人工智能时代教育的学习转向

作者: 项贤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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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人工智能的广泛应用和新质生产力的出现,人类社会正在经历深刻的变化,教育也面临着一场大变局。这种变化要求我们探讨多样化的教育模式。在专题报道的开篇探讨人工智能时代教育的学习转向,正是希望立足当下教育变革的大背景,为基层学校教育的开拓创新、锐意进取打开更多可能。

人工智能对教育的影响,绝非仅限于工具性的表面,而是直接改变着教育的内在基本运作逻辑。这种基本逻辑的变化,引起的不只是某些具体的教育方式、途径或手段等表层变化,也不只是简单地给教育赋能,而将是一种根本性的教育形态的进化。在人工智能时代,一种与今天以班级授课制为核心的学校教育完全不同的新教育形态行将产生。与此同时,人类教育正在发生一场“学习转向”,“学”正在取代“教”,成为教育的新焦点。对此,我们的认识似乎还很不够,若不能在这一深度上把握这场教育变革的革命性,我们的教育改革将难以找到顺应时代发展的正确方向。

教育改革底层逻辑的变化

今天,只要我们稍加注意观察美国等处于人工智能发展前沿国家的教育改革,就不能不注意到这样一个引人注目的历史性现象,即如今的教育改革,十分明显地表现出不同于以往的时代特征,教育改革的逻辑势必并正在发生颠覆性的变化。这种颠覆性的变化集中表现为:教育改革推进的路径,已经并正在从以往以“教”为推进改革的主线,转向以“学”为推进改革的主线。这是一种触及底层逻辑的深刻革命,而不只是表层的技术性的改良。这场教育改革的根本动力来自历史深处,那就是由人工智能带来的人类生产方式的深刻变革。

在一定意义上,人类文明进步的历史,同时也是文化权力不断下移的历史。人工智能带来的这一场人类文明的进步也不例外。有史以来,知识的获得从来没有变得像今天这样容易而便捷。无论是身处现代化的都市,还是在偏僻的乡村,只要我们拿起手机之类的智能终端,就可以随时获取关于这个世界的各种各样的知识。这在本质上是人类社会文化权力下移的过程,而这一过程在总体上是势不可挡的。人工智能的出现,正极大地加速这一社会历史进程。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纵观人类社会的教育发展,我们不难发现,文化权力的下移,已经迫使教育领域权力运作的逻辑悄然发生变化。

随着人工智能时代的到来,教育领域权力运作的逻辑正在迅速民主化,教育改革的底层逻辑已然发生颠覆性的变化。在传统的教育改革中,我们首先要修改宏观教育政策,修订课程标准、教材和教学规程等;然后要推动学校层面的办学模式和教学方法的改革,并由此引导学生学得更快更好。今天,我们在美国等处于人工智能发展前沿的国家所看到的新型教育改革,已经打破了教育改革的传统逻辑,转而直接围绕着为学生的创造性学习活动服务而展开各种教育改革。在传统的教育变革中,学生和教师都必须适应按照新的课程标准和教学规程等建立的新的教育模式。如今,课程标准和教学规程等都要服从于学生学习的需要,学生在其学习活动中需要什么样的教育支持,教育就为其提供什么样的支持。为了达成这样的教育支持,美国很多如马斯克创办的“新星学校”(Astra Nova School)这类新型学校,其课程每年都要进行重新设计,以适应学生创造性学习的需要。

面对人工智能时代给教育带来的诸般挑战,美国人选择借助教育权的下移进一步释放教育领域的创造力,从而以多样化的教育探索,适应社会急剧变化的教育需求,应对即将到来的革命性的教育挑战。

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认为,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生产方式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决定力量。如今,人工智能所带来的新质生产力,正在深刻地改变着人类社会的生产方式。如果说大机器生产是人类体力的延伸,那么,人工智能带来的新质生产力则是对人类智力的延伸。正如大机器生产带来现代化工业生产方式,并促成以班级授课制为核心的学校教育制度的产生;人工智能带来的新质生产力,必将促使人类的教育发生革命性的形态更迭。

教育的焦点:从“教”转向“学”

教育改革的底层逻辑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变化,其直接原因在于教育运作的基本逻辑发生了根本性变化。教育运作基本逻辑的这种新变化,预示着一次教育形态的重大更迭即将到来。

长期以来,我们将参与到教育活动中的人分成所谓“教育者”和“受教育者”,而将教育主要看作“教育者”对“受教育者”施加的某种影响。这样的教育观念,是与工业化时代教育训练产业工人的需要相适应的。在工业化时代,我们只要按照一定的教学规程,将在生产线上工作所需的各类知识和技能教给学生即可。这一过程,看起来很容易让人觉得教育就是一部分人通过某种叫作“教育”的活动,将另一部分人改造成符合既定规格的所谓“人才”的过程。然而,这种关于教育的似是而非的认识,其实是对教育本质的极大误解。我们可以运用图1所示的理论模型来对人类所有教育过程进行分析,由此很容易看到,教育主体A(可以是个人、群体乃至人类),运用语言、手势、图画、行动等工具性教育客体,来表达(解析、呈现或示范)某种知识、技能、观念等对象性教育客体(这个过程可以看作“教”);教育主体B通过对教育主体A创造的工具性教育客体进行解释、理解等,来把握他们共同的对象性教育客体(这个过程则是“学”);。因此,教育并不是主体A改造了主体B,而是人在“主体际”交往关系中发展自身的过程。

运用图1所示的理论模型分析教育过程,我们很容易发现,在教育过程中,“学”是更根本的环节,它比“教”更重要。尽管“教”在教育过程中的确有着不可忽视的重要作用,但最终一切成效都取决于“学”。

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在一些处于人工智能发展前沿的国家,教育改革大多呈现出一系列共同特征,其中最显著的就是,教育活动的焦点正在从“教”转向“学”。

例如,从美国发源并风靡世界很多国家的项目式学习,绝非只是一种教学组织形式的简单改革,其根本精髓体现在教育过程主线的转变。在项目式学习过程中,整个教育过程的主线不再是教师的“教”,而是学生的“学”,教师已经从所谓的“教育者”转变成“支持者”。在这样的学习过程中,教育内容不再是由所谓“教育者”事先预制好的、“受教育者”必须全盘接受的某些固定的东西,而是随着学习项目的实施不断变化的,是学习者学习需要的直接反映。项目实施需要什么知识,学习者就可以去学习什么知识;教育过程也不再总是处于“教育者”的主导之下,而往往是由执行项目的学习者主导的。与项目式学习类似的教学变革还有很多,它们大多用“学”的主线取代了“教”的主线。

教育活动的焦点从“教”转向“学”,是教育回应人工智能时代的表现之一。以班级授课制为核心的传统学校教育以已知知识的传授为主要任务,以学生更多更好地掌握已知知识为教育成功的主要标志,考试等传统教育评价方式也以测量学生对已知知识的掌握情况为目的。随着人工智能时代的到来,这种教育显然已经落伍。人工智能对已知知识的掌握能力,在一定意义上已经远远超过人类。很多运用已知知识解决已知问题的任务,已经可以交给人工智能代劳,学富五车不再是人类多么值得炫耀的本领;如何让人更快更好地记住更多的已知知识,也不应再是教育的主要关切;如何更好地培养人(包括在人工智能的辅助下)创造性地运用已知知识解决未知问题,以及创造出新知识,才是人工智能时代教育应当关注的主要任务。面对这样的新形势和新任务,以班级授课制为核心的传统学校教育已经难以胜任。创新必须面对未知,因此,创造力的培养日益变得比知识传授更重要,同时,人的学习能力的培养也变得越发重要。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一种新的以“学”而非“教”为中心的教育形态已经呼之欲出。

人工智能时代的教育革命是全面性的,表现在教育的方方面面,除了上述教育权力、教育理念和教育活动方式等的一系列变化之外,以教育为研究对象的教育科学,也明显表现出从“教”转向“学”的新发展趋势。

从教育科学到学习科学

自17世纪在欧洲产生以来,教育学(pedagogy)这门学问的焦点一直是“教”,因此,“pedagogy”一词既可译作“教育学”,又可译作“教学法”。如今,随着人工智能时代的到来,这门学问迎来了一场颠覆性的变革,“学习科学”(Learning Sciences)正在日益成为教育领域的一门显学,走进越来越多教育者的视野。

1956年,美国数学家麦卡锡(John McCarthy)等人在达特茅斯会议上提出了“人工智能”的概念。到20世纪80年代,西方教育学界就提出了“学习科学”的概念,并组织开展相关研究。1990年,美国西北大学创办了《学习科学杂志》,这本杂志后来成为国际学习科学学会的会刊。1997年,伊利诺伊大学厄巴纳-香槟分校开办学习科学专业,培养学习科学的专门人才。此后,美国西北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斯坦福大学和哈佛大学,包括我国香港大学等,世界上很多所大学纷纷建立学习科学专业,设立学习科学专业的博士学位课程,并组织日益强大的学术力量从事学习科学研究。2002年,国际学习科学学会成立,目前成员来自35个国家。学习科学,这一教育科学领域的新兴科学,近年来十分活跃,并迅速发展壮大,备受学界关注,这标志着教育科学研究的重点正在由“教”向“学”的转向。

与此同时,关于教育的科学研究与人工智能研究之间的学科联系也越来越紧密。学习科学与认知科学、神经科学、脑科学,以及人工智能研究等相关学科的交叉融合,在不断推动教育科学研究领域获得一系列开拓性进展,也推动着人工智能的迅速进步。人类智能研究和人工智能研究两个科学领域相互交叉、相互支持。关于人工智能深度学习的研究越来越多地启发着教育学研究,教育领域的认知科学和学习科学研究也对人工智能研究发挥着十分重要的支持作用。这种学科之间的密切联系,也反映了教育科学的学习转向与人工智能时代背景之间深刻的内在联系。

教育科学的学习转向,当然也是深深植根于今天人工智能发展的时代背景的。我们把近年来世界教育改革前沿的各种信息与社会发展的大背景联系起来,稍加分析就不难发现,一场革命性的教育变革正在悄然到来,而人工智能带来的人类生产方式的变革,则是这场教育革命的根本动力。

由于人工智能带来的人类生产方式的变化,如工业机器人的大量使用、人工智能承担部分科学研究和教育工作等,当今社会对教育的需求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人类社会的基本教育需求,已经从工业化时代那种用已知知识训练能够进入大工业生产线进行生产劳动的产业工人,转向着重培养人面向未知解决新问题的创新能力,包括运用、驾驭和控制人工智能从事创造性劳动的能力。传统学校教育中的“知识中心主义”理念的式微,已经成为必然趋势。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人类更加充分地认识到学习的价值,“学”取代“教”逐渐成为教育和教育科学共同的焦点。

人的创造力培养和道德教育的价值,在人工智能时代变得日益突显。人作为主体的自主性、能动性和创造性,是其创造力发展的基础;人作为主体的自觉性、社会性以及由此产生的社会责任感,又是其道德发展的基础。人工智能时代人类生产方式的深刻变革,不仅要求教育内容从“以知识为中心”转向“以人为中心”,而且要求我们对参与到教育活动中的人的主体地位予以全面的承认和肯定。这也是人类历史发展规律的体现。正如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所主张的那样,整个人类历史,就是一部人类不断追求自由和解放的历史。随着人类文明的不断进步,现实的、社会的个人,日益成为自由能动的主体而存在。就此而言,人工智能时代教育的学习转向,既是向教育本质的回归,也是向人的本质特性的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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