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性思维，善思者的学习之道

随着ChatGPT的进化、Sora等带来的信息爆炸和知识更新速度的不断加快，批判性思维的重要性日益凸显。《批判性思维》一书的作者理查德·保罗和琳达·埃尔德是批判性思维研究领域的权威。他们强调，批判性思维不仅是一种智力技能，还是一种气质、习惯和思维方式。由中信出版集团引进出版的新修订第4版，内容增订200%以上，全面解释了推理和逻辑在个人生活、专业学习以及职业选择中的应用，旨在为读者应用批判性思维提供更全面和更专业的指导。本刊专访了琳达·埃尔德，她是保罗教授的妻子，与保罗教授合著了四本关于批判性思维的书，共同推进了批判性思维教育的普及与应用。她曾为超过5万名各级教育者做过培训，作为批判性思维的主题演讲者而备受追捧。

《教育家》：绝大多数人认可“思维质量决定生活质量”这一观点，也希望自己能够养成批判性思维，但这并非易事。一般来说，批判性思维的养成对个体而言存在哪些障碍？

琳达·埃尔德：批判性思维是一种宝贵且必要的思维方式，它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认识世界、理解问题、做出决策，但这种思维的养成确实存在很多障碍。大多数人的思考是无意识的，思想消极的人不会对自己说：“我选择用消极的方式思考自我，思考我的经历。我竭尽全力让自己不快乐。”问题是，意识不到自己的思维，你就不会在需要时纠正它。在无意识状态下，你察觉不到问题所在，也就不会产生改变它的想法，从而画地为牢，作茧自缚。很少有人能意识到思维在他们生命中的作用，因此，也没有多少人能掌控它。大多数人以这种或那种方式成为自己思维的受害者。他们的思维接二连三地为自己制造问题：妨碍他们识别机遇，阻碍他们在最有价值的事情上投入精力，伤害他们的友谊，甚至将他们引入歧途……

这些障碍可以从多个角度进行探讨，但也许最直接、最有力量的方式是认识到控制人类心智的三大基本功能：思考、感受和需求。我们总是在思考、在感受某些东西，被某些东西所驱使或是被某些东西所排斥。这些非理性心智可分为两类，一是自我中心维度，二是社会中心维度。

以自我为中心比较容易理解。如果我问你：“你认识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吗？”你可能会说：“是的，我认识这样的人。”如果我问你：“你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吗？”你可能会说：“不，我不是，但我知道别人是。”当我们以自我为中心时，我们的思想可能会变得自私，看不到自己身上的问题，只看到别人身上的问题。由此，可能会陷入一种狭隘且不合逻辑的思考方式，这是人们难以克服的。

在以社会为中心的思维中，这种自私则变成了“团体性”。有研究表明，个人处在群体中，思考能力是会下降的，因为我们开始迎合他人，而不是进行批判性思考。迎合意味着我们都必须同意，但在批判性思维的社会中，我们不必都同意。人类需要更高层次的对话，进而实现互相提升。

批判性思维的障碍包括自私、狭隘、固执、偏见、需求等。因此，我们需要经常问问自己，我现在是不是在以自我为中心？我是不是在变得狭隘？我是不是在某种程度上变得不合逻辑了？我现在是不是只想自己能得到些什么？我们需要面对这些障碍，并审视因此而产生的行为。

《教育家》：您认为缺乏批判性思维的教育者会给教育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琳达·埃尔德：各个层级的教师在很大程度上都缺乏批判性思维。我的意思是他们缺乏我们在《批判性思维》一书中详细阐述的批判性思维的明确工具，他们并不清楚自己是如何进行批判性思考的，或者不知道自己批判性思考的程度如何。每个人在自己的领域里都具有一定的理解和知识水平，教师也如此。他们通常专注于自己所在领域的成就，而不是更广泛地思考人类思维所需的理智的通用标准和基本品质。世界上有很多好教师，他们在各自的领域里都很出色，但往往没有明确地培养批判性思维，而且通常也未达到他们可能达到的程度。

我们需要关注的一个问题是，批判性思维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里的“思维”，是指推理。推理在人类生活中无处不在，但它往往被忽视。推理是我们所做的一切事情的核心，包括科学、文学以及每一个研究领域。举例来说，在教授文学时，教师希望学生能够思考小说中蕴含的推理。比如，狄更斯的《圣诞颂歌》中蕴含了什么样的推理？狄更斯想要表达什么样的推理？他的目的是什么？他提出了哪些问题？他在推理中使用了哪些信息？哪些概念在引导他的思考？高级的思维过程通常具备目的、观点、重要概念、关键问题、信息、解释与推理、假定、意涵与结果这八大要素。《圣诞颂歌》表面的关键概念是贪婪，潜在的关键概念是善良、仁慈和爱。狄更斯正是运用关键概念创作出了这样一部小说。如果教师理解了这一点，就可以引导学生找到这一小说的写作意图：狄更斯在这里使用了哪些信息？他得出了哪些推断？如果每个人都按照狄更斯的逻辑生活，会有什么后果？

‌批判性思维要求深入理解理智的标准，包括清晰性、准确性、精准性、相关性、深度、广度、逻辑性、重要性、公正性、充分性，我们称之为“通用理智的标准”。在课堂上，教师需要运用这些理智标准，对学生进行训练。这里介绍一个简单的方法：让学生围坐成一个圈，教师问第一个孩子一个问题，当第一个孩子回答完后，叫第二个孩子用自己的话复述第一个孩子刚才说了什么，依此类推……这样，每个孩子都能参与到游戏和学习中来。当前，课堂上的一大问题是一些孩子没有参与进来，这是我们必须解决的。教师要尽可能让学习变得有趣，让学生在课堂上的每一分钟都在思考。

上述练习，可以培养学生的批判性倾听能力，适用于从幼儿园开始的所有年级。批判性倾听是在课堂上很容易做到的事情，它有助于我们关注清晰性，还可以检查准确性和相关性。教师每天都需要在课堂上运用这些技能，帮助学生培养理智的毅力，尽管遇到挫折，仍能不懈地解决复杂的问题。学生则要将智力标准牢记在心，并借助相关书籍来学习，而不仅仅依赖于教师的讲解。

真正卓越的思维能力并非来自孤立的思维技能。要想在思维和生活中达到自我理解和自我实现的境界，就必须培养理智的美德。比如：理智的同理心，即主动接受与自己不同的观点，尤其是自己强烈反对的观点；理智的谦逊，即认识到自己知识的局限性，并在“知道”与“不知道”之间有着敏锐的认识；理智的勇气，即敢于质疑自己强烈认同的信念的品质；理智的自主，在坚持理智的标准的同时独立思考；理智的正直，要求别人遵守的标准，自己也要遵守。此外，还有对理性的笃信，这意味着你愿意跟随事实，无论它们将你引向何方，无论结果如何。

很多教了二三十年书的教师经常会说：“我始终认为我的学生能够达到比实际达到的更高的水平。我总是在他们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看到了他们的潜力。”这些学生没有发挥出自己潜力的主要原因之一，是他们缺失了以上理智的美德。他们无法忍受痛苦，无法忍受精神上的不适，无法在困难面前坚持下去。教师们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就需要具体的工具来帮助解决这一问题，而批判性思维恰恰提供了这些工具。

《教育家》：在选拔人才的过程中，如何评估一个人是否具备批判性思维？

琳达·埃尔德：评估某个人的批判性思维和创造力的最佳方法，是观察他们推理的成果。举个例子，如果你要雇用一名助理，他需要通过电子邮件进行大量的通讯，而这些通讯需要高度的专业性。那么，你可以让这个人坐在你面前，用电脑写一份备忘录，描述一系列问题，并说明你会如何回答。你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是如何创作这份备忘录的。这是一个真实的评估工具。请注意，我是在举个别案例，所以也不能一概而论。除非我们有确切的推理成果和真实的测试或评估工具，否则很难找到有创造力的人。许多在考试中惨败的人，恰恰是地球上最有创造力的人，而这些人往往被忽视，在学校里，他们常常被视为问题学生。如果想培养批判性思维者的话，我们需要关注那些无法适应、无法忍受制度、想要跳出常规思考的人。学校需要满足每一个学生的需求，因为我们需要在所有个体中，发展这些与其他致力于同一事业的人一起工作所需的创新能力。

《教育家》：在书中您写道，思维的精确性和自律性为即将到来的“新学习”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这里的“新学习”具体指什么？

琳达·埃尔德：新的学习是批判性思维，它不是一时的流行。批判性思维自苏格拉底时代以来就一直存在，我们已经对其进行了广泛发展。它将改变当前的学习，我们必须认真对待。

以大学生为例。作为一名大学生，重要的是你要认真思考在每门课程和整个大学期间想要实现的目标。如果只想通过课程考核，获得学位以获得一份体面的工作，那么达成这一目标很简单：去上课，了解课程的最低通过要求，并以尽可能小的努力来满足这些要求；获得学分然后下个学期继续。四年后，完成一定数量的课程学时，你便能获得学位。在你的这种思维中，大学仅仅被看作找工作的工具。这种“努力最小化”策略会让你错过学习终身受益的技能和洞察力的机会。你仅仅是毕业了，但并没有成为一个终身学习者。相反，如果你把大学看作知道如何学习、发展心智、寻找思考问题的新方式、扩展知识面、获得解决生活问题办法的场所，那么你必须发展一系列内在的理智技能。这些技能将使你能够在每门课程中更深入、更持久地学习。有了更深刻的自我愿景和目标，你就可以在所有课堂上，练习有效的思维方式。掌握了良好的思维和学习方法，会让你对每门课程都能够提出丰富且富有见解的问题。

新的学习还包括携手跨越世界，共同解决我们面临的全球性问题。这些问题无处不在，它们现在正如此严重地摆在我们面前，以至于我们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现在，我正在思考一些具体的事情，特别是关于环境的。我相信这是地球上面临的最紧迫的问题，没有其他任何问题能与之相提并论。因为如果我们没有家，那么就将没有物种。但是，我们在很多方面仍在继续大规模地破坏地球，我们一直在砍伐、焚烧和夺取想要的地球资源。所有这些行为都源于糟糕的思维方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逃脱了这种惩罚，但现在我们再也逃脱不了了。一些有识之士已经站出来说，我们想要克服人类所面临的困难，就必须坚持不懈，全力以赴对抗那些正在摧毁地球的变量。这将需要多个领域的大量的批判性思维者。人类各自为政的时代已经过去，我们必须通力合作，才能实现这一目标。

（特别感谢本书译者之一、中国逻辑学会批判性思维专业委员会副秘书长王爽对此次专访的协助与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