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小学语文老师

作者: 林少华

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尽管我也算是大学教授了,但我接受的最完整的学历教育是小学。念到初一就“文革”了,中学教育整整少了五年。也就是说,上大学之前我只读了七年书,基本等于小学毕业就上了大学。也许你会说林老师好厉害啊!其实不是我厉害,而是我的小学老师,尤其小学语文老师厉害,是中小学语文老师成就了我。

回想起来,小学课程里边,我最得意的是语文,语文最得意的是作文,作文最得意的是漂亮句子。而这直接得益于一位语文老师。他叫钟庆臣,不知从哪里调来我就读的山村小学。钟老师30多岁,衣着整洁,神情严肃。瞥见他手拿教案、课本和粉笔盒从沙土操场的另一端沉思着走来,再调皮的学生也会赶紧坐好。他最有特色的是“公鸭嗓”。课下或上别的课并不明显,而一旦讲语文,“公鸭嗓”就像音质极差而又音量极响的京胡或二手小提琴,不时平地拔起,声震屋瓦。

钟老师讲语文,不太讲常规性主题思想和段落大意之类,而特爱朗读和点评好句子。每次讲新课他都先用“公鸭嗓”朗读一遍,虽说算不上多么字正腔圆,但抑扬顿挫,声情并茂。让我觉得“公鸭嗓”简直好听极了,甚至觉得讲语文课非用“公鸭嗓”不可。朗读当中时而打住:“喏,这句子多好,这词儿多漂亮!”朗读完再次强调:“这才是好句子,记住,写文章就是要用这样的句子!”每当他这样说的时候,那特色嗓音尤其充满激情,两眼闪烁着灼人的光芒,表情也不再那么严肃,一副自我陶醉、忘乎所以的样子。实际上他写的作文也有很多好句子。是的,每次点评完我们的作文,钟老师都要朗读自己写的范文——我猜想那是艰苦岁月中唯一让他快乐和幸福的时刻——听得全班大气不敢出,感叹句子原来可以写得这么好,话原来可以这么说!

这甚至让我觉得(是不是错觉另当别论),说什么不重要,怎么说才重要。因此,我看书尤其注意语言和修辞。我是从小学四年级开始看《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的,一边看一边抄漂亮句子、好句子。例如,“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勇将不怯死以苟免,壮士不毁节而求生”。看《白求恩大夫》,我怀着沉痛而庄严的心情抄下了结尾这样一段话:“一线曙光从北中国战场上透露出来,东方泛着鱼肚白色。黑暗,从北方的山岳、平原、池沼……各个角落慢慢退去。在安静的黎明中,加拿大人民优秀的儿子、中国人民的战友,在中国的山村里,吐出了他最后一口气。”这么着,我从小学阶段开始就多多少少有了语言自觉乃至修辞意识。借用作家王小波的话说,就是朦朦胧胧懂得了什么样的语言叫作好。

这样,我升上初中也还是语文、作文成绩最好。碰巧教初一的语文老师也和小学语文老师差不多,较之课文主题思想,更注重点评好句子。记忆中,上课最开心的时刻就是等老师发作文本,看老师批语,看字里行间那一串串如飞奔的火车轮一般的红色点赞圆圈。刚上初一的时候,我的一篇作文竟被初三语文老师拿到初三班上当范文高声朗读,读完又贴到教学楼中央门厅墙上展示。回想起来,那绝对是我少年岁月中最开心的高光时刻。

初中勉强上了一年,在我作为班级学习委员学得正开心正来劲儿的时候,就“上山下乡”了。值得庆幸的是,小学语文老师、中学语文老师带给我的阅读习惯和修辞爱好始终影响着我,伴随着我,使得我即使在乡下务农期间仍没有放弃看书,仍然边看边抄漂亮句子。那时候我住的小山村还没有通电,收工吃完饭就天黑了,只能对着一盏煤油灯低头抄个不止。冬天屋子冷,不时哈气暖一暖手。有时头低得太低了,灯火苗就“嗞啦”一声烧着额前的头发,烧出一股烧麻雀般特殊的焦煳味。

如此一来二去,我开始有了修辞意识,有了多少像那么回事的文学情思。记得夏天日落西山收工回家路上,比我小三岁的弟弟和邻院伙伴早就扛着锄头,屁颠屁颠赶紧回家吃饭去了。好几次只有我一个人落在后面爬上路旁的山坡,在只长草没长树的山坡独自弓身坐下,遥望西方天际光灿灿一缕横陈的夕晖,或红彤彤挂满半个天空的火烧云,心中时而豪情满怀,时而黯然神伤,甚或潸然泪下。是的,莫言说他小学五年级辍学后在村外荒草甸子放牛时曾被鸟的叫声感动得热泪盈眶,而我曾被天边的晚霞感动得热泪盈眶。即使在艰苦岁月的孤独中,我们也没有失去对美的感动和被感动的能力。

应该说,莫言的这一能力,最终使得他从高密东北乡的荒草甸走去了斯德哥尔摩;我的这一能力,使得我没有在“上山下乡”的蹉跎岁月中随波逐流自甘沉沦,使得我日后成了据说多少有些影响的教授和翻译家。我的审美能力,无疑来自那些好句子,来自修辞意识,来自由此形成的文学情思。而这,当然来自我的中小学语文老师。我由衷感激他们,感谢他们,怀念和敬重他们!用梁实秋《我的一位国文老师》那篇文章结尾的话说:“我离开先生已将近五十年了,未曾与先生一通音讯,不知他云游何处。听说他早归道山了……我于回忆他的音容之余,不禁还怀着怅惘敬慕之意。”

最后我要不打自招的是,也是出于这一缘由,2024年春天我作为山东卫视“超级语文课”的评委打分时多少打了个偏心分。

且容我如实招来。2024年4月6日这一天,离开初中课堂58年的我,忽然有了当中学生听课的机会。一口气听了六堂课:《桃花源记》《拿来主义》《离骚》《雷雨》《少年中国说》《少年闰土》。不料,这六篇课文,哪一篇都没学过,都要预习。难度不小。高中课文《离骚》就不用说了,就连小学课文《少年中国说》,都害得我这个大学文科教授查了好几个生字!别笑,你也未必认识。“矞”“硎”“翕”,认识?不认识吧。《离骚》不仅一个个查生字,还得一次次找注释。

讲《少年中国说》的是成都一位女老师魏洁。魏老师讲课深入浅出,声情并茂,极有感染力。引导学生一遍遍齐声朗读课文的环节尤其感人。听,38名小学生的语声响起来了:“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听得我但觉春雷滚滚,响遏行云,或如清泉出山,一路琤琮——汉语的韵律之美、洗练之美、气势之美。不错,语文关乎审美,关乎精神底蕴,关乎心灵家园。

讲《离骚》的是北京一位男老师郝兆源。郝老师不愧姓郝,讲得的确好。生动风趣,举重若轻,别开生面。他也让我看出了中学老师和大学老师的区别:大学老师只消动动口舌即可,听不听由你;中学老师(包括小学老师)甚至要舞之蹈之来吸引学生的注意力。课文最吸引我注意的是这样两句:“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是啊,日月不淹,春秋代序,彼时还是中学生的我不到十七,今日“中学生”的我则年逾七十。

听得我最放松的,是马玉炜老师讲的初中课文《桃花源记》,45分钟,但觉“怡然自乐”,“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而听得我最动心的,是讲《雷雨》的胡丹老师。讲课当中,胡老师以课堂为舞台,和学生一起表演《雷雨》片段。他演的周朴园,别的什么都像,只有长相不像,居然像的是我的小学语文老师——次次给我高分的钟老师。于是这次我毫不犹豫地把最高分给了胡老师,并且高高举起记分牌——胡老师看见了,钟老师也看见了吗?我想也看见了……

第一次接触《教育家》杂志,第一次阅读它,我感触最深的是寻找“乡村大先生”栏目的两篇文章。李伟老师没有固守传统的教学方式,而是根据乡村学校的实际情况大胆创新,开辟了田园课程基地,注重实践操作与问题探究,强调跨学科学习和体验式学习,学生不仅是参与者和劳动者,更是探索者与问题的提出者、解决者。王巧丽老师和她所创建的“小荷诗文社”,让孩子们有机会用稚嫩却充满生机的笔触描绘乡村的四季更迭、山川河流以及他们内心的喜怒哀乐。更重要的是,她赋予了学生自由的灵魂,让他们能够在诗歌的海洋中肆意遨游。以上两种创新的教学方式为乡村教育注入了新的活力,提供了更大的可能。

读完本期杂志,我对未来有了更多确信和期许。作为乡村教师,只要持有好的教育理念和方法,同样可以培养出优秀的学生。重要的是,我们应时刻保持对教育的热情和探索精神,勇于尝试新的教学方法和模式,让创新成为教育发展的不竭动力。

——天津市宝坻区史各庄镇初级中学教师  于淑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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