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视角下的未来学校空间建构断想
作者: 陈红燕
近年来,随着教育数字化转型步伐的加快,技术赋能教育时代的来临,教育空间的建设与重构日益成为显性的问题。越来越多的学者指出,未来的教育空间应当指向智能化的学习共同体、社会化的成长场所、开放的育人空间,从而为儿童的全面发展提供可能性。一种以“学”为中心,而非“教”为重点的教育空间观正成为构建未来学校的起点性问题。
以“学习”为中心的空间观,意味着未来学校空间设计的主角应当定位于儿童。这就需要在组织未来学校空间时,不断地回到儿童本身,即我们必须去理解处于时代变动中的儿童如何感知和理解他所遭遇的空间环境。
很多时候,我们容易忽略一个事实性的问题,即当婴孩呱呱坠地之时,他实际上没有任何的空间感,也未形成基本的空间概念。刚出生的婴儿,因其视线范围仅有20厘米左右,常常需要借助听觉、触觉、嗅觉等其他感官共同参与,才能完成对周围世界的基本认知。至少需要两至三个月,婴儿才能双眼聚焦于视线中的物体。长时间的卧床使得婴儿需要花费很大努力才能获得基本的方向感。这就意味着,儿童空间感的获得首先是发展—习得的结果。
实际上,关于儿童空间感具有发展性,早在皮亚杰的研究中就有所提及。皮亚杰甚至将空间技能的学习与智力发展放在了同等重要的地位。在皮亚杰看来,感知运动的发展要先于认知—概念的获得。譬如,六个月大的婴儿能很好地区分方形和三角形,但到了四岁左右才会建立起方形的概念。六七岁之前的幼童无法自主地画出一条直线,因为其还未曾掌握对角线的思想。皮亚杰的研究进一步启示我们,儿童的空间习得具有显著的差异性。
毫无疑问,儿童空间习得的差异性会直接影响其对周围环境、自身与空间关系的解释。人文地理学者段义孚在《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视角》一书中列举了一项研究,来说明“儿童对空间感的差异性理解如何影响其地方感的形成”。研究者分别给美国中西部的一年级学生和六年级学生看四类地方的图片:村庄、城市、农场和工厂,然后又针对每一类图片向研究对象提同一个问题:这张图片讲述了什么故事?研究发现,儿童在理解空间时有着显著的年龄差异,且这种差异直接反映了儿童如何建构自我与周围世界的关系。对于一年级的学生而言,他们往往关注的是图像中的局部内容,而看不到图片中事物的关联。对比之下,六年级的学生不但能正确为事物命名,还能主动谈论事物之间的关联及其运行机制。也就是说,六年级的学生能自信地去描述他们所见的图片呈现的事物(图片上是什么,由什么组成),还能将事物放到更大的空间环境中去解释这些地方是如何运作的。相比之下,一年级的学生对呈现的公共场所几乎没有热情,而他们对里面的单个物体或人(学校、游乐场、人在做什么)更感兴趣。这也就意味着,我们在进行未来学校空间设计时,不可避免地要回应空间的差异性,并且补全从一种空间到另一种空间习得的留白。
我们可以暂且把这种留白称之为空间的流动性。这就引出了另一个重要的话题,即当代儿童处于怎样的流动性空间中。在美学中,学者往往从两条路径切入,一是垂直线的空间,一是水平线的空间。垂直线的空间意味着,在某一领域不断攀登以达到更高境界的过程,其往往承载着因时间的演进而形成的空间累积。我们可以通过一个例子来说明这种垂直性空间。在加纳古代的房屋建筑中,人们往往会在门口摆放一条板凳,以备随时可能造访其家庭的擅长讲氏族故事的长者使用,这位长者擅长言说叙事,也最熟知部落历史、村庄的结构与关系,像一位布道者一样把氏族的道德与传统,以口述的方式向后辈们讲述。在这里,房间不仅是由泥土构建的圆形空间,更是充满了神话、部落符号的垂直空间。在此,垂直空间一方面赋予个体以成长、系统、理想状态的空间文化;另一方面它又是层级的、同质的、眩晕的,甚至是脱离现实的。生活于垂直空间状态下的个体不仅对远处的事物不感兴趣,并把走向远方视为离经叛道。从垂直走向水平,是现代化、全球化的结果,也是当代儿童的基本境遇。全球化的全面到来,使得人们不再向往朝“天—地—人”的垂直方向拓展,而是人作为一个大的维度,以自我的身体为中心向外展开,形成了新的空间景观。阿帕杜莱曾在《消散的现代性:全球化的文化维度》中将新的空间景观概括为几方面:族群景观、媒体景观、技术景观、金融景观和意识形态景观。其中,技术景观和金融景观又直接且深刻地重新构建着人们的生活空间。在技术与金融市场化的推进中,我们的空间变得越来越扁平化、抽象化。比如,以前我们的孩子可以用一首歌的时间来形容从家到学校的距离,现在我们更习惯于用时钟来测量两者的距离,在这种点到点的线性空间中,“附近”是缺失的。在人类学者项飙看来,附近的消失会给当代青年带来两个最为直接的后果:其一,因为个体与他周围空间的离散感,个体成为原子化的存在,从而表现出故步自封,呈现过度关注自己的存在,陷在自己的需要之中;其二,由于缺乏对附近的关联,我们倾向于凌驾于一切之上,会对大而抽象的系统表现出格外的信任,对抽象话语不加批判地接受,如我们的青年会不假思索地把自己交给某项技术产品。
当代儿童就处于这种“小的个体”与“大的抽象”的失联空间流动中。在未来学校空间中,我们需要尽量去弥补“大”与“小”之间的真空地带,即连接“小的个体”到“大的抽象”之间的空的状态,恢复“附近”对人类生活的意义。在此,身体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在段义孚看来,无论处于何种文化中的人群,都是以人类身体的姿势和结构去构建和组织空间,进而发展其与他人之间的亲疏关系。以身体作为中心的空间方式构成,可以帮助儿童很好地获取方位感,也能找到自己在整体空间中的地位。基于身体的空间,即使在个体迷路之后,仍然可以为其提供前、后、左、右,中心与边缘的参照点,使其重新确定自己的位置,形成空间图式。因此,未来学校空间的重点不在于内容丰富所制造的眩晕感,而应当是基于身体特点而组织起来的方向感。
总的来说,在未来学校空间的设计与构建过程中,我们需要清醒地认识到以下三点:首先,儿童的空间感由发展习得而来,未来学校空间应当支持并满足儿童从低点走向高处的成长性;其二,儿童的空间感发展具有差异性,因此未来学校空间必须具有明显的界线感,帮助儿童获得基本的方位感;其三,因空间感差异性而导致的空间流动性应当放置于时间—社会的维度进行观察,因此未来学校空间建设应当认识到当代儿童因“水平”空间而带来的困境,重新构建基于身体的“附近”感,使其不至迷失于快速发展的信息时代。最后需要说明的是,未来学校空间的建构本身并不在于帮助儿童获得这个空间本身,而是根据身体与他人接触而获得的经验空间及其空间关系。当前,我们谈论未来教育空间时,总希望从科技、数字化的角度去打造出三维感、虚拟感,或者超空间的、数学—物理意义上的多维感。我们给予的、所陶醉的、令人眩晕的科技空间,是我们作为一个巨人、作为一个巨物根据成人的想象而建造,并试图将儿童这个“小人”放置其中。但反过来,任何一个孩子,都是他自己空间里面的巨人。因此,我认为回到教育、回到儿童本身,最为朴素的水平与垂直“二维”之间的张力、基于身体的空间结构感也值得我们去关注。毕竟,相较于其他社会、经济系统而言,教育空间总是致力于构建一种有温度、有情感、有成长性的空间。
责任编辑:邢晓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