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敦煌画院,播下一颗美的种子
作者: 黄硕
8月的一个周末,在北京一处富有艺术气息的大厅里,十多个孩子和他们的家长围坐在一张桌子旁。他们的面前是一张等待上色的线稿图,取材自敦煌壁画。孩子们年纪有大有小,脸上满是期待,有几个孩子和家长甚至穿了唐装,以契合当下的场景,屋里充满愉悦的气息。活动组织方敦煌画院北京分院院长宜宣低着头,在孩子们中间巡视和指导,告诉孩子们,“不必追求画得像,而要把自己的想象画出来”。
公元366年,云游僧人乐僔来到了敦煌,在鸣沙山的崖壁上开凿了第一个佛窟,莫高窟诞生了。1600多年后,一群懵懂的孩子涂抹着色块,描绘着他们眼中的敦煌。
敦煌是中国人1600多年来对美的追求,至今从没断过,也不能断。自1993年成立以来,敦煌画院始终致力于挖掘和传播敦煌之美,尤其是面向青少年,让美代代相传。
历经千年的文化力量
敦煌鸣沙山的骆驼“堵车”了。今年夏天,敦煌连同它的骆驼着实“火”了一把。“敦煌热”正成为新的潮流,越来越多的游客涌向这座沙漠小城,在绵长的骆驼队伍中体验大漠风光,以及古丝绸之路的余韵。莫高窟是旅途中必不可少的“打卡点”,那里精美的壁画和雕塑,耳熟能详的“九色鹿”和“飞天”形象,吸引着每个前去的游客。
然而,对于很多游客而言,“敦煌并没有做好被理解的准备”。敦煌画院副院长李硕表示,出于文物保护,以及敦煌固有的叙事逻辑和层层叠叠的表达方式,很难让人短时间内就能理解,敦煌壁画于大众而言是一种遥远的存在,“好奇但看不懂,看了又似乎没看,都是常有的事”。
为了让公众理解敦煌壁画,也为了传承敦煌艺术,敦煌画院30年坚持不懈做着一件事情,就是临摹壁画。画师们就地取材,自制泥板和颜料,临摹了2000多平尺的壁画。他们真实还原壁画泥皮剥落、色彩退化等自然特点,力求无限贴近。敦煌画院院长宋灵认为:“在泥本临摹的壁画跟前,能够嗅到敦煌的味道。”后来,部分泥本临摹被送往千里之外的北京,敦煌画院还搭建了模拟洞窟,北京的敦煌壁画爱好者便可省去舟车劳顿,体验到还原度较高的敦煌艺术。
敦煌画师们之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看一百遍不如画一遍。”在临摹中,画师们体会古人的绘画技法,逐渐走进古人的内心世界,与古人心意相通。李硕在《敦煌如是绘》中写道:“追究世代画师们的动力来源,其中既有世家大族对于声望的需求,也有商旅团队对于安全抵达的祈求,还有战乱时期人们对于信仰的渴望,更多的应该是画师群体的内心满足感及对未来的期待。”
“今天的我们,站在这座跨越1600余年的‘桥梁’上,通过一幅幅壁画能够看到古人的爱与恨,对未来的想象、对美的思考、对未知的好奇、对未来的向往。”敦煌画院的画师们已经不仅仅把临摹当作一种绘画方式,甚至超越了传承、传播的意义,将其视为寻求内心安宁和幸福的一种方式。敦煌画院号召更多人拿起画笔,成为诸多敦煌壁画临摹人中的一员,“当你作为参与者而不是看客来面对敦煌时,相信你会强烈感受到历经千年的文化力量”。
李硕认为,应当从两个维度来看待敦煌文化的价值。时间维度上,敦煌文化是汉唐时期文化的典型代表;空间维度上,敦煌文化是“一座跨越东西的伟大历史桥梁”。“敦煌文化体现着强烈的多元性,通过它,我们能真切感受到,中国和世界是紧密相连的。也正是在东西方的不断交互中,敦煌得以成为敦煌。”在洞窟中,可以看到犍陀罗的艺术、古印度的乐舞、藏密的金刚形象,敦煌用一颗开放、喜悦的心来拥抱各种文化。“敦煌文化可以给我们文化自信的底气,因为它见证了中国的强盛。我们也要明白,曾经的强盛来自多元和流动,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丝绸之路成就了敦煌。”
“如果只站在中国的角度,只看到敦煌对我们的影响,那就小看了敦煌的价值和意义,”李硕强调,“应该站在人类视角看敦煌,敦煌是人类文化遗产。只有拥有开放的心态,我们才能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
安放自己的精神世界
“星星真耀眼啊!”戈壁滩的夜晚,李硕仰起头,突然间心里的念头清晰起来。当时,他是一名广告人,忙于给商业品牌做包装。他对于敦煌的感知还只是来源于一部幼时看过的动画片《九色鹿》,直到参加了玄奘之路戈壁挑战赛。敦煌是国内的观星胜地,在满天繁星和戈壁滩之间,李硕忽然有了一个念头:“也许越荒芜的地方,精神越丰饶。”此后,他来到敦煌画院,为画院的传播工作出谋划策。
流连于敦煌壁画的美,并感动于画师们的讲述,李硕越来越理解,敦煌是“一道跨越千年的时空之门”。他在书中写道:“面对天灾、战乱和饥荒,古人专注于把他们对未来的美好想象画在墙壁上。比起充满不确定的现实世界,洞窟里的这个世界,意义更加宏大美好。透过古人的线条、色彩和画面,我们可以看到他们对美好的向往,感受到一种笃定感和向善守正的价值观。”古人在泥糊的墙壁上画出一个“和现实世界并行的理想国”,李硕说:“通过壁画,我们可以和古人交流,了解古人的生活状态,了解他们的所思所想。这种交流从时间上没有断过,联系着他们和一千年后的我们。”
在李硕看来,在某种意义上,古人和今人面对的问题是一样的。如何在充满不确定的时代把握个人的命运,古人困惑过、思考过,他们把解决方案画上墙壁,留给后人解读。
相比今天,古人面对的时代环境更糟糕。敦煌作为河西走廊的要冲、古代中原帝国的边陲重镇,不同民族在这里冲突、交融。战争、死亡的阴影,不时笼罩着敦煌。然而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敦煌的画匠们仍然坚持造窟、绘画,他们把内心的期望通过艺术手段表达出来,把安定的力量传递给慌乱的人们。
李硕说:“今天,高考竞争仍然激烈,考研、考公成为越来越多人的选择,大家都在追求一份安定感。敦煌告诉我们,社会的变动个体无法把握,但人可以把握自己,画师们创作时的幸福体验来源于内心,不假于外物。”从这个意义上,李硕认为敦煌还是一味医治心病的良药,它启示今天的年轻人,首先要认识自我,将自己视为独立的个体,去发现和张扬自己的特点,寻找人生志向和事业,让自己的精神世界有所安放。
让美代代相传
敦煌不是文物,而是不断生长的生命。敦煌不是景点,而是我们精神世界之所住。敦煌不是壁画,而是1600年来中国人对美的追求。怀着将敦煌美传递给年轻一代的愿望,敦煌画院介入青少年美育,进行了一系列探索。
宜宣认为,当前的美术教育存在一个误区,即过于追求技法,一定程度上忽视了审美层面的教育。有的孩子可能画画功底不错,但缺乏对美的感知能力。从家长的角度看,送孩子学习美术的目的,也许一开始只是开阔眼界、提升审美能力,但是进入评估阶段后,又希望孩子接受的教育迅速收到效果,这份压力传导至美术机构的教师,造成了过于追求技法的误区。从孩子的角度看,刚接触绘画的他们往往有着旺盛的创造力和想象力,但经过训练后,容易陷入模式化,禀赋不同的孩子最终也会逐渐趋同,有的孩子最终丧失兴趣。而中国画,包括文人画和敦煌壁画,讲究气韵生动,欣赏它们的美需要融入主观意识,这是当前美术教育所欠缺的。
2019年,敦煌画院和艺术家陆一飞共同举办了一场特殊的画展“回到敦煌”,展出了一批孤独症孩子以敦煌为主题创作的画作。其中,当时读高二的黄太阳创作了近50幅作品,用绘画代替语言,来表达他的内心世界。宋灵曾说:“在他的笔下,敦煌壁画褪去了往日的严肃,换上了天真烂漫的童趣。可见这个孩子在壁画里找到了心灵的安放之处。这就是敦煌壁画的力量。”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给家长和孩子带来了或多或少的恐慌情绪,敦煌画院策划了“与万物共生长”的画展,试图唤起孩子们对人与自然的思考。2021年,联手流浪动物保护组织它金会策划了“它世界”公益画展,关注敦煌壁画中的动物。2022年,策划了面向全国的“不可思议的敦煌”。经过这几次画展,策划团队发现,仅仅举办画展还不足以让孩子们体会到敦煌的美,他们迫切希望更为深入地将敦煌艺术与青少年美育的实践结合起来。
2023年,敦煌画院联合中国传媒大学文化发展研究院,开启了“敦煌童画”和“敦煌美育传承与创新发展公益项目”,集中研究和探讨敦煌美育的重要性和实施路径,为敦煌美育困局开辟出一条新的思路。中国传媒大学文化发展研究院副院长卜希霆提出敦煌美育的目标:“让美代代相传。”其中蕴含着一个判断,敦煌所代表的美的体系,没有得到很好的整理和“转译”,今天的孩子对之不感兴趣,或者感到接受过程困难重重。
敦煌画院要做的,就是“转译”。“直接照搬和复制是行不通的。要在传承中创造,先理解、消化,再用当代的语言和手段进行演绎,创作出当代人感兴趣的作品,如此文化才能生生不息。”李硕表示,敦煌画院多年来的临摹创作就是理解敦煌之美的过程,“敦煌童画”则致力于用当代青少年喜爱的方式,讲好敦煌的故事,“我们期待着这棵大树不停地长出新的枝叶”。
敦煌画院以公益形式聚集了10所有意愿的美育机构,从敦煌壁画中寻找到10个有趣的主题,如“九色鹿和它的朋友们”“敦煌壁画里的西游记”“飞天小姐姐的不同模样”等。每所机构围绕一个主题,进行相应的教学研究和课程开发。令宜宣眼前一亮的是,有的孩子使用了剪纸的形式。“不要束缚孩子们,给他们一个有趣的‘小钩子’,勾起他们对敦煌壁画的兴趣,这是最为核心的目标。”
身为“70后”,李硕和宜宣成长于中国逐渐开放的年代。李硕说,物质日益丰富的同时,他们这一代也经历过“文化眩晕”。在他看来,今天中华民族正处于从物质追求向精神追求转变的过程,我们需要“美起来”。在这一过程中,敦煌画院对自身有着清晰的认知,“我们的责任和任务,就是在孩子们心里种下美的种子。我们不知道种子会不会发芽、什么时候发芽,但我们确信,没有种子的土地是荒芜的,心灵荒芜的人生是单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