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俐:好的儿童剧,如“水果”似“种子”
作者: 周丽
冯俐:中国儿童艺术剧院院长,中央戏剧学院客座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家一级编剧。独立和参与编写《北京夏天》《穿越时空的爱恋》《我爱我家》等电视剧作品近300集,两次获中国电视剧“飞天奖”。儿童剧《山羊不吃天堂草》获第七届中国戏剧奖·曹禺剧本奖,《木又寸》获第15届布加勒斯特国际动画戏剧节“最佳当代戏剧剧本”奖。出版长篇小说《北京夏天》《影后胡蝶》、散文集《回头张望》等。
今年“六一”儿童节前夕,在习近平总书记给淮安市新安小学少先队员回信一周年之际,中国儿童艺术剧院(以下简称“中国儿艺”)推出了重点剧目——《新安旅行团》,对总书记的回信予以了真挚答复,也由此开启了戏剧美育和戏剧艺术普及的“新时代种子计划”。中国儿艺院长冯俐正是这部剧的总编剧。
作为业内知名的影视、话剧编剧,从2014年到中国儿艺担任副院长主抓创作到2020年出任院长掌管全局以来,冯俐一头扎进儿童戏剧中,带领团队创编了多部精品力作,用戏剧为孩子们打开一扇扇窗,给他们以生命的滋养。访谈中,她用很长篇幅娓娓拆解一部部儿童剧的精心编创过程和精彩内容设计,把听者带进了奇妙的儿童剧世界。
儿童剧空间广阔,充满哲学意味
《教育家》:您是业内知名的影视、话剧编剧,后来为何走上儿童剧创作的道路并将之作为您人生后半场的着重点?儿童剧吸引您的地方在哪里?
冯俐:许多从事过儿童剧创作也从事过多方面创作的人,会不愿意被贴上“儿童剧”的标签,因为觉得儿童剧比较简单、“儿戏”。我是一个之前有着广泛艺术实践和丰富成果的写作者,我的转身,首先一个客观的因素就是工作调动,但更内在的原因,一个是我自己很喜欢孩子——从具体的到广义的、比较深刻的那种喜欢,另一个是我觉得自己依然保持着非常多的“天真”。此外,我觉得儿童剧这份事业很值得,因为幼小的孩子往往比大人有更多的困惑和痛苦,但他们不会表达,如果大人没有从内心深处和最根本上去爱他们、理解他们,就会使他们失去很多成长中的美好。实际上,在来中国儿艺之前,我也有跟儿童有关的创作——90年代末期我编写的儿童题材电视剧、广播剧就分别获得过中国电视剧“飞天奖”、广播剧政府奖,另外我也创作过很多包括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少儿六一晚会等节目里给孩子看的作品。
儿童剧是唯一以受众命名的戏剧品种,它可以做成舞剧、歌剧、默剧,以及其他剧种,手法上可以穷尽一切艺术形式,所以它的空间其实非常广阔。现在在所有场合我不断强调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儿童剧。我的一个愿望是,后半生投入更多时间到儿童剧这个——功利地讲——大家并不看好的领域,我很希望能成为中国最好的儿童文学、儿童文艺、儿童戏剧的写作者。
《教育家》:儿童剧是孩子成长的精神食粮。在您看来,儿童剧可以给孩子们的成长带来哪些助益?
冯俐:儿童剧说到底依然是一个手段,对孩子来说,各方面的教育功能它肯定是有的,比如思想的、道德的、知识的、审美的,但这些不是它最重要或者说最擅长的功能,因为这些通过学校等很多渠道都可以教给他们。戏剧可以带给孩子什么?我想很重要的是情感教育、对世界万物的感受能力、对周围一切的想象能力。因为我们的一生都是在不断认识自己、认识世界,并在其中找到一种平衡。这种寻找从孩童时期就开始了。我经常说,很多时候我们的儿童文学、儿童剧做得不够好,一个原因就在于成人经常忘记自己有过童年,不肯承认自己曾经有过很多幼稚、弱小,以及微小的、不会讲也不会问的恐惧和困惑。而儿童剧就像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在孩子的人生初期带领他们,让他们觉得有人跟“我”一样,他们是懂“我”的,“我”的很多困惑也是别人的困惑……这个可能是最重要的,也就是说,儿童剧真正给孩子传递的是认识世界、认识自己的方式,给他们打开很多扇窗。
儿童文学研究学者刘绪源讲过一段话特别有意思,他说,儿童文学对于孩子来讲应该是水果。意思是,现在的孩子习惯于喝饮料、果汁,虽然营养是经过化学分析和人工配置的,但这些都是有添加的,并且因为食用太容易,他们反而不会咀嚼,尝不出个中滋味。而换做吃水果,孩子就得费劲咀嚼,一口一口地吃。在这个吃的过程中,他才能慢慢领会水果本身的味道,获得全面的营养。放在孩子成长的语境下,这种全面的营养源自什么?就是生活、情感本身。因此,我们成人要把对于生活的认识和感受重置到孩子的出发点,跟他们一起重新经历、共享,并在这个过程中,让孩子知道我们想传达的内容。
实际上,孩子成长过程中有非常多细腻的东西,放大来看,其实就是我们整个人生不断产生的疑问、困惑和不断寻求的答案。换言之,孩子的问题,很多都是人生的终极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所以儿童艺术往深处说,很有哲学的意味。
好的儿童剧是埋在孩子心里的一粒种子
《教育家》:您曾指出,儿童剧的突出问题是,许多作品的出发点是爱孩子的,但创作者却不懂孩子,作品常常居高临下,重说教不重形象,重主题不重手段。作为创作者,如何在阅尽沧桑后保持赤子之心,真正去爱孩子、读懂孩子?
冯俐:成人跟孩子最大的一个区别在于,孩子对这个世界、对很多事情是没有成见的,他们只有当下的认识、感受和问题。而成年人因为有了社会阅历,有了特别多既定的看法和意见,这些成见从世俗角度来说是社会经验,但从另外一个角度可能就是一种固化了的、先入为主的、自以为是的看法。在跟孩子说话时,成人往往一开口就输出了自己的“成见”,如孩子跟妈妈对话:“妈妈你会死吗?”“我会死啊。”“我不要妈妈死。”“你不让妈妈死有什么用?妈妈肯定是要死的,我们都会死的呀,这是科学规律。”这个说法当然对,但是过于简单“粗暴”了,我们可不可以换一种方式,跟孩子一起去感受他此时的感觉,再来想办法跟他解释“死亡是什么”。比如说,死亡是一种肉体的离别,但爱和想念可以使离别不那么决然;或者是,一个人如果曾经爱别人,那他死了之后,他爱过的人会想念他,当他活在他们的想念中时,就获得了永恒、永生……这话当然说得非常成年,但我们要有这样一种意识,以这样的方式跟孩子去讲述或转化成故事,让他们对死亡的认识不仅仅是恐惧。2019年,我编写的儿童剧《小蝴蝶的妈妈在哪里》,这个故事讲的其实就是死亡,剧情很简单、可爱。但它的效果是,两岁左右的孩子能看懂,并且看得津津有味、很投入;成年人,包括爷爷奶奶们看了也会泪崩——这个流泪不是伤心,而是一种“暖得化掉了”的感觉。
我一向认为,好的儿童剧应该是孩子能看懂的,有很愉悦的部分,同时还有属于成年的更深刻、深远的内核。并且,孩子当时没看懂的东西会像种子一样埋在心里,未来某一天他可能会忽然想起这部戏,说:“哦,我懂了,那部戏还有那样一层意思。”或者遇到类似问题时,他会想到曾经看过的一部作品,从而获得更深的理解或对某件事感到释然。
《教育家》:“一切为了孩子”是中国儿艺的宗旨。创作过程中,您和团队如何践行这一信条,通过儿童剧切实作用于孩子们的成长?
冯俐:“一切为了孩子”,可以涵盖各个方面——我们所有工作的出发点都是为了孩子,创作、演出、舞美……无论担任哪种工作,都是围绕为孩子服务的这份事业来进行。
刚才说到儿童剧是以受众群体来命名的,那我们所有的作品一定是写给孩子看的。比如《马兰花》其实是一个爱情故事,但又是儿童剧,这种故事在各种寓言、民间故事里有很多,但我认为无论死亡或爱情都是故事外在的内容,《马兰花》讲的肯定不是爱情里面的缠绵悱恻、生生死死,而是勤劳勇敢,是通过爱情关系讲爱、善良和勇敢的内核。再比如《海的女儿》,绝不是纯粹为了讲爱情而讲爱情,而是美人鱼对长大成人、对爱情的一种渴望。这里面很重要的是,什么才叫爱?爱一定要获得和拥有吗?如果不能获得和拥有,你是选择报复还是成全?成全会得到什么?……这些不就是应该教给孩子的吗?所以我始终认为,从题材上来说,儿童剧无所不包,如果说存在问题,那是创作者无能和低能,而不是题材不行。
中国儿艺的创作有三个大的方面:优秀传统文化、现实题材、外国经典。其中,现实题材的主题创作是中国儿艺承担的一份责任。换言之,我们对孩子的正向教育和引导,一部分是通过主题创作来完成的。很多剧团在做这类戏剧时都流于口号化、脸谱化、说教化,我们则更多考虑,怎么让孩子真正从情感上去理解、共情,领受到其中的意味。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时,我们创作了儿童剧《火光中的繁星》,讲的是淞沪会战时期,一群孩子变成了孤儿,在战火、流离失所和各种苦难中,他们从孤苦无依到成为朋友,互相温暖,并在共产党地下工作者的帮助下活下去的故事。创作的过程中,我们一直在摸索,这个戏到底要落到什么地方?仅让这些孩子活下去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他们将来会成长为什么样的人。
在主题性创作中,我们始终坚持一个原则——一切主题都要通过舞台形象、戏剧冲突和人物命运来彰显,所有台词中不出现主题词,例如让孩子站出来说“我们一定不能垂头丧气,要向着光明,向着延安……”这话大家都懂,也没毛病,但绝不是我们想要的效果。所以,最终我们把结尾设计成,主角男孩找到爸爸(一名地下党教师,在轰炸中死去)留下的遗物——一张《义勇军进行曲》乐谱。在进步女青年的教唱下,孩子们“把悲伤的泣啼变成了奋勇向前的吼声”。尽管他们并不知道这首歌以后会成为国歌,但在当时这首歌绝对激励了所有人。看到剧中孩子经历无助、痛苦、挣扎,最后在这首歌中找到精神的方向,我相信,每一个观剧的人再唱国歌时都会对之有新的认识。这是胜过千言万语的。
深化戏剧进校园,让更多孩子感受戏剧魅力
《教育家》:早在2015年,国家就发布相关文件,明确指出要用戏剧、影视课程等多种形式加强美育,让戏剧进入课程。对此,中国儿艺进行了哪些探索?
冯俐:成立67年以来,中国儿艺对戏剧的普及工作从未间断,并持续开展戏剧进校园,走进校园演出、辅导,带孩子们一块做戏剧教育。例如在之前北京市的“高参小”项目中,我们覆盖了约20所中小学,都做得比较成功。今年,我们由重点剧《新安旅行团》开启了“新时代种子计划”,更加深入、有针对性、有特点地开展戏剧进校园。
《新安旅行团》这部戏的独特之处在于,这个故事是从新安小学挖掘并以孩子们参演的方式创作出来的,我们将之搬上中国儿艺的舞台,立起来以后再把它还给学校。这样,学校得到了国家级剧院为他们量身定制的一部戏剧,这部作品也将成为一代代学生不断去演绎的文化传承。
目前,“新时代种子计划”这条路子已经走通,后面会延续。我们将继续从具有光辉历史的学校采撷故事(土地里的种子);带回我们的艺术“实验室”,用戏剧艺术为其赋能(培育),使之成为一部具有个性的作品;国家院团的演职员同这所学校的孩子一起完成首演;再将之“种”回学校,让它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长成参天大树。
《教育家》:未来儿童剧还有哪些可能?如何创新发展?
冯俐:未来的儿童剧,我只能说有无限可能,但无论是科技或任何一种表现手段的融入,都不能代替作品本身的思想、艺术内涵。如果说一部戏只是一个纯科技的表演,那不叫戏剧,叫“秀”。儿童剧应该始终追求“一戏一格”,给孩子带来充满希望、想象力和真善美的作品。
正常来说,中国儿艺每年的演出场次可以达到六七百场。今年因为疫情影响,目前为止只演出了170多场,所以我们现在也在做线上的一些拓展,比如每部新戏的首演都在线上直播——对于“线上戏剧”,一开始我很抵触,因为戏剧是现场的艺术,到了线上就感觉不是戏剧本身了。但后来我想,在这样一个时期,我们总归要给孩子们带来点什么,而且对于很多边远地区的孩子来说,他们可能一生都没有机会走进剧场,线上直播让他们有了看儿童剧的机会。再者,我相信,即使看过视频,等到有演出时依然有人愿意到现场去观看。除此之外,这两年我们也研发了很多线上的音频,如课本剧、故事朗读;成立了声音剧团,将儿童剧录制成广播剧,把视听艺术转化成听的艺术,让更多孩子来感受戏剧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