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晖：以图式为媒，读懂儿童活跃的大脑

作为认知心理学领域的重要概念，“图式”由心理学家皮亚杰提出，用以阐述儿童感知和理解世界的方式。在幼儿游戏中，图式的行为究竟是怎样的？从2019年开始，江苏省教科研幼儿教育与特殊教育研究所副所长张晖带领团队伙伴，历时三年翻译出“游戏中的图式探索”丛书。丛书展现出儿童身为“感官超人”在探究世界时的图式行为，揭秘了他们日常挑战性行为背后的模式和表征，让读者离儿童那颗“活跃的大脑”更近一步。发人深省的是，英国幼教工作者基于几千个案例总结出八大常见图式，详细记录了支持的策略和方法，充分诠释出教师在教育中究竟该怎样鹰架儿童，也提示着成人，换个视角去解读和理解儿童，或许将是一片广阔的新天地。

释放幼儿的内驱力

《教育家》：在您与一线的接触中，幼儿游戏中的图式行为是怎样的？

张晖：图式是婴幼儿学习的核心，只要幼儿在游戏，图式就会表现出来。可以说，图式就是人与生俱来的能力，是一种内驱力。关于图式是幼儿园教育的基础，也有不同看法，因为越小的孩子图式行为越明显，特别是在0-3岁婴幼儿身上，而随着动作发展和社会经验增加，孩子进入幼儿园后，周围的文化经验不断进入大脑，图式渐渐融入社会文化经验。有时候，我会在大班孩子的游戏中发现类似小班孩子的图式行为。比如我曾在一个幼儿园的大班看到另一个幼儿园小班的旋转图式，孩子们不亦乐乎地玩着旋转塑料球，其实这很有可能是孩子在补偿小班时没有得到释放的图式行为。

假如我们认识到孩子的图式并支持他们，他们会发展得更好；假如我们没有认识并支持他们的图式，他们也会在我们不经意间发展，就像石缝里的小草总要长出来的，当然其学习过程可能是受阻的。这就解释了为何一些集体教学是成功的。比如音乐游戏“找小猫”，教师很喜欢将它作为公开课的结尾，显得课程有高潮。你会看到孩子们蒙着脸躲在椅子后、钢琴后，随着唱词把捂着脸的手打开全部跳出来，特别兴奋，实际上这就是覆盖图式，并非活动设计得多么成功，而是无意中符合了幼儿的图式行为，释放了幼儿的内驱力。

《教育家》：图式的出现是否存在先后顺序？书中在每个活动中的图式表现分析后，都会给出一些资源和活动的支持，其中“无章法的游戏”为何会单独提出？

张晖：一般而言，图式的出现没有固定的次序，而且每个孩子存在个体差异。可能一个孩子最近一段时间某类图式非常突出，但某天突然就转向了。图式可能是随年龄增长逐渐消退的，但可能在成人的身上也有所见。以我为例，每到一片海边，我都喜欢搜集沙子回来，只要看到它们，我就会感到特别愉悦，可能这是收集图式行为的留存。如果要找到时间规律，轨迹图式和定位图式大概率会早一点，因为两者与动作发展紧密相关，比如一定是孩子能够走路了，才可能出现弯腰从双腿中间倒着看世界的定向图式。

关于“无章法的游戏”，我认为其价值在于帮助教师转变儿童观，让教师意识到，原来孩子是如此可爱，原来看似无章法的游戏，只是因为成人的不理解，而孩子恰恰是如此学习的。童年对人的一生非常关键，每个人都有童年，但成年后几乎没有人能够回忆起婴儿时期的记忆，因此幼儿教育是特别有挑战性的。“无章法的游戏”是在警醒我们幼教工作者，不要以成人之心度幼儿之腹。实际上，孩子反复建构或者重复动作的过程就是在获得新经验的过程，就像在幼儿游戏表征中我们看到的，有的孩子整整一个月的表征全是乱糟糟的线条，每次的解释都不同，而某一天忽然画风就变了，这种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正是图式的体现。

放下目的性，不断发现儿童

《教育家》：幼儿的游戏往往是几种图式行为的组合，教师应该如何辨别判断？如何根据其感兴趣的图式来拓展幼儿的学习经验，而不仅仅局限于当下幼儿的尝试行为？

张晖：教师们常常会担心观察不到位、判断不准确，给自己带来巨大的压力，而我想告诉他们，孩子不会因为你的观察不到而不发展。有一个案例让我印象深刻：春天到了，一个孩子在画梨花时将整张纸染成了绿色，这就是覆盖图式，而从颜料蘸水的角度来讲，是一个变换的图式。她说“我数了数梨花有10个花瓣，叶子是绿的而花是白的，所以我把纸染成绿色”，观察非常细致，数学经验获得增长。同时她表示，花蕊是黑色的，要等目前的画纸干透再用马克笔标记，否则会晕染。所以一旦图式出现，五大领域的经验一定是在发展的，教师们大可放心。究竟是哪种图式，如果一时难以判断，那就看久一点，多看一些孩子，自然就会清晰起来。

当然，一旦认同了孩子图式的学习方式和行为发展的规律后，教师怎样更好地通过图式来拓展孩子的学习的确存在挑战。丛书中色粉笔的案例可以给我们启发：教师给孩子们提供了纸和笔，但是孩子的兴趣没有停留在画画上，反而是乐此不疲地将粉笔磨成粉，教师们探讨是否要支持这样的行为，还是要保护昂贵的色粉笔。讨论后，大家还是下决心支持孩子。磨粉其实是变换图式，教师积极思考：环境和材料为儿童的大脑发育提供了什么？如何支持儿童探索自己感兴趣的事？如何支持幼儿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最后活动不断延展变化，成为全园幼儿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活动。教师要想拓展孩子的学习经验，可以提供和孩子图式相匹配的材料，也可以丰富孩子的社会经验。因为孩子是生活在社会中的，要从一个生物的人变成社会的人，教师可以带他们参观真实的生活场景，来帮助孩子想象和促进他们发展，但绝不是给他们展示和灌输结论。

对教师来说，首先要提升不断发现儿童的专业素养，要放下心里的目的性。《3-6岁儿童学习与发展指南》颁布后，撰写专家们在解读时一再强调，《指南》只是反映了我国儿童在五大领域发展的一种趋向，所谓的指标是孩子们在发展过程中出现的趋向或典型行为表现，千万不能把它当成标尺。而目前的教学中，将《指南》当成教学目标的情况依然比比皆是，事实上，我们不能用一把尺子去衡量所有的孩子。其次，要培养批判性思维。从认同孩子的行为出发，反思自己的教育行为和自身在儿童发展中的作用。要知道，提倡自主游戏，不意味教师不能发起和指导活动。英国曾有过相关研究，建议评估儿童发展的时候，要有80%的证据源自幼儿发起的活动，20%的证据源自教师发起的活动。一些社会文化规则的内容是必须传授给儿童的，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我们说不能玩火，或者烫的物品不能碰，又怎么能让孩子去探究经验呢？教师们要有自己的判断能力，不能出现一个新概念就趋之若鹜。所有教育理念都离不开儿童发展，不断用自己看到的事实来反思“我这样思考合适吗，有哪些可以调整”，才是思考的正解。

《教育家》：当儿童出现一些成人眼里所谓的“破坏性行为”时，实际是图式在发挥作用，但在生活里，成人经常粗暴打断儿童的图式行为。如何让成人意识到幼儿游戏图式的价值？请结合一线中的优秀做法谈谈。

张晖：早在七八年前我就读了有关图式的原著，但决定翻译还是等待了很久。因为当我带着书中的视角去幼儿园观察时，感到非常痛苦：当孩子出现图示行为时，教师经常会打断孩子，认为孩子是在捣乱，要求孩子按照教师设计的 活动或方法来行动。许多家长也如此，孩子反复扔桌上的东西，家长不理解背后的图式，就武断地训斥孩子，长此以往，孩子内心的需求无法满足，无形中就会变成一个不好带的宝宝，这样的亲子关系就非常纠结。因此，我也非常佩服图式行为的研究者，作为一线幼儿园教师，她们很了不起，通过收集5000多个案例，将皮亚杰的理论向前推进，让我们在孩子的行为中切实看到了图式的表现和作用。

在实践层面，目前我们的试点园通过两三年的图式研究，已经能够做到小班入园无焦虑——核心在于儿童观，怎样去满足儿童内在的需求。对于刚刚离开家的小班幼儿，需要把教室布置得像家一样温馨，提供他们熟悉的零碎材料，从氛围的营造上帮助幼儿适应新环境。一个有9个小班的幼儿园，用9种颜色的背心代表不同班级，让孩子们快速识别同伴，教师也穿上背心，教室里也有相同的色调或吉祥物。由于情绪和心理上得到了非常大的认同，第一次在专业的教育机构释放与生俱来的图式的内驱力，孩子们很容易融入环境，产生归属感和安全感。

类似成功的案例还有我们的小厨房。与其他园所不同的是，教师并不知道每天小厨房会做什么，所有餐具和厨具都是“真刀真枪”。每天早晨，孩子们制定食谱，包饺子从剁馅开始、做蛋挞从制作面皮开始，并用绘画表征食谱。第二批孩子来做时，又会对食谱进行精简改良。孩子为什么爱烹饪？我们可以看到视频中孩子趴在烤箱前目不转睛地盯着蛋挞的变化，这就是变换图式，成人眼里的劳动教育，其实是满足了孩子的图式行为。我真的建议所有的专家和名园长们，都静下心来、放开手来看看孩子，每个孩子的多元智能都不同。

心无旁骛地观察与陪伴

《教育家》：有效的教学或指导策略建立在观察儿童、理解儿童的基础上。除了上述提到的一些表现，您发现教师观察儿童时还存在哪些误区？

张晖：如果教师既想着要建构课程，又要生成主题，那么能够仔细观察儿童的时间就并不多。我们的观察往往太过功利，总是希望写一点与众不同的观察故事，而这是无法强求的。比如今天玩角色游戏，教师想观察幼儿是怎样合作的，结果偏偏幼儿今天没有合作，那么教师得出结论是幼儿合作能力不行，类似的情况并不罕见。只有当教师心无旁骛地陪伴在孩子身边，才能看到诸多精彩之处，写都写不完。

《教育家》：您曾总结过江苏省课程游戏化给教师的六个支架经验，其中观察儿童也被放在了首位，特别强调对1名儿童要每天观察3次、每次观察3分钟，并坚持1-2个月。实践下来，教师的观察能力产生了哪些变化？

张晖：如果让一位教师在一个游戏场景观察半个小时，那么他是失职的——班上其他三四十个孩子怎么办？这是不现实的。于是我将研究方法中的观察法移植到教学中，让教师把《指南》放在口袋里，放手让孩子游戏，无形中倒逼教师不要干扰孩子。表面上是在培养教师的观察能力，更重要的是在改变教师的教育理念。可以说，三个月下来，教师的教育观就转变了，而观察能力的提升是一定的。作为理论工作者，我们有时候需要给教师提供支架和策略，总是输出大道理反而容易让教师更困惑。此外，我也给教师提供了一个6秒钟法则：当你判断是否需要介入游戏时，等待6秒钟再行动。很多一线教师反馈我，这个法则太管用了，因为还没等数到6，孩子自己已经解决了问题。实际上这也是师幼互动的策略，时间久了教师就会明白，是否数到6不重要，关键是要学会等待，给孩子一个发展的机会。

《教育家》：近年来，江苏省大力推进课程游戏化改革项目，在改革过程中，自由自主的游戏取得了哪些发展成果？存在着怎样的挑战？

张晖：2014年11月，江苏省推出了课程游戏化改革，旨在践行《指南》，改变儿童观、游戏观、课程观，提升保教质量。可以说，经过多年发展，改革是有成效的，最为显著的就是幼儿的自由自主获得解放与发展。此外，户外环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一个单纯的运动场地，变成了幼儿学习探索和生成游戏的天地。很多教师逐渐扔掉了教材的拐杖，更多基于观察幼儿和与幼儿互动来开展课程，教师的理念和对儿童的解读能力更是不可同日而语。但还是不够。目前很多幼儿园还聚焦在结构课程做出特色上，更多关注主题、项目等，而没有真正落实以游戏为基本行为。

当下，课改来到了一个新的决策关口，幼儿园课程到底要走向何方，需要教育人做出自己的选择，而底线是以儿童为本、以国家政策为本。《幼儿园教育保育评估指南》中，明确要回归班级的日常观察，聚焦一日教育的过程，实践中依然存在着需要扭转的观念和做法。归根结底，要读懂儿童，与儿童建立良好的关系，平等而亲密地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