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黑名单》段落翻译说起
作者: 叶子南上次把电视连续剧《黑名单》中的一段独白译成中文,还故意和ChatGPT的译文对照,以显示人译如何优于机译,也算是在人工智能时代,人的一声仰天长啸,其中的情感是复杂的。
文章写完后,我请一位在奈飞(Netflix)供职的专业配音员朗读这段文字。她客气地给了我两个朗读版本,一个是照我的译文朗读的录音,一个是她根据配音要求改写后的录音。她还提出了几个看法。比如她说“It was about the adventure, about life, about Raymond constantly reminding us…”这句若译成“但我们共度的时光从来不是关乎结局,而是关乎历险,关乎生命,关乎抗争…… ”,朗读时就会觉得有点别扭,因为在口语中一般不会用“关乎”这个明显有书面语痕迹的词,于是她改成了“想想我们和他在一起的这些时光,结局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历险,是生命本身!”
她提出的几处改动主要是因为配音的考虑。出于职业的原因,她一朗读就有了视觉画面,甚至有了口型,那是地道的口语语境。这就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我翻译这段时根本就没有想到视像配音,更不用说口型对应的因素,因为那不是我翻译的原始驱动,找她朗读也完全是我后来突然想到的。那我的翻译目的是什么呢?很简单,《英语世界》杂志请我写篇东西,我一下看中了电视连续剧《黑名单》中的这段台词。大家都知道这本杂志主要是供英语学习用的,因此我的翻译目的也是英语和翻译学习,与视像配音没有关系,我压根儿没往那边想。
不对呀,原文本来就是电视剧中的台词,是口语,是以声音为媒介,不是以书面语为媒介,翻译时不是应该全方位地“忠于”原文吗?不是应该对应原文的语境,既反映原文的意思,也反映原文的风格吗?怎么一个原文可以有不同的译文?那其中一个译文不就和原文不对等了吗?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应先说一说翻译的基本概念:到底什么是翻译?我们一般说的翻译就是译者看着原文写出一个和原文意思相近的译文,所以翻译必须得有原文和译文,讨论翻译好与不好,就得在原文和译文之间看来看去,做出比对。尽管翻译理论家们会提出些奇特的理论,比如翻译不需要文本,但我们大多数人说的翻译是离不开文本的,看一个翻译好不好,就是看这个译文大致上是不是反映了原文的意思,或者说是不是大致对等。比如我们常说的“信、达、雅”就是检验译文是不是在这三方面和原文接近,现代翻译理论中的“功能对等”理论更清楚地提出,译文要和原文在文本的功能上大致对等。在讨论对等概念的过程中,人们出现了分歧,如有人说要表达原文的意思,就必须使用和原文一样的词语,但反方却说,那未必,不一定需要在词语层对等,用完全不同的词语虽然表面上背离了原文,但其实意思一样;还可以放大对等的单位,句子层对应就行,段落层对应也可以,甚至更大单位的对应都可以考虑。有关对等理论的讨论相当活跃,有人主张紧盯原文的细节,否则译文就可能不准确,但反方却说,何必死盯着文字,文字外的因素,比如社会文化因素都应该是翻译选择时的考量,对等不应该是语言形式的机械对应,而应该是特定语境中文本功能的对等。有时你还真说不准谁对谁错,比如阿汤哥演过一个系列电影叫Mission Impossible,中文翻译成《碟中谍》,但也有人译成“不可能的任务”。但你看了电影后,发现那个任务其实是完成了的,也就是说并不是字面上的“不可能”,而是“可能”,只是语言的使用者想要强调任务艰巨,故意用这个词,其效果要比用challenging之类的词强。确实一查词典,发现这个词还真有一个定义是very difficult to deal with。不过在上面的讨论中,我们基本上还是盯着文本,就算是想争得几分翻译的自由,也还是依傍着文本,最多借更大的社会文化语境,为自己灵活的译法找些依据,并没有跳出文本这个如来佛的掌心。
上个世纪70年代末,突然有一位叫Hans J. Vermeer 的德国学者说,我们未必要那么“死忠”于原文,更重要的反倒是翻译的目的,要考虑到底是在为谁翻译。译文的使用者(读者)更应该得到我们的重视。他一下子把译者的注意力从“至高无上”的原文转移到译文的使用者,从文本的对等转移到文本的目的,结果大语境就更受到重视,因此一个原文由于使用者的不同,就完全可以有多个译文,以适应不同的读者群。有人也许会说,多译本并存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文学作品历来都可能有多个译本,比如《莎士比亚全集》就有众多译本。但传统上文学作品的多译本和目的论框架中的多译本是不可相提并论的,前者关注多译本间文字的差异,而后者却更关注多译本间读者的差异。没错,对等理论也鼓励译者不要过度追求细节的对应,因而也重视整个文本的功能,包括读者心理反应的对等。但“对等”一词顾名思义,译者总是离不开与原文细节的对照。适当放开细节、完全置换原文文字或文句的策略虽也产生过诸多佳译,但其脱离原文的幅度仍然有限,而目的论脱离起原文来却可能“大刀阔斧”,大到对等理论不愿接受的程度,比如下面这则广告:
It sounds ordinary on paper. A white shirt with a blue check. In fact, if you asked most men if they had a white shirt with a blue check, they’d say yes.
But the shirt illustrated on the opposite page is an adventurous white and blue shirt. Yet it would fit beautifully into your wardrobe. And no one would accuse you of looking less than a gentleman.
Predictably, the different white and blue check shirt has a different name. Viyella House. It’s tailored in crisp cool cotton and perfectly cut out for city life. Remember our name next time you are hunting for a shirt to give you more than just a background for your tie.
英国人以其衬衫的风度闻名世界。其知名品牌就是维耶拉衬衫,它以精纺棉布为面料,由英国维耶拉品牌精心裁制,质量上乘,畅销世界。维耶拉特此郑重地承诺:蓝格白底,是白马王子的首选,风度翩翩,惹来窈窕淑女的青睐。穿上维耶拉,男人闯天下。穿上维耶拉,生活真潇洒。
在目的论框架内,这个和原文几乎对不起来的译文不仅可以,而且效果更好。当库存的衬衫已经售罄,新衬衫亟待入库时,没有人会在意广告文本是不是与原文对等,也因此在广告等宣传类文本的翻译中,很多译者都采用编译等形式,避免字字句句对等的译法。
回到我们开头的问题,译者基于不同的翻译目的,为《黑名单》提供不同的译文,这样的策略是可以接受的。毕竟,我们的译文是要为使用该译文的读者服务,并不是书斋里文字对应的游戏。
说了这么多,却有一点需要强调再强调。我们不建议初学翻译的人引用目的论来为自己看不懂原文辩护。对于学习翻译的人,在对等理论的指导下经受一番严格的训练是非常必要的,否则你不可能在翻译的路上走得很远。归根到底,翻译还得关照文本,不同的文本关照的程度也许会不同,但抛开了字词句也就没有翻译了。
*美国明德大学蒙特雷国际研究学院荣休教授,本刊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