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叔湘语文体性观及其当代教学启示
作者: 刘涵 汲安庆摘 要 吕叔湘的语文体性观强调要把语文课当作语文课来教,在价值取向上倡导立定脚跟,增强本领,让每个学生的学习潜力都能充分发挥出来;在学科性质上突出语言和文字的关系;在教学原则上强调以语言为基础,以文字为主导,追求科学与艺术的统一;在教学方法上讲究听说读写并重,发掘探讨与创发。从中,不仅能见出他对语文教育本体性、科学性、实用性的重视,也能见出他对学生的深眷关怀,对语文教育精神道统的坚守。这对当下语文界忙于跨学科学习而丧失语文体性,忙于大单元教学活动设计而忘却语言文字训练的浮华喧嚣之风,是很有力的遏止。
关键词 吕叔湘 语文体性观 立定脚跟 听说读写 教学启示
吕叔湘是我国语言学界的一代宗师,在汉语语法和语言教学研究方面成就卓著。他也是德高望重的语文教育家,与叶圣陶和张志公一起被尊为语文教育界“三老”。
吕叔湘对语文教育的贡献是多方面的。他在性质观、知识观、能力观、主体观等方面的建构,还有对文道关系、读写关系、教学关系等方面的阐析,均有切中肯綮之论。其中,对语文“体性观”的阐扬(“体性”源于刘勰的《文心雕龙》,“体”指体貌、风格,“性”指作家的才性。本文专指语文的体貌、风格和本性、本质,亦即语文科区别于其他学科的种差)——强调“要把语文课当作语文课来教”,在价值取向上倡导立定脚跟,增强本领,“让每个学生的学习潜力都能充分发挥出来”[1];在学科性质上强调“主要是语言和文字的关系”;在教学原则上主张“以语言为基础,以文字为主导”,追求科学与艺术的统一;在教学方法上讲究听说读写并重,发掘探讨与创发……这些论述至今仍给人以启迪,吸引着广大语文教师不断去探究,去践行。
一、传承与发展,彰显语文教育的价值
对语文学科的价值认知关乎语文教育的走向。从1904年语文独立设科以来,无论是民国时期的“主目的”与“副目的”之争,“文”与“道”之争,还是上个世纪末的工具性与人文性之争,本质上均是语文教育价值认知上的争鸣。
针对语文教育“少慢差费”的现状,吕叔湘从“任务”视角看待语文性质,认为语文是“教语言文字”“培养学生使用语文的技能”,因为“日常生活中少不了它,学习以及交流各种知识也少不了它”[2];在教学方法上力倡“训练”,要求注意“训”与“练”的统一 ——“训”突出教导、训诫之意,“练”突出“反复学习,以求熟练”。在此基础之上,他又从“立定脚跟”和“增强本领”的视角,对语文教育的价值内涵作了进一步阐释。
1.立定脚跟
“立定脚跟”一词源于清人王永彬的著作《围炉夜话》:“看书须放开眼孔,做人要立定脚跟。”吕叔湘在生命融合的基础上提出“立定脚跟处世,放开眼孔读书”的观点。在他看来,语文教育给人带来的价值是不可限量的,读书可以让人具备高远的眼界、良好的判断力,从而为今后的生活与学习奠定基础,能够更广泛地汲取实用知识;读书亦是德育,广博的阅读可以使人在乱世中站稳脚跟;读书关乎于人本身,是做人的基本,读什么样的书,做什么样的人,读好书才可做好人。
“立定脚跟处世,放开眼孔读书”是他对江苏丹阳吕叔湘中学的题词,从顺序的变化还能见出其对立心、立人的重视——这是前提,读书必须指向这个目标,二者相辅相成。这既是对中国古代“诚意正心”传统,西方古希腊时代就确立的“灵肉和谐,陶养成人”传统的继承,也是对现实语文教育存在问题的回应。读书,不能只顾应世,根子应该落在立人上。另外,读书也不能只局限在教材,而应着眼更开阔的领域。他呼吁语文教师要有“才、学、识三方面的修养”[3],光教学生知识是不够的,还要训练能力,“更重要的是要有智慧”[4],这些思想可以引申为立住语文教育的脚根。
当下语文教育新名词满天飞,教学范式层出不穷——跨学科学习、情境任务设计、大概念提取、大单元教学……但是如何在守住语文体性的基础上立人,而不是忙于赶场子,求花哨,在“表演”完后拼命刷题,将读书永远束之高阁,将立人视为“迂远而阔于事情”而永远放逐,值得每一位语文教师思考。
2.增强本领
吕叔湘特别看重能力训练,将之视为等同于游泳、骑马等技能训练,认为光知道口诀还不行,得多练——多读多写,注意正确模仿,在练的过程中,必须规避盲目与机械。与此同时,他强调教师的指示、示范、纠谬、匡正、归纳、提炼、组织、导向、制止等作用,防止“暗胡同”教学的发生,这便很好地注意了训练的虚实相生,与当下只搞题海战术、套路答题的应试境界迥异。
吕叔湘很看重在运用中增强本领。他曾在《关于语文教学的两点基本认识》一文中举过一个例子:与其问一个学生某一个词语怎么讲,还不如问他这个词语在句子中如何使用;与其让学生分析一个学习过的句子,不如让他将这个句子进行拆分或合并。由此来看,吕叔湘认为学生仅仅记住言语知识层面的东西是远远不够的,更为重要的是把握语言文字的使用规律、特点等。只有将言语形式层面的语文知识牢牢掌握,学生才能在新的学习中动脑筋、主动运用[5]。这样一来,语文教育的目的也便达成了,而且突出了情境的运用,已经由技上升到道,由一般语用上升到潜能的实现了。
这使吕叔湘的“增强本领”说又有了“存在式”学习(to be)的指向。他明确倡导过:“让每个学生的学习潜力都能够充分发挥出来。”他还赞扬过为此努力的教师:“课堂讨论也很有用,有的教师有意识鼓励学生解放思想,大胆提问,这样,学生的思想活泼了,阅读的收获和写作的能力都会提高。”[6]“存在式”学习是美国学者弗洛姆提出的一个范式,与之对应的是“占有式”学习(to have)。“占有式”学习偏于记忆、理解和实用,“存在式”学习则基于其上,走向了实践和精神创造。落实到语文学科,就是要激活学生的学养,走向言语表现与创造。吕叔湘认同的解放思想、大胆提问、发挥潜能,必然会促进学生不断确证自我的精神生命。
二、统抓听说读写,夯实语文教育内涵
那么,如何让语文教育的价值落到实处呢?
吕叔湘针对当时重读写、轻听说的思想倾向,明确指出“语文训练包括听说读写四个方面”,并多次呼吁口头语言要与书面语言并重,他将“语文”内涵解释为“语言和文字”,其中“语言”是口语,“文字”是“书面语”。1962年,他指出“儿童进学校的主要目的是要把语言书面化,也就是能把口语写成文字,能把文字说成口语”[7]。1963年,他再次强调:“学校里的语文教学应该语言和文字并举,以语言为门径,以文字为重点,从而达到语言和文字都提高的目的。”[8]可见,“全面训练听说读写的能力”的思想,他是一以贯之的。
1.以语言为门径
语文教育界长期存在 “重文轻语”的现象:1956年到1980年的“教学大纲”只强调读写,对于听说的要求少之又少,直到1986年才重新提出听说读写全面发展的要求。纲领性的文件尚且如此,遑论一线的语文教学。虽然书面语表达的难度系数高于口头语,语文教学可以有所侧重。但是,侧重并非指重视一方,取消另一方。不幸的是,现实的语文教学常常是极度忽视口头语,忽视听力训练。从这个角度说,吕叔湘提出以语言(口语)为学习语文的门径,着实务实且富有远见。
吕叔湘指出:“语言是文字的根本,人类是先产生的语言,而后才创造出了文字。”[9]在他看来,“撇开语言教文字,这是一种半身不遂的语文教学”[10]。他强调以语言(口语)为门径,与胡适当年提倡的“活的教学法”——质疑、问难、讨论、演说等,不谋而合,与当下《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2022年版)》强调的“在真实的语言运用情境中,通过积极的语言实践,积累语言经验,体会语言文字特点和运用规律,培养语言文字运用能力”[11],也是声气相通的。
但是,吕叔湘看重的是有质量的言说。当时,学校中“开口讲的普通话满满的方言味”“学生只说几句话就毫无章法”的现象屡见不鲜。为改变这种现象,他主张将“语文课堂中的一部分时间用于练习说话”[12]。这也是守正创新之道。言说可以让学生的思维清晰可见,使得表层知识转化成学生的深层理解,这样教师才可以顺势而为,在学生思维肤浅的地方适当指点,使其深化;在学生思维错误的地方指点,使其反正;在学生思维盲目的地方指点,使其清晰。如此,才能夯实学生的功底,磨砺其思维,真实而有深度的教学才会发生。
2.以文字为重点
1986年,吕叔湘在《我赞成语文教学要轻装前进》一文中提及当时中学语文教育存在的问题,并分析其问题的症结在于对语文教育任务的主次不分。基于此,他提出语文课的主要任务是教会学生使用现代语文,主要是读和写现代文。
如何实操呢?吕叔湘认为要培养学生的阅读兴趣和阅读习惯。阅读是一项重要的技能,除了为写作服务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提高学生的阅读能力。关于阅读能力的提高,他指出文学作品的重要性,提出要将文学作品当成范文去学习。这一思想与民国时期不少语文教育家关注实用文教学有所不同。用文学作品的学习撬动学生的兴趣,规范学生的表达,无疑更契合语文学习之道。不过,教学过程中,如何避免将语文课上成政治课、文化课或情感教育课,必须警惕;机械地从时代背景、作者生平经历到段落大意、写作特点,最后总结出文章中心思想的教法,也不利于释放文学作品的魅力。教学文学范文,必须引导学生充分揭示文本篇性,让学生体味到作家精神创造的伟大之处,其学习兴趣才会被深度激发。
吕叔湘强调以文字为重点,与夏丏尊当年在《学习国文的着眼点》一文中力主语文教学突出“言语形式”的思想不谋而合——我们学习国文所当注重的,并不是事情、道理、东西或感情的本身,应该是各种表现方式和法则。语文课引导学生体味文本表达的情感、思想或更为深层的文化意蕴无可厚非,但是一定要立足语言文字去体味,并返回言语形式,充分揭示彰显作家独特个性和智慧的篇性特征[13]。
写作能力是学生语文素养的重要表征,这是语文界比较一致的看法。从古至今,人们会忽视口语的练习,却极少有人会放弃写作的教学。然而写作能力提升艰难,写作课难上,也是公认的。尽管当下语文教材关于写作的模块一直在扩充,写作的课时也在增长,但是收效不大也是不争的事实——套路写作,空话连篇,缺乏独到的体验、想象和思辨,司空见惯。
吕叔湘当年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作文教学是语文老师最头疼的问题。家长、校长乃至社会舆论都要求教师精批细改,可是作文本多时间不够,尽管天天开夜车,仍然是不够‘精’不够‘细’。”[14]他提出“作文训练三步法”,即“教师命题—学生作文—教师批改”,强调要使学生有话可说,作文命题就不能偏离学生生活太多,而最终学生的写作能力是否能够提高,还在于教师如何批改。
吕叔湘重视作文批改的“精”与“细”,现在依然具有指导意义。教师不论是发现亮点,还是指出不足,必须要言不烦,切中肯綮,以精批启发学生多思、妙思与深思。细批,并非指篇篇详细批,而是指对精彩之处或代表性的问题,适当展开分析。细,也可理解为细腻、细心,在常人不以为意的地方开发写作指导的资源,细加分析;分析,也不一定就是指纸面上的详细分析,完全可以在作文本上略批,课堂上再详细分析。吕叔湘强调要培养学生主动学习的能力,交给学生“钥匙”,让他们“能够自己开箱子,开门,到处找东西。你不给他这个钥匙,那有多少宝贝他也没法子拿到手”[15]。精批、细改,就是为了交给学生写作的钥匙。偏离了这个原则,写作教学很难产生理想的效果。
当然,语言训练和文字训练并不是完全割裂开来的。语文教学要突出主要任务,兼顾次要任务,不能平均用力,更切忌颠倒主次。
三、精、活、实:语文教育方法的核心
在语文教学方法层面,吕叔湘在尊重学生个性发展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精”“活”“实”的教育思想。
1.教法“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