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从诗歌到儒家经典
作者: 杨邦俊摘 要 《诗经》是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被称为现实主义文学的源头,又是最重要的儒家经典“五经”之一,承载着丰富的传统文化,在其发展过程中,经历了由诗到经的变化。今人阅读《诗经》,既要把它当作经典文学作品来欣赏,感受中国古代诗歌的无限魅力和现实主义文学的优良传统;又要把它当作儒家经典来解读,接受并传承古老而又深厚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文章援引了大量古籍文献,为今人的《诗经》阅读和教学提供必要的参考。
关键词 经典解读 《诗经》 诗歌 传统文化
朱熹《诗传纲领》:“诗之始作,多发于男女之间,而达于父子君臣之际,故先王以诗为教,使人兴于善,而戒其失。”[1]这个论述简要地阐明了《诗经》的形成过程。《诗经》中的这些诗,最初起源于日常生活,具有诗歌最原始、最古老的形态;后来被用于社交礼仪,产生一定的教育作用;再后来文人学士对其进行文字上的规范、润色和解读,朝廷又从国家层面,把它们上升为经典,用来劝教民众,兴善戒失,以达成诗教之目的。由此可见,《诗经》的形成,经历了由“诗”到“经”的变化。这种变化,既是由我国古代诗歌自身特点决定的,又是历代经学家不断传讲强化的结果。
一、《诗经》的文学解读
《诗经》作为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反映了先秦诗歌的样态,并对早期诗歌的定型产生了重要作用。今人阅读《诗经》,首先要把它作为诗歌作品进行文学解读。
1.《诗经》的文学源头
朱熹《诗集传序》:“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物而动,性之欲也。夫既有欲矣,则不能无思;既有思矣,则不能无言;既有言矣,则言之所不能尽,而发于咨嗟咏叹之余者,必有自然之音响节族而不能已焉。”[2]可见,《诗经》在我国历史上,最先是应社会生活的需要有感而发,作为文学作品出现的,大致有以下几个源头。
(1)民间传唱的歌谣。《文心雕龙·章句》:“至于诗颂大体,以四言为正,唯《祈父》《肇禋》,以二言为句。寻二言肇于黄世,《竹弹》之谣是也。”[3]根据这个论述,黄帝时代的“《竹弹》之谣”,应是《诗经》中《小雅·祈父》和《周颂·维清》等少数几篇以“二言为句”的诗歌作品的源头。
清人沈德潜的《古诗源》收录了这首歌:
断竹,续竹,飞土,逐宍(古“肉”字)。(《古诗源·卷一古逸·弹歌》)
此歌记载古人制作劳动工具和从事狩猎的场景,语言简明,意象丰富,含蓄地表现出诗人对勤劳、智慧的劳动人民的赞美之情。后来,这类歌谣发展成国风。
(2)部落庆功的乐歌。远古时代,人们收获了猎物,战胜了敌人,往往通过配乐歌唱的方式 庆功,这类乐歌成为《诗经》的又一个源头。
《吕氏春秋·古乐》有一段“葛天氏之乐”的记载:
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一曰《载民》,二曰《玄鸟》,三曰《遂草木》……八曰《总禽兽之极》。[4]
场面非常生动,有投足,有手上动作,有歌唱的内容,有鲜活的道具。原文又说:“乐之所由来者尚矣。”高诱注:“尚,久也,自黄帝以来,功成作乐,故曰非独为一世之造也。”可见中华民族有“功成作乐”的传统,这种乐歌后来逐步演变成“雅”。
(3)帝王祭祀的颂歌。古代岁时、春秋二季都要举行大型祭祀活动,演唱歌颂先祖和神灵的祭歌。据《周礼》卷二十二记载,周人“以乐舞教国子,舞《云门》《大卷》”等。郑玄注:“此周所存六代之乐,黄帝曰《云门》《大卷》。”[5]由此可知,周人所歌《云门》,在黄帝时就是祭祀所唱之歌。黄帝以云为图腾,所以,周人祭祀歌此《云门》,以敬神灵。这类歌后来发展成为“颂”。
2.《诗经》的文学样态
《诗经》作为我国古代的诗歌样式又有哪些特征呢?《毛诗序》:“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6]朱熹根据《周礼·大师》的相关记载,又进一步把这“六义”细分为“三经”“三纬”。何谓“三经”?“风雅颂者,声乐部分之名也。”[7]风,是民间各地的乐歌,《诗经》有“十五国风”,共一百六十篇。雅,是叙说国家政事的诗歌,政有大小,故有大、小雅,共一百零五篇。颂,是祭祀神灵和先祖的舞曲和歌词,《诗经》有周颂、鲁颂、商颂,共四十篇。何谓“三纬”?“赋比兴,则所以制作风雅颂之体也”[8]。此六义,本出于《周礼·春官宗伯·大师》。据朱熹考证,周代“大师之教国子,必使之以是六者而三经三纬之,则凡《诗》之节奏指归,皆将不待解说,而直可吟咏而得之”[9]。可见,我国诗歌在周代就有着严格的体例。
3.《诗经》的娱乐性
《诗经》不但记述上自国君,下至庶民的日常生活,而且在当时还配以风、雅、颂等不同的音乐来演唱,具有广泛的社会娱乐性。以《豳风·七月》为例。全诗八章,每章十一句,共八十八句,记载周人通过观察天象和自然风物的变化,来感知天时,确定农事。我们从中可以看到当时的人们,“女服事乎内,男服事乎外”,“上以诚爱下,下以忠利上,父父子子,夫夫妇妇,养老而慈幼,食力而助弱”,“祭祀守时,燕享有节”的治世之象。这俨然是《礼记·礼运》中,孔子所描绘的那种大同社会。非但如此,这首诗还以风、雅、颂等不同的形式配乐演唱,以娱君臣、百姓。
据《周礼·籥章》记载,周人在中春时,常于白日击土鼓,用籥管吹奏《豳诗》,迎暑以昼,求诸阳;又于中秋夜吹奏此诗,迎寒以夜,求诸阴。《豳风·七月》原本是言寒暑之事的诗,周人因时而类,吹奏此诗,尽享自然之乐。不惟如此,周人在举行“祈丰年,祭田祖”的国事时也吹奏此诗。《周礼·籥章》又曰:“凡国祈年于田祖,龡《豳雅》,击土鼓以乐田畯。”郑玄注:“谓之雅者,以其言男女之正。”又曰:“国祭蜡,龡《豳颂》,击土鼓以息老物。”[10]可见,周天子还在年终举行大祭时吹奏此诗。谓之《豳颂》者,因其言“岁终人功之成”。
顾炎武曾在《日知录》中,提出《诗经》的“四诗说”:
《周南》《召南》,《南》也,非《风》也。《豳》谓之《豳诗》,亦谓之《雅》,亦谓之《颂》,而非《风》也。《南》《豳》《雅》《颂》为四诗,而列国之风附焉,此《诗》之本序也。[11]
他认为《南》《豳》《雅》《颂》是先秦诗歌最早的存在形式,列国之风皆由此出。
二、《诗经》的经学解读
如果仔细考察上古时期的一些诗歌,不难发现,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除具有文学作品的基本特征外,还有讽时劝政、朝会宴宾、庆功祭祀等社会功用,对人有一种潜在的教育作用。
1.诗教的兴起
《诗经》成为儒家经典,首先要从“诗教”说起。“诗教”一词最早见于《礼记·经解》。
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12]
原文只是一个概念性的说法,大意是进入一个方国,那里的人民温柔敦厚,必定是接受了“诗教”。诗教的产生与先秦诗歌的特点有很大的关系。以国风为例,其原本是诸侯各国的民俗歌谣,在民间口耳相传,如物被风而有声,又因其声所以能够动物感人,于是对人产生教化作用。受此启发,一国之内,国君有了美德,国人则创作反映君王德政的歌谣进行传唱,颂扬其功德,而黎民百姓自身也受到感化;国君有了过失,上之化有了不善,在下之人,则又通过歌咏国风讥其所失,以刺国政,进而帮助国君纠正过失。
如果说早期的诗教是自然发生的,那么到了汉代,特别是汉武帝时期,朝廷专立五经博士,组织经学家对《诗经》等经典进行解读,并设馆授学,广为传播,用以教化国人,“诗教”的含义才逐渐清晰起来,成为一种文化自觉。后来,又经过郑玄、朱熹等经学家的发挥,一代一代地传讲,“诗教”在传统教育中的作用不断得到强化。
由此可见,《诗经》在其发展过程中,经历了从文学到经学的变化。这种变化既是诗歌自然发展的结果,同时又是一种文化自觉。
2.《诗经》的“四始”
“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13]《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古者《诗》千余首,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定起始,编目次,始有“四始”之说。“始”,郑玄《毛诗注》:“王道兴衰之所由也。”“四始”的确立,是《诗》走向儒家经典的重要一步。
(1)《关雎》:国风之始。在古代,“国”指诸侯所封之域,“风”是民俗歌谣之诗。“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14]。国风因语言感人,能“被上之化”,于是“诸侯采之以贡于天子”,“天子受之而列于乐官”,借以考察俗尚美恶、政治得失。
孔子编订《诗经》,将《关雎》排在《国风·周南》的第一篇,历代经学家称其为“国风之始”,有“周南德音”的美誉[15]。《毛诗传》:“《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16]朱熹注:“武王崩,子成王诵立,周公相之,制作礼乐,乃采文王之世风化所及民俗之诗,被之管弦,以为房中之乐,而又推之以及乡党邦国,所以著明先王风俗之盛,而使天下后世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者,皆得以取法焉。”[17]
经过毛亨、朱熹这样的经学家一代一代的传讲,几千年来,《关雎》在教化国人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正是在这种诗教的影响下,中华民族逐渐形成了“窈窕淑女,德配君子;贤良美才,辅佐圣君。家庭和睦,国家安宁,人民幸福”的社会风尚,并被誉为“治世之象”,成为中华民族几千年来治国安邦的法宝。
(2)《鹿鸣》:小雅之始。《鹿鸣》是《诗经·小雅》的第一篇。
《毛诗序》曰“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18],“雅”原本有大小之殊,后来,经学家在解读的时候,又各有正变之别。据《毛诗传》载,古时,群臣听宴诗时,不但有美味佳肴品尝,而且国君还会赏给大臣很多财物,用厚意来对待大臣,然后“忠臣嘉宾得尽其心”。《鹿鸣》原是周王以燕享之乐教化大臣的诗歌,《诗经》把它编在《小雅》第一篇,作为经典,教化后人,有两重用意:一是作为主子要礼贤下臣;二是作为下臣要尽忠主子。
据《仪礼·燕礼》和《礼记·学记》记载,周时《鹿鸣》不但用于君臣燕享,而且也“推而用之乡人”,很早就被作为“政教”之始,用以教化大臣和国民。
(3)《文王》:大雅之始。《文王》是《大雅》的第一篇。
《吕氏春秋·古乐》引此诗,以为周公所作。朱熹也赞成此说,并指出“周公追述文王之德,明国家所以受命而代殷者,皆由于此,以戒成王。”[19]《文王》全诗共七章,其首言文王有显德,上天授之以成命;次言天命集于文王,又使其子孙世为天子、诸侯;三言命周之福,不惟及其子孙,而又及其群臣之后嗣;四言天命既绝于商,则不惟诛罚其身,又使其子孙亦来臣服于周;五言绝商之祸,不惟及其子孙,而又及其群臣之后嗣;六言周之子孙臣庶当以文王为法,而以商为鉴;七又总言天下人当以商为鉴,以文王为法。就这样,《文王》把家与国、君与臣、祖与嗣,乃至天下国民“捆绑”在一起,不断申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并被反复吟诵、演唱。朱熹《诗集传》称言:“其于天人之际,兴亡之理,丁宁反复,至深切矣。”[20]
这首诗被《诗经》编在《大雅》之始,经过历代经学家的反复讲述,对后世治国理政产生了深远影响。
(4)《清庙》:颂之始。《毛诗传》曰:“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21]以今言之,颂就是宗庙祭祀、功成告祖的乐歌。
《诗经》收录《周颂》《鲁颂》《商颂》四十篇。为何将《清庙》排在第一篇呢?第一,它是祭祀周文王的诗。《毛诗传》曰:“《清庙》,祀文王也,周公既成洛邑,朝诸侯,率以祀文王焉。”郑玄笺:“清庙者,祭有清明之德者之宫也”,“天德清明,文王象焉,故祭之而歌此诗也。”[22]第二,用于大型祭祀。《礼记·祭统》曰:“夫大尝、禘,升歌《清庙》”[23],禘、尝是西周、春秋时期重要的祭祀活动。禘祭在夏季举行,国君在仪式上要向大臣颁授爵位,赐给车服;尝祭则在秋季举行,国君又会给大臣颁授田邑、发布政令。第三,用于国君的重大活动。《礼记·文王世子》载:“天子视学”,“反登歌《清庙》。”[24]《礼记·仲尼燕居》又载:古代诸侯来朝,天子大飨诸侯,“升歌《清庙》,示德也”[25]。周人在清庙升歌,有隆重的仪式。《礼记·乐记》载:“《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壹唱而三叹,有遗音者矣。”[26]可见,其具有很强的教育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