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流千里 百转千回
作者: 熊荣摘 要 延宕和突转构成《促织》的基本叙事策略,这两种策略,让故事情节起起伏伏,人物命运悲喜交加,使一个关于普通小虫的故事,容纳了极为丰富的社会内容,通过一个家庭的悲剧而撬动封建社会千家万户的悲剧,有力地鞭挞了封建社会的腐朽与黑暗,产生了伏流千里、百转千回的艺术效果。
关键词 《促织》 叙事策略 延宕 突转
鲁迅曾评价蒲松龄的叙事特点:“描写委曲,叙次井然。”“委曲”主要指情节起伏转折,“井然”主要指情节合乎逻辑。其代表作《促织》(2019年统编版高一《语文》必修下册第六单元)就典型地体现了这种特点。其成功之处,主要在于作者充分运用了延宕与突转两种叙事策略,从而产生了极强的艺术效果。
延宕与突转的恰当运用是戏剧和小说等叙事类文本获得成功的有效叙事策略。
所谓延宕,简单讲就是延缓、拖延、推迟。为充分铺展情节、更好地塑造人物形象、容纳更丰富的内容、制造更加尖锐的矛盾、表现更深广的主题、创造丰厚的意蕴、形成独特的艺术特色,等等,作者在叙事时会采取延缓故事情节的推进速度,推迟人物命运的最终结局和故事结果到来的方式。它是作者尽可能地却又是恰当地在情节上故意拖延,或者在合适的阶段缓慢推进甚至形成阻滞的叙事策略。
形成延宕的技巧有多种,如铺垫、抑扬、突转、悬念、衬托等,这些都可形成悬念,激发阅读兴趣,增强故事的吸引力。其中,铺垫不等于延宕,铺垫的主要功能是蓄势、衬托或为后面情节的出现提供一种可能性。例如,在《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中,林冲被安排到草料场的一系列情节,是为他知晓并杀死陆谦等三人的情节形成铺垫,提供依据,虽然也使情节形成延宕,但其主要功能在于前面这些情节是必须的,这种延宕是故事情节发展内在逻辑的必然要求。而林冲从李小二之口得知陆谦要来谋害他,他在街上转了几圈,没有找到仇敌而懈怠,这个情节也是一种延宕,它形成了一个悬念,这是作者有意设置的。可见,延宕的基本功能是在让情节充分伸展。如果不采取这种策略,情节的推进就会太迅速,太顺利,结局过早出现,故事情节就缺乏应有的可读性而变得索然寡味,更不谈要包容丰富深刻的内容。
突转,也称逆转、陡转、突变等。按照亚里斯多德的观点,突转是指行动按照意外发生而彼此间又有因果关系的原则转向相反的方面,是“按照或然律或必然律而发生的。”通俗点讲,它是指在叙事过程中,原本是顺着故事之前的逻辑正常向前铺展推进,把读者的注意力、情感和愿望逐步吸引到这个方向上去,但到某个阶段,情节陡然变化,或中断停滞,或急速推进,激化矛盾冲突,或向另一个方向发展,使情节出现逆转,这个转变或向顺境,或向逆境。突转可能是偶然的,也可能是必然的。突转有时在故事中,有时在故事的结尾前,其基本功能在通过情节转向,或向深层掘进,或拓展故事内涵,或制造波澜与悬念,或激化矛盾冲突,进而产生出人意料、出奇制胜的戏剧性效果,以便完满地达成创作意图。例如,《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中,林冲开门出其不意杀死陆虞候三人,《装在套子里的人》里,科瓦连科把别里科夫推下楼去,都让矛盾迅速激化,这是突转的一种方式。
下面说说《促织》是如何成功运用这两种叙事方式的。
小说围绕着寻找促织这一中心事件展开,以成名一家的贫穷开始,以“一人飞升,仙及鸡犬”的大团圆作结,主人公的命运一波三折,大起大落,经历了生与死的折磨、绝望与希望的煎熬,在悲喜交加、张弛骤变的心绪变化里,让我们深切感受到了底层百姓尤其是弱者的辛酸悲苦。
首先,人物的选择是情节延宕的前提条件。找到满意的促织,对那些嬉皮顽劣的“游侠儿”来讲,并不是难事。但被摊派到这个差事的,却是一个叫成名的“童生”。为什么会是他?原因有三:一是好的促织已难得,“市中游侠儿得佳者笼养之,昂其直,居为奇货”,里胥要么不敢摊派给他们,要么与之勾结;二是他是个迂腐木讷、善良老实的读书人,没有背景,没有广阔的人际关系;三是他还是个童生,很久都没考上秀才。明清时,秀才的社会地位较平民为高,受人尊重,享受一些特殊待遇,如不能被随便刑罚,有专门的服饰,见县官可不下跪,可免除徭役和赋税,等等。其“久不售”,导致他长期以读书为业,只能以家财充抵促织上交任务,不到一年,“薄产累尽”。
通常,担任里正的人要“猾黠”,“假此科敛丁口”。但是成名“不敢敛户口”,更不敢去向市中的游侠儿索要,妻子叫他“自行搜觅,冀有万一之得”。这就决定了成名寻找“中于款”的促织的困难。结果遭受残酷的惩罚,“惟思自尽”。这样的结果是合情合理的。
从常态的同情心理来讲,我们希望成名能尽快找到促织,可是情节并没按照我们的同情心发展。情节在此阻滞,而形成延宕,这引起了我们对于人物命运的担忧。可这个差事必须得完成,故而情节必须向前,那么后面的情节该如何推进,则让人期待。
人在走投无路中,要么把希望寄托于上天或神灵,要么臣服于命运。占卜是盛行于民间的传统习俗,一筹莫展的成名,借助于此就很自然。恰好一驼背巫到来,让成名的命运发生了转机,自然成了成名一家的希望。这个巫师“道人意中事,无毫发爽”。成名将信将疑地按照图画所示去寻找,果然在村东的大佛阁附近找到了一只“状极俊健”“巨身修伟,青项金翅”的促织——青麻头,成名“大喜”,“举家庆贺,虽连城拱璧不啻也”,用“蟹白栗黃”加以喂养,准备“留待限期,以塞官责”。这样的结果无疑来得不容易,但也来得太快,太突然。
此时,我们认为成名应当能轻松交差了。但是,就小说而言,这个过程是称不上情节的,最多是个生活闲话,还不具备一篇小说的基本规模。虽然在第2段,成名完不成差事而被打得脓血淋漓,形成了一个悬念,但是如果在第4段成名找到青麻头后就结束,那这个悬念最多算是一篇普通叙事文当中的小小波折,而且小说奇异的浪漫色彩也难得到体现,还容易让人感觉有浓厚的封建迷信色彩,易被误读为本文是在宣扬迷信的神奇作用,这就在一定程度上背离了小说的创作意图。
亚里斯多德在谈到情节在什么情况下才算合适时,说:“情节只要有条不紊,则越长越美;一般地说,长度的限制只要能容许事件相继出现,按照或然律或必然律由逆境转入顺境,或由顺境转入逆境,就算适当了。”即是说,情节应有突转之类的转变,才会体现出应有的美学效果。成名的儿子不小心弄死了这只促织,这是一次突转,人物的命运由此陡转直下。儿子的跳井自杀,让成名一家雪上加霜,成名的悲苦命运逐渐发展为悲剧,这又是一次突转。第一次突转太过剧烈,感觉故事情节在此截然断开,前后情节似乎没有因果联系,情节被大大延宕。
亚里斯多德论及情节的完整性时,认为:故事的头应能自然引起他事发生,而尾,是必然地由前而来,但没必要有其它事继续,而自然结尾。意思是说,无论是延宕还是突转,情节都应具有因果联系。这是生活逻辑和艺术逻辑的需要,也是天然产生阅读吸引力的需要。从这个角度思考,之前情节的价值在哪里呢?
我们说,成名的性格、身份,决定了他没有被逼得改变自己,或者去乞求他人,或者去“科敛户口”,或者反抗,或者马上走上绝路,所以他只有一筹莫展,僵卧长愁。这符合成名怯惧懦弱、善良本分的特征。
接下来的这段,详细地描写了成名夫妻俩在面对这突然的变故后的悲伤、愁苦与绝望:
化怒为悲,抢呼欲绝。夫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不复聊赖。日将暮,取儿藁葬。近抚之,气息惙然。喜置榻上,半夜复苏。夫妻心稍慰,但儿神气痴木,奄奄思睡。成顾蟋蟀笼虚,则气断声吞,亦不复以儿为念,自昏达曙,目不交睫。东曦既驾,僵卧长愁。
这一段文字,把夫妻俩的矛盾心情与悲喜愁绝的变化写得委婉曲致,细腻真切,令人唏嘘不已。
至此,我们除了为成名一家的悲剧性命运长久叹息和深深的同情以外,还感受到:人的生命竟然不及一只促织。小说开始写道:
“里胥猾黠,假此科敛丁口,每责一头,辄倾数家之产。”
最后又评道:
“官贪吏虐,民日贴妇卖儿,更无休止。”
成名一家的命运就深刻地揭示了封建统治阶级本质上草菅人命的暴虐,从而把主题逐渐向深里拓展。
我们不能生硬地理解任何情节的发生一定是前置情节的必然结果,因为偶然性事件在生活里比比皆是,这是生活的真实,而文学作品更要有艺术的真实,即要通过合情合理的方式达到揭示事物内在本质的目的。在这个意义上,青麻头之死,然后成名子自杀,既是偶然的,又是必然的。
这种因果逻辑联系的连贯还可以这么来理解:不仅成名这个人,还在于正因为这只促织“连城拱璧”都不能比,正因为父母对之“备极爱护”,才会有儿子因为好奇而“窃发盆”的举动,才会在把它弄死后感到极度害怕,只好以出走或死亡之类的极端方式逃避责罚,这也符合儿童的特征;正因为这只促织的俊健,所以逃跑时就“迅不可捉”,这就让小孩子心里着慌,手忙脚乱,紧张异常,在捕捉时自然会不小心把它弄死。
造化弄人,乐极而生悲。原来前面叙述成名寻促织不得、以占卜而得到一只满意的促织,不是要让他完成差事,而是要让他更加难以完成任务,让他由幸福的顶点瞬间跌落在人生的深渊,让主人公变得倍极悲惨,那么成名后来的发达就显得具有某种荒诞意味,主题的深刻性才会体现出来。这是艺术真实的需要。
否则,故事情节就可以从第4段直接跳到第7段。删掉成名子说自己幻化为促织的情节,则故事仍是完整的,虽然成名是否能以这只促织交差,还打上问号,但给本小说注入灵魂的精华部分就没有了,小说就缺乏应有的波澜与文体的基本规模,它就不再是一篇具有很高美学意义的小说。
这样,前面的情节就为故事情节的突转作了很好的铺垫,这恰恰是进一步展开和推进情节、表现主题的需要。突转,只有让小说的艺术境界得到质的提升,才是成功的。故事情节因为这个突转而被进一步延宕,它打开了新的局面:突破了惯常的阅读期待,超越了普通的心理视野,达到陌生化效果,使故事变得新鲜、奇异,为小说开拓新的境界提供了可能,为成名的儿子幻化为促织这一神幻情节提供了机会。
后续情节将如何发展,就非常值得期待;成名将如何面对此境,一家子的命运到底会走向何方,就更让人担忧。这就再次产生了悬念,作者必须要回应这种追索,这使情节的推进就有了内在和外在的必然要求。但是,由于情节在表面上看起来因偶然性事件似乎突然中断,与接下来的情节似乎也没有因果联系,那么后续情节的接续就要显得恰当而自然,这就很考验作者的艺术功力。
当成名突然听到促织的叫声,捉到一只“意似良”的虫子,故事情节就开始接续之前的情节,向顺境转变。这只虫子形态短小,颜色黑赤,完全不及青麻头。成名本不想理它,可这小虫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灵气:竟主动跃落在成名襟袖间。成名虽“喜而收之”,但在对待它完全不及对待青麻头那么殷勤。对青麻头,成名是“大喜”,“举家庆贺,虽连城拱壁不啻也”,还用蟹肉栗粉喂它,“备极护爱”。成名对这只小虫看来是打心眼里看不起,只是实属无奈,才姑且准备拿它去敷衍。
而成名捉到那只青麻头后,没有任何让它“斗以觇之”的想法,就准备直接拿去交差,因为它无论是形体还是肤色,都让人非常满意。相形之下,这只小虫正是显得太过拙劣,成名才会“惴惴恐不当意”,才有想让它先斗斗来观察的想法。青麻头出现的意义还在于:这小虫的形体与它构成反差,却不仅要能打败同类,还要能够打败形体极大的天敌——鸡,这就给这只小虫提出了难题,可是它却完成了这种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还能随乐起舞,这些异乎寻常的表现让人惊异不已,这就形成了伏笔。它正是作者的独特匠心:形体与能力的反差形成了矛盾,才能显示小虫的特异之处。
可见,获得青麻头的过程和青麻头的存在不是可有可无的。
小虫与蟹壳青和鸡的角斗,是小说最为精彩的场面。其中,作者就运用了延宕和突转手法,制造波澜,让一场小生物间的对抗过程亦如整个故事情节一样,起伏跌宕,一波三折,悬念迭出,生动异常,写出了如人与人之间角斗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