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脊轩志》中少年的心志与中年的创痛

作者: 朱强国

摘要:《项脊轩志》作为经典作品被选入各个版本的教材。这些教材不约而同地删去“项脊生曰”一段,并将删节后的文本定位为“借一阁以记三代之遗迹”,将文本主题理解为“志物怀人,悼亡念存”。这种编排和解读忽视了《项脊轩志》原始文本分两次完成的情感差异,遮蔽了归有光借科举以振兴家道的人生追求和科场失意的人生经历,存在着对原始文本肢解和曲解的问题。对于《项脊轩志》的理解应当立足原始文本,结合相关史料,挖掘文本的隐含信息,从而探究作者的创作心理和创作意图。

关键词:归有光;《项脊轩志》;原始文本;创作心理

《项脊轩志》是归有光的代表作品,也是教材的经典篇目。旧教材中的人教版、苏教版、语文版、鲁人版、粤教版、北师大版以及统编版新教材均选录了这篇文章,并且在对这篇文章的处理上也具有高度的一致性。虽然各个版本教材的编写理念有很大不同,但对《项脊轩志》的教学定位和选编处理上却形成了某种“集体默契”。在对文本的理解上,教材都抓住了《项脊轩志》“借一阁以记三代之遗迹”的特点,并将文本的主题理解为“志物怀人,悼亡念存”。在教材的处理上,虽然“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两句在段落归属上多有不同,但这种处理无关宏旨。更为重要的是,除北师大版保留“项脊生曰”一段外,其它六种教材均删掉了这一段(统编版教材用“……”对删掉的段落加以标示)——这种教材编选的“集体默契”的背后,显然有着文本创作、理解与传播的特殊背景和丰富的意义空间。

一、被删节与被误读的语段

被删掉的一段原文如下:

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坎井之蛙何异!”[1]

从文章结构角度来说,这是归有光借鉴“太史公笔法”写的一段后论,显然这对于理解文章的主旨是极为重要的。为了行文方便,本文将《项脊轩志》原始文本分成正文、后论和补记三个部分。

根据统编版《教师教学用书》的解读,这是一篇“借记物以叙事、抒情的散文”,“抒发了物是人非、世事变迁的感慨,表达了自己对祖母、母亲、妻子深深的怀念”[2]。仅从教材选文来看,这种解读是成立的。但归有光真实的写作意图需要结合原始文本进一步探究。《教师教学用书》同样提到“《项脊轩志》在选入时做了删节”,并指出“这段其实是《项脊轩志》正文的结尾”。“这一段议论了蜀清、诸葛亮两人的例子,意在说明他们之所以后来显赫,一个是因为‘利甲天下’,一个是因为遇到了明主,而自己不具备这样的条件,似乎也不羡慕他们。以坎井之蛙自喻,自我解嘲,以此排解心中郁结,也表露自己不得志的感慨”。[3]但是,问题在于既然这一段同样表达了“不得志的感慨”,那么它与上文的“多可悲”在情感上就具有一致性。并且,“以议论结束正文,是古代记叙文常见的写法”。按照编者的解读,这一段和上文在情感上具有一致性,在结构上具有完整性,删掉这一段是不是多此一举呢?显然,如果不是编者的删节处理有误,就是编者对文本的理解有待商榷。

本文的正文部分(1-3段)写作于归有光18岁时。一个18岁的少年内心充满“郁结”,写文章“表露自己不得志的感慨”,从阅读直觉上来说这似乎是不可信的。据史料记载,归有光6岁“读书卢兖州家”;7岁“入小学”;9岁以文章为父友吴纯甫所知,“纯甫许之为司马子长、班孟坚一流人”;14岁应童子试,“同县梁遗石先生出巡,见有光,以天下士期之”,“同里张子宾、沈元朗皆一时之隽,无不推服有光,以为不可及也”;15岁始读书项脊轩中;18岁写作《项脊轩志》。[4]梳理归有光早年的人生经历,我们可以发现,至写作《项脊轩志》时,归有光一直在发奋读书,颇有文名,并且在应童子试时获得不凡的评价。因此,认为《项脊轩志》“表露自己不得志的感慨”是毫无根据的。

再者,从文本来看,归有光列举蜀清和诸葛亮的例子是类比的手法,实际上意在表明自己虽然像早年的蜀清、诸葛亮一样隐微,但终有一天将会像他们后来扬名天下。《教师教学用书》将这两个例子解释为“他们之所以后来显赫,一个是因为‘利甲天下’,一个是因为遇到了明主”,显然强加了因果关系,并且后句“自己不具备这样的条件,似乎也不羡慕他们”又是编者的主观臆造。基于这种臆想型的解读,编者不仅回避了“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一句,而且也忽视了“坎井之蛙”并非作者“自喻”,而是“他喻”。

对于这一段,早有学者指出:“在这段文字中,归有光提到了蜀寡妇清和诸葛孔明两个历史人物,显然他是以未显之前的蜀清和孔明自况自勉,意在说明自己虽是局处一隅,却绝非‘陷井之蛙’,他要像蜀清那样守住祖业、光耀门庭,要像孔明那样辅君治国、扬名天下。”[5]上文对史料的梳理和对文本的细读也证明了这段后论显然并非“自嘲”,而是“自励”。

如果“项脊生曰”表达的是一种“自励”,那么教材对《项脊轩志》“至情至性”或者说“至爱亲情”的定位就是有失偏颇的。《项脊轩志》复杂性在于文本分两次完成,前后相隔至少十三年。虽然最终定型的文本在内容、情感及表达上具有内在的延续性,但并不是说语段之间绝无龃龉之处。不管是人文主题组元,还是写作技法组元,在编者看来,《项脊轩志》最重要的特点便是“真情”,这种“真情”建立在对项脊轩的描写和对母亲、祖母和妻子的怀念之中。“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一句更是成为全文叙事抒情的线索。

但是,这种“至情至性”的文本理解究竟是归有光的本意,还是教材编者的理解呢?教材编者在删去“项脊生曰”一段时,是否窄化了归有光在文本中所表现的复杂的人生感慨呢?归有光究竟基于怎样的心理写下了正文,又是在怎样的情境下写下了补记?对于这一系列的问题,我们需要在确保文本完整性的基础上,结合相关史料进行进一步的探究。

二、科举的追求与书斋的生活

探究归有光写作《项脊轩志》的本意,科举制度是绕不开的话题。科举制度至明代进一步完善,乡试、会试与殿试三级考试制度正式确立,考试内容、考试文体甚至考试场所也逐步制度化、规范化。科举制在制度化的同时,对社会价值观念以及士人心态也产生了重要影响。归有光14岁应童子试,直至60岁才考中进士,可以说科举伴随了他的一生。

归有光执着于科举是有深层原因的。古人有聚族而居的传统,通过科举入仕是维持家族兴旺的重要因素。归氏家族曾是名门望族,“自工部尚书以下,累叶荣贵,迄于唐亡,吴中相传谓之著姓”[6]。虽然归氏后代并没有再做过高官,但是归氏家族依然保持着繁荣的局面,“吾归氏虽无位于朝,而居于乡者甚乐。县城东南,列第相望。宾客过从饮酒无虚日,而归氏世世为县人所服。时人为之语曰:‘县官印,不如归家信。’”[7]但到了归有光的时代,归氏家族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败。归有光在《家谱记》中写道:“归氏至于有光之生,而日益衰。源远而末分,口多而心异。自吾祖及诸父而外,贪鄙诈戾者,往往杂出于其间。率百人而居,无一人知学者;率十人而学,无一人知礼仪者。”[8]家道的衰落,族人的离心,在《项脊轩志》中也有展现。“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作者以寥寥数笔,就为我们呈现了大家族的分崩离析。从这些看似平静的叙说中,我们可以读出一个少年对家族分崩离析的痛心。

作为没落家族的“清醒者”,归有光抱持儒家浓厚的“修齐治平”的思想,他坚信:“天下之事,坏之者自一人始,成之者亦以一人始。仁孝之君子,能以身率天下之人,而况于骨肉之间乎?”[9]这种舍我其谁的使命担当成为归有光刻苦读书、孜孜于功名的动力来源。实际上,归有光这种使命感有着近乎“命定”的成分,据说“归母周孺人怀有光时,‘家数见征瑞,有虹起于庭,其光属天’,因名其子为‘有光’,复兴家业之意相当明显”[10]。抛开迷信的成分,仅从归有光的取名中我们就可以看出家人对他寄予的厚望,这种厚望显然催成了一个孩子的早慧与早熟。

但在这样一个“率百人而居,无一人知学者”的大家族里,潜心读书是奢侈的事情。对于项脊轩,论者常常忽略两个细节,一是开篇一句“项脊轩,旧南阁子也”,一是“借书满架”。根据这两个细节,我们可以推测归有光在这之前是没有独立的读书之处的。或许是14岁应童子试的经历,让归有光更加坚定了向学的念头,所以他才想到了应该为自己开辟一间书房。但是在那个“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的大家族里,显然不好寻找一方净土。于是,那“室仅方丈”“尘泥渗漉”“日过午已昏”的“百年老屋”成为归有光的首选。最终,经过一番修缮,在15岁时,归有光开始“读书轩中”。书斋的命名显然也极富象征意义。根据一般的理解,“项脊”因归有光先人所居之处——项脊泾而得名。归有光以此命名含有“怀祖追远”之意。我们不知道是先有“项脊轩”,还是先有“项脊生”。但我们能确定的是,当归有光以“项脊生”称呼自己,以“项脊轩”命名书斋,他与远祖的联系更密切了,他对求取功名以振兴家道的追求更坚定了。

“借书”同样是富有意味的细节。狭小的项脊轩不可能放下很多书,但即便如此,归有光依然需要借书,其家境之贫寒或者说族人对读书之漠不关心,可见一斑。但归有光却沉醉其中。他开辟四窗,杂植兰桂竹木,项脊轩的环境也变得明净幽雅起来。在混乱的大家族里,项脊轩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室内的书香,室外的兰桂竹木,无一不在预示着归有光不同于族人的人生追求。于纷乱中寻一方独立的书房,于衰败中努力振兴家道,这便是项脊轩存在的意义。

在这一节中,不管是“偃仰啸歌,冥然兀坐”的举动,还是“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的环境,都展现了归有光终于有了一方读书之处的欣喜与惬意。《教师教学用书》中说:“这段文字在对闲适清幽的理想书斋生活场景的描绘中,寄托了作者对往日闲适、静谧的生活的无限眷恋。”[11]这种说法是不能够成立的。修缮项脊轩和写作《项脊轩志》只隔了短短三年的时间,在这期间,归有光既没有长时间离开项脊轩,也没有遭遇重大的人生挫折和变故,何来“无限眷恋”呢?这段叙写书斋生活的文字,与其说是回忆过去的,毋宁说是直写当下的。

三、正文与后论:少年的心志与力量源泉

虽然有了读书之处,但我们却可以从字里行间读出归有光与家族环境的格格不入。轩前时时有人往还,但归有光却“扃牖而居”,这一方面是出于静心读书的需要,另一方面或许也是源于归有光与族人的隔膜。实际上,祖母的一句“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也从侧面体现了归有光的孤独与早熟。在这孤独的读书时光里,有“三个人”成为归有光的心灵依靠。

第一位是归有光的母亲。在归有光“束发读书轩中”时,母亲已经去世多年。归有光之所以会在这篇文章中写到故去的母亲,原因其实很简单——“家有老妪,尝居于此”,并且“先妣抚之甚厚”。因为老妪曾在这个南阁子生活过,所以归有光读书时,老妪应该来过;因为“先妣抚之甚厚”,所以自然而然地会谈起归有光的母亲。于是,在作者笔下呈现的是与轩中读书并没有关系的两件小事。然而,归有光对母亲是满怀深情的,这不仅是因为母亲“为多子苦”的命运,还因为她课子的严格:“有光七岁,与从兄有嘉入学,每阴风细雨,从兄辄留。有光意恋恋,不得留也。孺人中夜觉寝,促有光暗诵《孝经》,即熟读无一字龃龉,乃喜”[12],“有光与姊年七八岁,已教之《小学》及女红甚习。常程课不少借,先人则怡怡然也”[13]。通过这两段资料我们可以看出,母亲对归有光是寄予厚望的。虽然《项脊轩志》中与母亲相关的语段并没有涉及读书,但归有光读书时应当会时时想起母亲。

另一位是归有光的祖母,这是《项脊轩志》着力叙写的人物。祖母出身名门,又历祖孙三代,以她来写轩中读书极具象征意义。归有光着重写了祖母的三句话,一方面是对其竟日读书的怜爱与赞许,另一方面是对其学有所成的期待。根据结尾的“瞻顾遗迹”,我们可以推断,在写作《项脊轩志》时,祖母已经不在了。短短三年的读书时光,祖母带着她的期待来,又带着她的期待离开人世,只留下先祖执此以朝的“象笏”与记忆中的音容,难怪归有光“长号不自禁”。但这里的“长号”绝不是功业无成的愧疚,而是夹杂着子欲“成”而亲不待的沉痛。而从这种沉痛里,我们又能够读出归有光潜心求学、终有所成的自期与自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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