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体学视野下《出师表》《陈情表》的文学特征和教学启示

作者: 马健

摘要:《出师表》和《陈情表》是作者在面对特定阅读情境而创作的实用文本,具有明确的写作意图和强烈的情感表达。本文基于统编初、高中语文教材中关于表文的教学内容,以文体学的角度解读《出师表》《陈情表》的体裁规范,分析二表文本的语体审美,探究诸葛亮和李密对表文体的风格创造,调整“情感至上”的理解偏颇,进而得到理论化的教学启示。

关键词:《出师表》;《陈情表》;文体学;文学特征

表作为中国古代君臣交流的一种文体,在中国散文发展历史上有特殊的地位。由于承担了臣属进言君主的媒介角色,表文通常具有精妙的行文章法、严谨的事理逻辑和强烈的抒情风格。现行统编版初中语文教材收录的《出师表》和统编版高中语文教材收录的《陈情表》,正是历代表文的经典之作,作者分别是蜀汉政权灭亡前后的名臣诸葛亮和李密,因此二者存在诸多关联性,历来受到研究者的关注。然而,由于蜀汉政权的兴衰,二表的书写在历史的迁逝中发生变化,在文章内容和谋篇布局上也呈现出迥然不同的特点,却又保持着一脉相承的忠孝共鸣,感人至深。也正因此,《出师表》和《陈情表》才能轹古切今,成为沾溉后世的经典作品。

一、“何以为表”:表文体的体裁规范

古代文体的起源,与其所具备的功用是密切联系的,它是在具体情境的特定功用中产生的文化形式和文章体制。实际上,这与先秦时期繁缛的礼制直接相关,礼要求不同的等级、身份、场合都设置相应的制度规范,分别指向特定的社会功用,倘若不符合要求就是逾礼。因此,为了合乎礼制,这些在特定的场合、行为、功用下产生的语言文字活动都催生了相对固定的体式,而国家典章制度的勃兴又促使这些体式逐渐稳固成型,作品也日趋博赡,如颂、诰、命、誓、祝、诅、谥、诔等。表作为一种文体,正是具体社会功用不断发展的语言表现,《释名·释书契》说:“下言于上曰表。思之于内,表施于外也。”[1]唐代李善在《文选》注中说道:“表者,明也,标也,如物之标表。言标著事序,使之明白,以晓主上,得尽其忠,曰表。”[2]明代吴讷在《文章辨体序说》中也谈到:“表,明也,标也,标者事绪使之明白以告乎上也。”[3]这些说法都直观地解释了表的文体功能,即臣属给君主上书的礼制形式,集合了记载事物、进言论事、标明理序、表情达意等属性,是奏议文之一种。[4]

任何文体都存在创作、使用、传播和接受等一系列内在演化机制,而文体的功能是这些机制前后连接的线索和纽带。在文体的发展过程中,文体和其功能从密不可分到逐渐泾渭,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因此欲探求表文本质属性,要以文体功能为主线,追溯文体生成与发展的原始环境,在具体的环境中得到具体的条件,进而落实个案分析。臣属上书言事的传统自先秦时期便已萌蘖,秦代始定制度,至汉代方才确立。汉代把上书分为四类,“表”就是其中之一,其目的是用来向君主陈述请求,表情达意,是为后世章表类散文的起源。[5]西汉及以前的表文基本散佚,《文选》中收录最早的表文是东汉孔融的《荐祢衡表》。魏晋六朝时期,表文迎来了发展的高峰时期,此时表文体由散趋整的文体规范业已形成,曹植的表文作品较为典型,如《求自试表》《谏伐辽东表》等,其他如任昉、江淹、江总等人,他们的表文辞采多姿,文藻华丽,对语言雕绘的同时减弱了内在情感的表达,其功用也较为单一。至唐宋时期,表文迎来了文体变革的新阶段,冲破了既定规范被骈体文风浸染,不过表的功用在此时得到极大扩展,涉及到劝说、讼理、进献、谢恩、庆贺、陈乞等多重领域。在文体的共性约束之下,仍有许多作品可以越出其藩篱而独树一帜,如唐代李善《上文选注表》,宋代苏轼《谢赐对衣金带马表》,其余如欧阳修、晁补之等也都有优秀的表文作品存世。骈体表文受制于语言格式约束,情感表达不如散体表文灵活多样,更注重公牍本色,千篇一律故少有脱颖之作。

通过表文的发展历程中可追知,从先秦至唐宋,表文虽然经历了时代嬗变,呈现出不同类型的存在形式,但是其核心属性始终没有迁移。以文体学的范式剖析,表文文体存在两大基本特性,其一是目的性,其二是抒情性。前者决定辞巧,即语言书写;后者要求陈情,即情感表达。就目的性而言,表本质上是臣属给帝王的上书,上书者撰写表文必然有直接的政治用途,开端作“臣某言”,然后直言其事,结尾作“拜表以闻”“臣某顿首”,以示言毕恭敬,甚至在题目就揭橥其上表用意,直截了当。就抒情性而言,表文作者是臣属,读者是皇帝,写作目的是臣属向皇帝传达个人主张。因此,要让皇帝接受其主张,表文必然要有抒情成分,即站在臣属立场的真情实感,托事陈情,通情达理,才能使君主服膺。表文有别于其他上书公文,强调表志陈情,诉说心曲,进而在文章内容中争取到个性展示的一席之地,更具抒情性,更有文学意义。《出师表》和《陈情表》的成功之处就在于做到了情辞并茂,情尚矜诚,辞尚精巧,最符合表文文体的内在特质,且最后都在实践中实现了上表初衷,因此也成为表文的经典篇目而闻名于世。

因此,目的性和抒情性是分析表文文本的关键。在以往的教学领域,对二表在文体学意义上的讨论或是浅尝则止,随意挦扯堆砌;或是付诸阙如,显得捉襟见肘。实际上,创作者的写作意图,也即写作动机和目的必须成为解读文本的第一入口。蜀汉建兴五年(227年),诸葛亮率军北伐曹魏之前,上书蜀汉后主刘禅,请求准许军队出师征讨,此上书即为《出师表》。该表全文以真诚恳切的言辞劝谏后主亲贤远佞,知人善任,严明赏罚,从而修明政治,兴复汉室,完成先帝遗愿。在政治目的之外,表文也充盈着诸葛亮怀念先帝、报答知遇之恩的感激,以及对后主的忠君之殷和爱国之切。曹魏景元四年(263年),司马昭灭蜀汉。咸熙二年(265年),司马昭之子司马炎逼魏主曹奂禅位,改国号为晋。立国之初,晋武帝司马炎甫临帝位,对平复的蜀地采取怀柔之策,意图征召蜀汉旧臣李密为太子洗马,此举一来笼络西蜀士人,安抚人心,二来征召以孝闻名的李密入朝,符合司马氏“以孝治天下”的治国纲领,遮掩谋篡曹魏的悖逆之实。李密作为亡国之臣,旋即在新朝做官,于名节不利,而辞不赴命,会被怀疑存有二心,进而招致祸端。于是,李密便以祖母年老多病无人奉养为由,拒绝征召,饱蘸孝亲大义笔墨向晋武帝进呈《陈情表》。全文孝敬之心从作者肺腑中流出,骨肉相连,真挚充盈。明乎此,才是在表文体的体裁规范意义上限定了《出师表》《陈情表》讨论范畴与研究意义,上表陈述目的乃是表文的根本属性,情感是为了实现目的采取的手段和目的实现过程中的表征。

二、“以何为表”:表文体的语体审美

在文体的发展过程中,经过一定数量的作品沉淀、总结、成型,一种文体内部会出现相应的语体规范和共性的语言规则。如与二表同时期出现的曹丕《典论·论文》中说:“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6]这里的“雅”“理”“实”“丽”就是与文体相对应的语言体式。随后的陆机在《文赋》里,又将其拓展到诗赋碑诔等十种语体,再次发展了文体和语体之间匹配规律的理论。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将这一规律继续深化,他认为“设文之体有常”,不同的文学体裁要配以不同的语言体式。虽然文体种类繁多,但是各种文体都有历史流传下来的固定体制和规则,如章表奏议,这一类文体“则准的乎典雅”。每种文体都有自己适配的语体,只有遵循它才能“意新而不乱”。章表奏议等文体上呈君主议事,庄重端正,应配以典雅的语言体式,这就是“循体而成势”。[7]

表文体写作目的是向皇帝陈述请求,即“对扬王庭,昭明心曲”,必须符合“准的乎典雅”的语体规范。何种语言可以称为“典雅”?文学理论的观点往往诉诸纷如,莫衷一是,刘勰认为“表以致禁,骨采宜耀。循名课实,以文为本者也”[8],则是以表文的文辞为基础,对表文的语体风格提出要求,即“骨采”,是指语言质朴刚健,遒劲有力,严禁卑弱纤巧的萎靡文风。同时,用以致禁宣上的表文,思想感情需要鲜明爽朗,敦厚纯正,才能将表文的抒情性发挥出来:

表体多包,情伪屡迁。必雅义以扇其风,清文以驰其丽。然恳恻者辞为心使,浮侈者情为文屈。必使繁约得正,华实相胜,唇吻不滞,则中律矣。[9]

表是臣属表达自我情志的文体,其题材必然包罗万象,因此更要以雅正的意义和清新的文辞来彰显表文的真情实感。有真情实感才能运施恳挚的文辞,直抒胸臆,虚浮无实的情志会被文辞所羁绊,反之亦然,华丽的辞藻也会消弥情感的醇厚。因此刘勰提出了章表的语体应华实相称,流利通畅,文辞繁简得当,语言与情志相统一,形式与内容相统一,达到辞意一致的“典雅”标准。《出师表》和《陈情表》都在表文的语体审美追求上做到了“典雅”,同时为情感抒发做好了辞采基础,在抒情时才可以使语言和情感相得益彰。

《出师表》《陈情表》尤其注意语言技巧和情感协调,将语言作为情感的输出窗口,强化了抒情性,反之情感又增加了语言的表现力,为目的性的实现创造了更宽阔的表达空间。如诸葛亮在自叙托孤重任之后,紧接以“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将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等连续四字短语连缀排衙,辅之以单字副词穿插其中,音韵延绵悠长,语气铿锵有力,节奏短促明快,情绪激越高涨,将实现托孤遗愿的决心和率军北伐曹魏的信心跃于纸上,从而将全文的情感推向高潮,更将诸葛亮鞠躬尽瘁、视死如归的精神诉求传递给后主。此种对短语的使用艺术正是表文语体以典雅为准的审美追求,奠定了《出师表》全文激昂慷慨又悲壮雄浑的审美效果。这种手法在《陈情表》依然十分明显,如在描述诏书催促时李密使用了一连串的四字短语,抑扬顿挫,回旋缭绕,且行云流水,清扬舒畅,一脉连贯,一气呵成,用语言表现出征召势急,刻不容缓。写祖母情貌时,李密也避开了呢喃私语,连用“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的话语,排比严密,隙不容针,句式整饬,声形俱备,夸张地写出老人气若游丝、危在旦夕的险境,强化了语言的表现张力,更丰富了语言的情感内蕴。晋人李充在《翰林论》中写道:“表宜以远大为本,不以华藻为先。若曹子建之表,可谓成文矣。诸葛亮之表刘主,裴公之辞侍中,羊公之让开府,可谓德音矣。”[10]这里的“德音”与刘勰所追求的“典雅”语异神通,远离琢镂粉饰,毫无斧凿痕迹,不加渲染,自能熠烁,非尊崇华丽蕰藻,而是以“远大为本”,追求笔力雄健的语体审美。

表是上陈皇帝的文章,为了保证这一写作动机的实现,必须在表文中明确自己的臣属立场和忠君基调,这就是情感的“典雅”。在《出师表》中,诸葛亮虽多次以长辈口吻劝谏后主刘禅,但全文时刻未曾脱离君臣之分,而是13次援引“先帝”之名,借先帝之口道出己见,诚挚恳切又语重心长,兼顾了托孤长辈和忠君臣属的双重身份。论述治国之策时,款款条陈,娓娓道来,理赡辞坚,属意深远,俱从内心掘出,毫无虚言驾饰。除了援引“先帝”,诸葛亮还用了六个“宜”字,劝谏后主“诚宜开张圣听”,“不宜妄自菲薄”,内外赏罚“不宜异同”,“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不宜偏私”,同时劝谏“陛下亦宜自谋”,听取忠言,励精图治。“宜”即“应当”,而非“必须”,诸葛亮在语气上极尽委婉之能,嘱托之事体贴入微,内政军事,事无巨细,字里行间洋溢“危急存亡之秋”急迫心情。若直言劝诫,谏言迭出,语气急促,如瓦瓮雷鸣,未免有失君臣之礼,也不便后主从谏。诸葛亮的六个“宜”字诚恳恭敬,既遵守了君臣之分,又缓和了谏言之迫,还达成了劝诫之实,陈情真挚,语言明畅,析理透彻。晓之以理,继而以理服人;动之以情,继而以情感人,可谓情理兼备。在《陈情表》中,面对司马氏篡魏建晋的局面,两任刺史先后举荐李密为孝廉和秀才,李密均以“供养无主,辞不赴命”推辞。后来皇帝委任曾食禄前朝郎署的李密为东宫太子府官,李密依然“辞不就职”,力陈自己虽有“逋慢”,但绝非矜守名节或另所希冀,更说出了“圣朝以孝治天下”的立国纲领,且“犹蒙矜育”的故老先臣还见证这一纲领的贯彻落实。因此,李密奏请“辞不就职”“愿乞终养”乃是为了不违国纲,是对忠于皇帝、忠于朝廷,对忠于“圣朝以孝治天下”的身体力行。《陈情表》语辞并不华丽,但李密在表中炼词精工,多处行文对仗合韵,巧用如君上臣下、前伪今圣、恩重报轻、孝短忠长、内外无助、进退两难等对比的手法,极大增强了表文的表现能力。诸葛亮在行文过程中,他称一概不称“臣”,李密为示恭谨,他称全部称“臣”,并将27个“臣”字均匀分布于全文各处,可使晋武帝在阅读表文的过程中,保证“臣”字在视觉上始终没有空档,字里行间的架构疏密恰到好处,以向晋武帝表示自己的忠君戴德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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