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辨读写的方法与实践

作者: 刘阳 张硕

刘阳,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文艺学教研室主任。国家级高层次青年人才计划入选者。曾荣获霍英东教育基金会第十五届全国高等学校青年教师奖一等奖、宝钢全国优秀教师奖、首批国家级一流本科课程、上海市高等学校教学成果一、二等奖等荣誉奖项。出版《事件思想史》等学术专著多部,发表学术论文百余篇,主持完成多项国家级与省部级课题。兼任上海市语文教育教学研究基地研究员。

张硕(上海市七宝中学教师):刘老师,您好!感谢您百忙中能接受本次访谈。前不久,看到您在厦门一中作了一次有关思辨读写的讲座,受到师生们的欢迎。作为您曾经的学生,我在读书时就跟您学到了很多做学问的方法和思考问题的方式,除了文学理论知识,使我受用的是那时培养起来的思维能力,这在日后的教学工作中使我受益很多。您从事文艺理论的研究和教学多年,著述颇丰,强调思维的训练。在中学语文教育教学中,很多一线教师也很重视思辨性阅读和写作,您认为这两者是不是存在相通之处?

刘阳:谢谢你的访谈!我很高兴有这样的机会和你以及大家一起分享关于语文教学中思辨读写能力培养的一些有趣话题。如你所说,我长期在大学从事文艺理论等课程的教学与研究工作,每年都会接触到大量的本科新生,很自然地会在观察中产生一些体会。首先应该说明,我并不认为思辨能力是人成长发展的唯一能力或最高能力,想象力等因素,在人生中同样很重要。我只是结合本次访谈的主题,把问题限制在一个目前相对显得薄弱的环节上,那就是如何来更好地引导中学生对大千世界与斑驳人生的思考辨析能力。不知你有没有翻看过一套有趣的书——《法国高中生哲学读本》?

张硕:记得听您讲起过,但还未有机会翻阅过。您对此有何观感?

刘阳:曾多次听闻欧美中小学教育中对哲学的重视,但都停留在间接印象上。通过细读这套书,我的感慨加深了。实事求是地说,他们在中学阶段引导学生思考的很多问题,我们这边的大学本科生甚至相当数量的硕博研究生,都未必能达到相应的水准。非常希望我们的语文教学,也能在某种程度上汲取欧美国家的长处,在注重语言文字教学(这当然始终是主要的)的同时,适当加强思辨意识。比如可以推荐给你和大家一份很好的入门材料:先尝试阅读张中行先生《顺生论》的前五篇,尤其是第一篇“存在”。感觉一下哲学思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

张硕:这部著作也是当年授课时您推荐给我们的读物。您曾说自己在中学阶段就翻阅过,但当时读得似懂非懂。这就联系到了您本人的求学经历。能否谈谈您一路从中学走过来,在思辨读写方面的摸索和心得?

刘阳:我上中学的时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如你所知,实际上应试教育的声势已经不小了,和你,以及比你更年轻的当今中学生所处的大环境,其实有共通之处。我接触到的中学语文教学,当然是常规的。但也许比同龄人多出的一份幸运是,我在中学阶段遇到过一位在杂文创作上颇具实绩、作品后来每年入选花城出版社《中国杂文年选》的语文老师(这在国内语文界都是凤毛麟角),即杭州学军中学的金新老师。在他的影响下,不仅中学里我便在全国报刊上发表了二十余篇习作,而且在高考结束后一个月,就在《杭州日报》上发表了第一篇较有杂文味的作品《蠹鱼的蜕变》。也正是从那时起,选择了文科的我,发现自己在思辨读写方面虽然还存在着许多需要不断慢慢完善的地方,但也确实流露出了一定的兴趣和潜质。

张硕:进入大学后,您是否在这方面有了更多的思考?同学们都知道,其实大学时代您就已独立在全国报刊上发表了大量的作品。

刘阳:由于良师的指引熏陶,加上自己的探索,我在读大学时的前三年以大量阅读各种经典著作为主,从大四开始就尝试发表文章。几年里,先后在《大公报》《文汇报》《中国青年报》《中国文化报》《华夏时报》《中华读书报》《文汇读书周报》《文艺报》《杂文报》《新民晚报》《联谊报》《博览群书》《山西文学》《粤海风》《名作欣赏》与《作品与争鸣》等全国报刊上大约发表了近300篇文章,有散文随笔,较多的则是有一定思辨色彩的杂文和评论。其中在《大公报》副刊发表了百余篇,在《中华读书报》等发表的文字也不少,这些对一名学生来说,算是不太容易的。所发的文章,有荣获《文汇报》全国征文比赛一等奖的,有些还被《杂文月刊》《杂文选刊》等刊物转载,并曾入选《年度大学生最佳作品》等书集,在当时也产生了一定影响。后来,我选择其中自己比较满意的一部分结集出版,就是《推敲人文》一书。面对出手得卢、整体尚属顺利的开局、以及周围师友的赞许鼓励,我在深受鼓舞之余,也怀着清醒的心态,自知在思辨的深度和高度方面,都尚存不足而只能说初试身手。但这一经历客观上为自己后来的学术研究、尤其是理论研究打下了一种思辨的基础,尽管那时自己尚不明确今后会走上学术研究道路。

张硕:您在学生时代就已取得的成绩令人感佩,即使放在今天,也恐怕是一个很难复制的异数。在这个过程中,哪些书和人对您的写作产生了持久的影响?

刘阳:对我产生影响比较大的作家作品,是青岛出版社1997年推出的“野菊文丛”里鄢烈山的《中国的个案》和刘洪波的《文化的见鬼》、吴非的《污浊也爱唱纯洁》,以及浙江人民出版社的《西窗烛》等。多年后才读到朱大路编的《杂文300篇》,感到是迄今最佳的杂文选本。至今我还觉得,这些是广大有志于写作的同学可以参考师法的好书。此后,所读、所借鉴的就多了。我个人比较推崇的作家,除了上述几位外,还有张中行、黄裳、韩石山、赵健雄与卢敦基等作家学者。尤其要提到韩石山和吴非先生的大量作品,它们很值得推荐给师生仔细品味。韩石山先生出书50余部,他的文字在我看来是当今作家中最好的,你可以从他的文字,体会到什么是一流的白话文。吴非先生发表杂文2000余篇,佳作精品层出不穷,可除了教育杂文外不轻易结集出版,他的那些“冷雨敲窗心常醒,世事大千梦中寻”的文章,你们不知道有多么好啊!我最近写了一篇题为《文章忒好却不愿结集的人》的文章,描述的就是这样的情况。

有些流金岁月的回忆,可能你们都已经不太了解了。《中国青年报》以前有个知名杂文专栏,叫“求实篇”,在当时却引起我极大的兴趣,记得不少语文老师是将之作为高考写作范文来推荐给学生的。前几年我还专门买来它的八册合集,重读一遍,感叹于很多好东西被今天的我们湮没了。《南方周末》的时评版等版面,在我读书的时候有极大的影响,后来结集的“纵横谈”专栏主笔鄢烈山的几部文集,像《鄢烈山时事评论》、以及后来的《丢脸》等,都为我所反复阅读。《杭州日报》当时也有个以读史为主题的名牌栏目“西窗烛”,后来结集出版,对我有很大的影响,我还专门完整钩沉出它的八百余篇文章,加以通览。学生时代,我还订阅了多种刊物,记得有《读书》《随笔》以及《文学自由谈》等。这些经历,未必具有可推广的普遍性,但确实是我在平时教学中也鼓励同学们努力做的,做一个在思维上和文字上有所追求的文科工作者,是我愿意和广大师生朋友们共勉的信念。

张硕:您谦称“共勉”,我想这里面或许首先有个立志的问题。在平时教学中我感到,有些同学总是对思辨读写怀有一种畏难心理,觉得自己想不到、分析不到那个高度,对于这部分同学,您有什么建议吗?

刘阳:太阳底下,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个体。同学们应该去除不必要的畏难心理,给自己注入自信的强心剂。事实上,现在很多中学生都能写出一手很漂亮的文章,其朝气、锐气让人惊叹。我在大学任教至今,接触过许许多多曾在中学各级写作比赛中获奖的同学,包括四位全国新概念写作大赛一等奖获得者。关键不在于有没有这方面的可贵苗头,而在于通过自己的努力以及环境的恰当引导,保持并不断发展这种能力。刘洪波先生从26岁开始杂文创作,每年发表150篇高质量的作品,如此年轻已是文坛上“提刀四顾”的人物了。我念中学时,每天读办得很优秀的《杭州日报》副刊,总看到两个不断出现于报端的思辨美文作者的名字,一曰陈华胜,一曰郑嘉励。若干年后才得知,他们都只不过年长我十岁左右,却早已在20岁出头的光景,发表大量早慧的作品了。他们后来结集出版的《大江东去》和《考古的另一面》,都是好书。这样的例子是很多的。

张硕:这就说到了环境的引导。从您读中学那时到如今,中学语文教学客观上是在加强思辨读写的分量,这可以从每年的高考作文题中见出一斑来。您是否同意这一判断?对这一趋势又作何评价?

刘阳:我同意你的这一判断。说到语文高考命题,它的导向确实不容轻觑。我们每每能看到一些在思辨立意导向上很不错的题目。比如2020年全国语文高考的作文题:“人们用眼睛看他人、看世界,却无法直接看到完整的自己。所以,在人生的旅程中,我们需要寻找各种‘镜子’、不断绘制‘自画像’来审视自我,尝试回答‘我是怎样的人’‘我想过怎样的生活’‘我能做些什么’‘如何生活得更有意义’等重要问题。”这是一个哲学上的本体论问题。它实际上是说:人生仿佛进入并观看一间屋子,处于“有”与“无”交织而成的本体:只有入场才能看清场内事物,但由此因受限于在现场占据的特定视点,而看不全,所以烦;只有离场才能看全场内事物;却由此因失去了对现场氛围的亲身体验,而看不清,所以烦。前者于有中生无,后者则于无中生有。我不知道明天自己将会变成怎样的人,这是悲观之“无”;反过来,这却也意味着明天我将有可能变成任何一种人,在人生的悲剧中获得巨大的发展可能性,这则是乐观之“有”。这样,人因“有”与“无”始终并存,得到着总也失去着,而必然产生烦,它介于悲观与乐观之间,总体上以乐观情绪为主导,就像弘一法师临终前的偈语“悲欣交集”所深刻昭示的那样。这样的思辨,其实对中学生来说已有相当的深度,一般学生从朴素的认知出发,未必能达到类似的思辨能力,但可以努力写出逼近这一内核的内容来。这就是我所说的良性导向。

张硕:仍以您举到的这道题为例,它还可以被考生从何种角度,来加以思辨性的追诘?或者说,您会怎样来写它?

刘阳:如要进一步思辨和挑战这道题的命意,也许有出色的学生会深入察知,题干中的“镜子”会占据新的在场盲点,而仍令人看不完整,对不对?这样下转语而别开一洞天的思维训练,非一日之寒,正来自我所说的思辨读写的滋养。你问我会如何来写它,我把这一问调整为,升入大学乃至更高阶段的学习深造后,同学们又将会怎样来赋予曾经的高考题以思想新意?回答可以是这样的:这就是从存在论到虚空论的思想演进。题干表达的人生本体论意味,是建立在存在论基础上,它默许了“有”与“无”在场内必定相伴共生的前提。但是更为深入的虚空论,则恰恰还要弥补这一点造成的不足:我既想看清场内包括我此刻所占据位置的全景,又不愿为此付出“只能离场才能看全却失去现场亲身体验氛围”的代价,而仍就在原地保持位置的不变,只不过这时的我作为主体,需要经历一个被虚空化的过程,虚其心而实其身。你看,同样一道貌似人人都能看懂的高考作文题,浅者得其浅,深者得其深,并不存在简单过时的问题,任何时候都可以被有心人加以思辨和观照,获得不同程度的思想体验。

张硕:这样看来,在语文教学中激发思辨创造力的很重要一环,是命题本身的革故鼎新,这个问题确实在以往的实践中有进一步改善的余地,您平时在这方面是怎么做的呢?

刘阳:是这样。富于思辨意味的好命题,可以点燃学生从各个角度来思考它的兴趣,常常能取得意想不到的培养效果。我正在编撰《命题美学鉴赏辞典》,在此不妨举几个曾经自编的题例:

(1)西方有句名言,“所有的树都是对的,所有的人却都在出错。”你怎样理解这句话?请以《出错》为题,写一篇论说文。

(2)公元624年,也就是唐武德六年,丹杨(今南京)人陈弘拜李子欣学剑。六年后,陈学成出山,李亲为其磨剑开刃,翌日,送其至山口问:“六年寒暑,不知你是否知道了剑开刃的道理?”陈答曰:“乃是师洞察我的为人了,方允许我带开刃的剑去行不平的天下。”李氏说:“这是其一,更要紧的是,(   )。”假如你是李氏,你紧跟着会说出怎样的话来?请续写这个故事,在续写中表达你想表达的一种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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