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西游记》整本书阅读谈文学何以树人

作者: 竺洪波 张硕

竺洪波,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典小说与小说美学研究,发表论文近百篇,主持或参与各级课题多项,出版《四百年〈西游记〉学术史》《英雄谱与英雄母题:〈三国演义〉与〈水浒传〉研究》《西游释考录》《西游学十二讲》《西游记辨》《〈西游记〉通识》等专著。其中《四百年〈西游记〉学术史》由国家社科基金当代中华学术外译项目立项走向世界,《〈西游记〉通识》被评为中国好书、华文好书,入选央视2022年度读书精选榜单。上海市育才奖获得者。

张硕(上海市七宝中学教师):竺老师,您好!非常高兴您接受本次访谈!最近您的新作《〈西游记〉通识》非常火爆,深受广大师生喜爱,首先向您表示祝贺。我知道您从事中国古典小说研究多年,成果颇丰,尤其是《西游记》研究,您作为该领域的著名专家,为文学经典《西游记》的传播作出了巨大贡献。当年我做学生的时候,就是听了您对《西游记》的解读,才对这本小说有了重新认识,也增强了文学阅读的兴趣。所以,今天能不能请您先谈一谈,是什么样的机缘巧合,让您走上了研究《西游记》的道路。

竺洪波:谢谢张硕老师!著名专家谈不上哦,写过几篇论文、几本小书而已。如果从上世纪90年代写作论文《论唐僧的精神》(载于《明清小说研究》)算起,大约30余年了。后来专门研究《西游记》,自有契机,偶然里面有必然。契机是偶然的,导师推荐了《西游记》的博士论题,我欣然受命并努力去完成,于是有了《四百年〈西游记〉学术史》这本专著,也有了后续的系列研究课题。但这个“偶然”中其实可追溯到一个“远因”:我确实从小喜爱《西游记》,那个时代的乡村文化比较贫乏,能读的书不多,但《西游记》却是最流行的,试问哪个小朋友没有吟诵过“唐僧骑马咚呀咚,前面走着个孙悟空”这样的儿歌呢?这就是偶然中的必然吧。我的《西游记》研究很杂,文本的思想、文化、艺术,还有作品的接受、传播、影响都有所涉及,从文化人类学到民俗宗教、经济管理这些新鲜的学科视角我也乐于采纳,当年梁实秋说闻一多先生的书桌“有趣而乱”,而我的研究则可以说是“乱而有趣”。我想,能够把自己的专业与兴趣结合起来,这是一件最幸福的事,快乐的过程比所谓的成绩更重要。《西游记》里观音菩萨有诗曰:“愿请肝胆寻相识,料想前头必有缘。”可以说,这也就是我与《西游记》的因缘了。

说到小书《〈西游记〉通识》,我要借这次访谈的机会向广大读者朋友表示由衷的感谢,感谢他们的厚爱与支持。小书于2022年7月初版,不到一年已经三印,其间相继被评为中国好书、华文好书,作为中国好书入选央视2022年度读书精选榜单和全民阅读大会“好书推荐”书目,作为华文好书走出国门,参加了第十三届全球海外华文书店中国图书春节联展。我说这是借了《西游记》的光,揩了吴承恩的油,搭上了当下振兴传统文化、普及文学经典热潮的顺风车。还有,对于中学教育,《西游记》有着特殊的意义和地位,不仅有很多章节文字被选进教材读本,还被教育部列为中小学生阅读书目之一,成为重要的“教学任务群”。很多中小学生基于这样教学要求的大环境都阅读过《西游记》,对小说的人物、情节等内容有一定的了解。这或许是小书比较受青年学生和专家评委关注的原因吧!

张硕:是的,《西游记》作为一本文学经典,也可以说是中小学生的必读书目,很多学生在读书期间都绕不开它。但是小说的篇幅较长,大约有80万字吧!很多学生虽然喜欢但没有把它读完,或者仅限于读完,没有太多时间和精力深入探讨书中精彩的内容,您的这本书可以说是广大师生的福音,深入浅出地帮助读者理解作品内容,成为青年学生了解中华传统文化的有益津梁,功不可没。您作为《西游记》研究专家,这么多年下来肯定读了很多遍《西游记》,能跟我们简单谈谈阅读感受吗?

竺洪波:好的,谢谢你的鼓励。这属于文学鉴赏的问题,从形象感受、思想判断到审美体味(人生启迪),都有许多话题可说。当然,文学是最美丽多艳的花朵,各花各眼,每个人有不同的读法,诗无达诂,文无定平,具有很大的审美差异性。我想先说一下自己读《西游记》的体会,然后再与年轻朋友作些交流。

我们欣赏文学,最佳的心理效应是共情。共情,在心理学上是指甲乙双方相互渗透、相互体验、相互认同的心理状态,传统文学鉴赏学则称为共鸣,特指鉴赏者与作品产生心理感应关系,自觉不自觉地将主客体融为一体,作品的人物成为“我的人物”,其情感、思想,性格、命运都打上了“我”的印记,用王国维的话叫“以我观物,着我之色”。从年龄看,我已值老年,人生经历自然是相对比较复杂了;从性格上说,我又一直是一个比较感性的人,所以对《西游记》的感受共情较多,对人物的共鸣也不局限在某一个人物及其故事,而是一种全方位的共鸣。而且这种共情或共鸣通常与自己的生活处境、人文情怀、审美兴趣的即时性状态相关联,“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即是说它不是稳定不变的,会随着自身情形的变化而变化。

但是,如果要说到与作品中哪个人物的共情最真切,共鸣最强烈,我想应该是唐僧吧。我是一名高校教师,与师父同属一类,对于唐僧,除了一般的理性认知,似乎还多了一份源于职业特征的感性认同。唐僧的缺点不用说了:胆小、昏庸,还有嘴碎。但我顽固地认为:唐僧是个好老师。作为一个老师,其根本任务是教书育人。唐僧带领他的弟子们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到达灵山,得道成佛,修成正果。孙悟空封为佛,八戒、沙僧和白龙马都是菩萨,在今天,相当于大学里的教授和副教授。所以从结果上看,徒弟们都成了大材,唐僧堪称育人有方的好老师。具体说,他能做出这样的成绩,根本原因在于对取经执着坚定。唐僧曾发下宏誓:“如不到西天,不得真经,即死也不敢回国,永堕沉沦地狱。”又在心中默默起誓“路中逢庙烧香,遇佛拜佛,遇塔扫塔。但愿我佛慈悲,早现长六金身,赐真经,流传东土”。临行之际,有弟子以“峻岭陡崖难度、毒魔恶怪难降”相劝,唐僧坚定地说:“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磨灭。”义无反顾,只身登上取经征程。对取经执着,引申开来就是对理想执着,对信念执着,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唯有信念坚定,才会树立敬业精神,才会有取经路上宝贵的坚持与坚守。

记得在一次华东师大中文系毕业典礼的《致辞》中我曾自我嘲讽:“长者,都是婆婆嘴,就像《西游记》里的唐僧,一路碎叨,徒弟们是否爱听其实并不在意。”唐僧本领不大,但禅心坚定,为追求真理虽九死而不悔,最后带领弟子完成了取经使命,整个团队因此而得道成佛。我也是水平不高,脾气不小,但教书育人的责任从来不敢忘记。所以我常对学生说,我的话你们愿意听就听几句,那正是“带着华师中文的烙印去行走未来”,如果不爱听那就不听,我也会颔首欣慰,反正我是“话痨”,所说多半是唐僧式喋喋不休的“多余的话”。自我评价:我教书,大概正像唐僧“话痨”。可见,文学鉴赏是主体“间性活动”,带有一种主观直觉的特性,阅读《西游记》是需要有代入感的。

对于青年学生,大概都喜欢孙悟空,除了他的正义、勇敢、战无不胜,还有乐观、无拘无束、充满想象力和创造力。这不正是青春勃发的年轻人理想中的英雄!这样的共情我也真切地有过,不过现在的我已非前我,最能与之发生共情的恰是在这些英雄气概的背后,孙悟空追求与奋斗的无奈:孙悟空崇尚自由,渴望尊严,最是受不得气,却偏偏遭遇克星,他既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也挣不脱唐僧的“魔爪”(紧箍咒)。何其憋屈,何其凄惨。《西游记》是浪漫主义的喜剧作品,但喜剧中有悲剧,悲剧外化为喜剧,是一部由喜剧和悲剧两种审美精神构成对立冲突而又和谐统一的悲喜剧,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一样,是一个“复调艺术”的典范。而孙悟空的追求、奋斗历程和心灵受难——失落和失败——也常令我扼腕叹息。瞧!一个孙悟空,照映出我与年轻朋友的审美差异。

让我们来说一说猪八戒吧!青年学生以学习为主,但毕竟到了恋爱的年纪,对爱情也有了一定的认识,似乎有条件可以从另一个侧面来欣赏猪八戒这个形象了。八戒的前身是天河里的天蓬元帅,他的初恋是美丽的嫦娥仙子。不过,和大多数人一样,他的这场初恋只是单恋,且结果悲催。“剃头挑子一头热”不说,还落得个“调戏女仙”之罪,被玉皇大帝罚重锤两千记,贬下凡尘,还错投为猪胎。猪八戒的苦难皆因嫦娥而起。我们可以假设一下:有一个男人,原来春风得意,或位高权重,或富豪榜上赫赫有名,总之是前程似锦,风光无限,然而,因为喜欢一个女人身败名裂,一无所有。那么,他对这个女人会持有怎样的态度呢?按常人的反应,结果大致会是以下两种:第一,仇恨对方,视这段感情为孽缘,视对方为仇寇;第二,永不再见,从此不加理睬。既然是生命中的灾星,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可八戒却不是一个负心负义的“无情的情人”,他出乎意料地选择了第三种态度:痴心不改,对嫦娥仙子依然一往情深。不仇视,不怨怼,尽管表现得有些痴傻,但八戒对嫦娥还是一如当初的满心欢喜。“我丑,但我很温柔。”如此看来,猪八戒对待女性,不仅是“温柔”,简直就是高尚了。在失败的恋爱或婚姻中,他不迁怒于人,牵挂于心的只是曾经的美好时光。我们学语文,从《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到《牡丹亭》《红楼梦》,深感爱情的真谛在于真爱,在于付出。以审美的态度来对待爱情,珍惜所爱的人,猪八戒的“爱情表现”对于今天的我们是否具有启迪意义!

张硕:感谢竺老师的分享!非常精彩!您刚才说审美具有差异性,我非常认同这一观点,从您深入浅出的解读,可以看出竺老师对于《西游记》的阅读是非常独特和深刻的。很多中学一线教师现在面临一个困惑,自己的阅读经验可能是丰富且有一定深度的,但是因为课程容量有限,无法将对整本小说的理解讲授给学生,所以针对“整本书阅读”的相关研究有很多。您作为一位小说研究专家,想听听您如何理解“整本书阅读”。

竺洪波:“整本书阅读”是当下文学阅读的新方法、文学教育的新理念,语文界正在探索、实践和推广之中。由于现代新式教育的教材体制规定,所选课文都是文学性精粹短篇,长篇巨制即以“节选”呈现。这样,对于长篇文学原著的教学就存在一个“节选”与整体的关系问题,而且既是节选,难免带有节选者的主观取向,如果两者关系过分隔离,固然不利于对整部作品的正确认识与把握,对节选的片断本身也还存在产生误读、误解的危险。节选具有封闭性、聚焦性,整本书则具有开放性、多元性。所谓“整本书阅读”即是要调节、整合“节选”与母本整体的关系,弥补“节选”先天的不足,消弭或预防对文学原典产生误读、误解的危险。在中学,它要求超越定编教材“节选”的界限,向上延升,向下拓展,实现对文学名著的整体观览,中学生“只读教材远远不够”。在大学,则是更高层次的拓展性持久性阅读,其旨意一方面是深入作品整体,认识其多元性文化价值,另一方面还要追求通过对某一部专书(比如《史记》《红楼梦》)的整体阅读,进一步了解相关学科特征的目的。——无论是中学生,还是大学生,“整本书阅读”都是必要的。

据我的了解,中学语文课程被教育部明确列为“整本书阅读”的对象有《西游记》《红楼梦》《乡土中国》等,目前《红楼梦》的“整本书阅读”搞得最有声色,取得成果最显,已出版了多部高质量专著。但作为一项重要的教改内容,作为一种教学的新方法,《三国演义》《水浒传》《儒林外史》《十日谈》《鲁滨逊漂流记》等中外文学巨著无疑也是“整本书阅读”的对象,也具有“整本书阅读”的需要和价值。我前些年指导研究生写作了一篇《高中语文〈水浒传〉整本书阅读专题式教学的实践研究》,写得非常不错,得了优秀论文奖。可见,整本书阅读的范围非常广阔。

不过,在充分肯定“整本书阅读”的前提之下,我也看到了一些潜在的问题,有些问题似乎有了偏离“整本书阅读”的原初本意的苗头。

其一,过分强调“整本书阅读”提高考试成绩的作用。由于高考、中考曾多次以《红楼梦》命题,许多展开过《红楼梦》整本书阅读的学校考试成绩显著提高,可说大获成功,学生、教师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纷纷著文渲染,“整本书阅读”与高考、中考的关系得到强化、固化。诚然,“整本书阅读”能够提升考试成绩,这是其价值应有之义,也是值得肯定的好事。但如果过分强调“整本书阅读”与高考或中考的线性关系,却无疑偏离了文学阅读加强文学修养、增进语文素质的“初心”,“整本书阅读”一旦成为考试的密钥、捷径,就难免沾上了应试教育的陋习,与古代士子日读“四书”只为应付科举、不识圣贤书真谛奥义一脉相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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