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语文教师要重视学习传统语文教育理论
作者: 赵志伟 周佳俊赵志伟,上海宝山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著有《观察与作文》《书声琅琅》《幽默的中国人》《高中语文课程新探》《现代语文教育发展》《中国十大书法家》(合著)《通向智慧之路》,编著《名家名作百八篇》《初中语文课案例评点》《旧文重读》《百年语文经典名著》(六、七分卷主编)。发表有书法及语文教育相关论文数十篇。
周佳俊(上海市控江中学教师):赵老师,您好!很高兴今天可以采访您。从我在大三上您的现代语文教育发展课程开始,后来成为您的研究生,算来已经十四年了。平日里,您非常重视引导我们这些学生多了解一些传统语文教育理论,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体会确实越来越深。为了今天的采访,您提出——中学语文教师要重视学习传统语文教育理论,我代表广大读者特别是青年教师,想问一问为什么要提这个问题?
赵志伟:佳俊,你好!谢谢你的采访,我已经退休快十年了,照例不应该再对当今的语文教育发表什么看法了。但是,有三个原因,使我愿意接受你的采访。一,《语文教学与研究》杂志是一本很有品位的杂志,九十年代我曾经为她写过好几次稿,所以对她有好感;第二,要我谈的问题是传统语文教育方面内容。第三,实际上我还在上海做一些与语文教育相关的事,包括为一些杂志写稿,所以对语文教学现状还是了解的。所以我愿意谈谈。下面回答你的问题,因为现在许多专家引用许多新的教育理念,包括西方的先进教育教学理论。但是我认为仅仅这些是不够的。汉代王充说:“知今而不知古,谓之盲瞽。”“知古而不知今,谓之陆沉。”一个中学语文教师应该对自己祖国的文化教育有比较深刻的了解,在学习外国先进教育理论的同时,还要从传统文化中汲取有用的东西。这方面近年来是做得不够的。
周佳俊:您认为中国传统的教育理论为什么对于语文教师特别重要?
赵志伟:因为中国有两千年多年的文明史,中国从先秦到明清,教育很发达,从孔子孟子荀子和思孟学派,到唐宋的韩愈柳宗元再到明清的王阳明、湛若水、张伯行、陆陇其、张行简等,无论官学私学,无论书院还是蒙学,在教材编写教学方法考试评价诸多方面,积累了丰富的理论和经验,这些都可以供我们学习研究借鉴的。
周佳俊:为什么您认为这些教育教学理论对于我们语文教学有启迪?
赵志伟:因为一部中国教育史实际就是一部语文教育史,特别唐宋以后,实行科举制,不但教学教材,而且考试各方面都可以对今天的语文学习有启迪作用。这个遗产我们应该继承研究发展。
周佳俊:今天我们就从考试谈起。您曾经推荐我读过一篇发表在《中华读书报》上的文章《状元崇拜是种幻觉》,作者有个论述令人困惑,他说:“真正称得上一流人物的却又屈指可数、凤毛麟角,状元中不乏有真才实学卓有建树的人物,可就古代状元整体情况而言,名不符实的仍然占大多数,甚至还有只识几个字的白痴状元、草包状元。”您怎么看?
赵志伟:我不知道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什么是“古代状元的整体情况”,有没有具体的数据来证明这个判断?我相信是没有的。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不符合事实的话呢?恐怕同对我们历代科举考试制度和内容不了解有关,也同长期以来我们片面抨击科举制度有关。仅仅凭道听途说的故事,或者一些书里的统计数字就做判断往往就会出笑话。
周佳俊:请您简要介绍一下科举考试都考什么?对我们今天的语文教学有什么启示?
赵志伟:科举考试很复杂,一两次谈话是不可能讲完的,简单地说,明清的科举考试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阅读了解这些东西,我想大约有三点启示。
第一,清代进士除了熟读四书五经,会写八股文、试帖诗以外,还要求掌握许多其他方面的知识,包括属于自然科学的地理水利实用的知识,还要对历史十分熟悉,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白痴”“草包”可以考中进士的。多少年来,我们读文学作品,谈到一些读书人参加科举时就会想到范进、孔乙己等形象,其实那是被误导了,那种个别极端的例子怎么可能是普遍现象呢?但是许许多多中小学生并不知道,于是形成一种偏见,认为古代科举考试考出来的都是傻乎乎的读书人。偏见有时比无知离事实更远,因为无知可以通过学习变得有知,而偏见则拒绝探讨真相。于是无知加剧偏见,偏见者更加无知。久之,有些话会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所谓“草包状元”“白痴状元”就是这么出来的。想一想,我们现在被各地推崇的“状元”固然不一定将来成为栋梁之材,但怎么可能是草包?白痴?
第二,中国的科举考试有许多值得我们研究的东西,最重要的是它的公平公正性(当然是相对的)在今天更显得重要。邓嗣禹在《中国考试制度西传考》一文中,通过翔实的考证指出:“英国文官考试制度的起源,我们可以很有理由地断定是受了中国公开竞争制度的影响。至于美国文官制度所受中国的影响,似乎也用不着详述,因为美国的制度大部分系采自英国,一部分系采自德国。”美国人麦克唐鲁早在十九世纪就指出:“在中国,凡是君主以下的各官职统统是开放于每个臣民的。……官吏由竞争考试选拔出来……并依其忠君与否而升降。”国内现在有学者提出要研究建立“科举学”,这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第三,在语文测试这一块,我们要提高信度和效度,不但需要借鉴国外的教育评价理论,也要从传统考试那里汲取资源。如何通过各种不同的文体考察一个人的语言文化水平以及识见;如何在阅卷评分过程中做到公平公正合理可靠,而且不会因阅卷者个人好恶而影响对考生的评定,等等。中国科举考试留下的文件,可以为我们提供不少值得研究借鉴的范例。也可以说,通过这种研究,我们可以藉此提高自己的“文化自信”,建立自己的一套比较科学的语文评价体系。
周佳俊:您刚才谈了考试。下面能不能从传统的教学理论方面介绍一点东西?就“怎么教”谈一谈我们可以从传统教育理论中获得什么启迪?
赵志伟:我以南宋陆九渊的“读书法”“教学法”为例来谈一谈吧。上世纪八十年代我读研究生时,以《易简功夫可久可大》为题,写过一篇评述陆九渊读书法的文章,发表在当时的《上海教育学院学报》上。这是从邱椿《古代教育思想论丛》得到的启发。在这一本书的上册里,邱先生评述了陆九渊的行状和教育思想。陆九渊教人的方法是从“简易”入手,反对学习过程中的“强探力索”。他批评朱熹教人的一套方法是一种“支离”的功夫。在中国哲学史上著名的鹅湖之会上,吕祖谦邀请陆九渊、陆九龄和朱熹一起辩学。两陆和朱熹各留下一首有名的诗。其中朱熹的“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后来几乎成为脍炙人口的名句。其实,两陆也有非常有意思的句子,陆九龄的是“留情传注翻榛塞,着意精微转陆沉”,陆九渊的一句是“易简功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朱熹认为应该令人先泛观博览,而后归于约,但两陆则断言教人应该先发明本心,而后使之博览。朱认为陆教人太简,是参入了“禅宗”的那一套东西;而陆认为朱熹教人以“支离”,要人“强探力索”,反而把人搞糊涂。实际上两人的教育思想不同,源于哲学思想的差异,朱倡导“道问学”,而陆则强调“尊德性”。我觉得两者都有道理,但是朱熹的一套更适应特别用功的人或者天才,而对普通人来说,好像陆氏读书法更有用,譬如我自己的学习方法更倾向于从易简入手。于是我从陆九渊如何教人,他的“易简功夫可久可大”对我们语文学习的启发,写了大约一万字。现在想起来,我对于什么是“易简功夫”究竟出于何处,其实是不甚了了的,当时胆子真大,对一知半解的内容竟然可以发挥一通,真是无知者无畏。近来重读邱著有新的体会,又去翻检其他书,对所谓的“易简”有了比较深刻的理解。
邱椿引《象山语录》里的一段文字说,有一个来自临川的学生初见陆九渊,后者问他每天读些什么书,对方回答:“按照学习的规矩读书。”陆再问:“怎样守规矩?”对方再回答:“读程颐的《易传》,胡安国的《春秋通旨》,谢良佐的《论语解序》和范祖禹的《唐鉴》。”陆九渊批评他是“陋说”。过了一会儿,又问这个学生:“什么叫规,什么叫矩?”学生不敢回答。第二天,学生来了。陆九渊对他诵读了《易经》“系辞”里的一段话:“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简能。”然后又用《易经》“彖传”“文言传”里对乾坤两字的解释,说明圣人教人只在“易简”两字。道就在那里,只是人们不知道如何求道。他用孟子的话批评道“道在近处却往远处求,事情本来容易却往难处做”,所以你昨天说的,不是正确的“规矩”。真正的“规矩”是:“只就近易处着着就实,无尚虚见,无贪高务远”,所谓涓涓不息终成江河。那么,为什么要从“简易”做起呢?这里“乾以易知,坤以简能”一句话是关键。大体意思是:乾道以平易显示其智慧,坤道以简约展现其功能;平易则容易使人明了,简约则容易使人顺从;容易为人所知则关系亲密,容易使人顺从则可以建立功勋;关系亲密则可以相处久远,建立功勋则可以逐渐宏大;可以长久则体现贤人的道德;建立宏大则是贤人的事业。懂得“易简”而天下所有道理都能掌握,如此就能(使君子)处适中恰当的位置。
在要求学生读书“循序渐进”这一点上,朱熹和陆九渊并没有分歧,但是朱熹要求学生:“如今工夫,须是一刀两断,所谓‘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如此做头底,方可无疑虑。”这是一般人做不到的。陆九渊则反对“强探力索”,当一个人力有未逮,硬要搞清楚一些问题时,那就是“强探力索”。所以陆九渊引当时一位学者的诗:“未晓莫妨权放过,切身须要急思量”,告诫学生读书不可以躐等。对此,我深有体会。为了考研究生,我在而立之年以后才学英文,开始读一篇文章,每一页查十来次字典,读得很苦,效率很差。后来看到一篇介绍如何学习“托福”中“阅读理解”的文章,文章说,你有三级水平,就读二级读物,你有四级水平,就读三级读物。这样你才不会感到很苦,才会有成就感。到你读了十几篇文章,再回头读第一篇时,就会觉得很容易。词汇量也就不知不觉增加了。其实,这就是所谓的“易简功夫”,我后来想一想,自己小时候学习文言文也是这个过程,自己大学里学习古代汉语也是这么搞明白的。
那么,现在提倡陆九渊的“易简功夫”有什么意义?我觉得在中小学特别有意义。现在中小学在各类学习上,躐等而上、凌节而施的情况极普遍。有些私立初中为了筛选优秀生源,要求报名学生要有奥数竞赛奖,英文要达到初三水平等。不少家长揠苗助长,课外让孩子赶场子,东奔西走参加各类校外辅导班,过重的学业负担挤占了本该进行睡眠或文体活动的时间。在培育出极少数“精英学生”的同时,榨取了家长的钱财,又使更多的孩子成为陪绑的牺牲品。不少学生因为遭受了太多的学习挫折,以致终身厌学,看到教科书就头大。想“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殊不知,孩子还未起跑,就输了,因为学习是终身之事,一个总是不断遭受挫折的孩子怎么能够成才?布鲁姆在《教育评价》里这么说:“如果学生发现他的努力有所得益,便可能在一定的学习任务中花更多的时间。反之,如果学生在学习中受到挫折,他们必然会自卫性地减少学习时间。尽管学生受到程度不一的挫折,但我们相信,如果学生对一项任务极为厌烦的话,他们迟早都会放弃的。”
所以还是陆九渊引某学者的诗句说得好:“寄语同游二三子,莫将言语坏天常”。什么是“天常”?就是学习规律,教育规律,就是从“易简”入手。违背了规律就会受到惩罚,这是迟早的事。
周佳俊:看得出来,您偏爱陆九渊的教学思想。刚才您拿朱熹对比陆九渊,能不能也谈谈朱熹的教学思想?
赵志伟:好的。我对朱熹的一些教育思想的最初认识,是读了顾树森的《中国古代教育家语录类编》以后,时间也是读研究生时。我的导师何以聪先生带我们去采访钱梦龙老师,钱老师向我们介绍了他的“三主四式”的语文导读法。有一天晚上,我对何老师说:“其实,钱老师的‘以学生为主体’的原则来源于朱熹。朱熹要学生‘自去理会、自去体察、自去涵养’。”老师表示同意,但是他对我说:“其实这个思想可以追索到孔子的启发式。”
朱熹说:“某此间讲说时少,践履时多,事事都用你自去理会,自去体察,自去涵养。书用你自去读,道理用你自去究索,某只是做得个引路底人,做个证明底人,有疑难处,同商量而已。”如今的语文教学界,“做课”已成为一道风景线,其最有特点的是“满堂串问”,但是我发现这种看似引发学生思考的提问和学生“自动”毫不相干,学生完全成为教师表演的配角。且不说提的问题是不是有意义,即使简单的问题也是教师事先准备好的,是一种“请君入瓮”式的做法。所以学生对语文学习越来越没有兴趣。
最近我又重读了顾树森先生的《中国古代教育家语录类编》中的这一段,想想很有意思。为什么又去读,因为我发现,现在不少年轻教师都把功夫用到如何上课上得“精彩”、表演得让专家满意上了,最缺少的是“践履”两个字。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谈谈教师的基本功》,发表在《语文学习》上。批评我的一些研究生已经做语文教师了,仍然不知道如何运用工具书,只会从网上查资料;有的连二十首唐诗都背不全;有的不善写板书,缺了课件手足无措。我想教书决不是演戏,让我们年轻教师花那么多精力去做一些花架子有什么意义呢?有时间还不如用来读读书。我想起了陆九渊引某人的诗:“自家主宰常精健,逐外精神徒损伤”。然而,这是这些年轻教师自己愿意这样做的吗?显然不是。我看现在不要说年轻教师,就是一些成名的教师还不是热衷于一些“逐外”功夫,不注重“践履”?朱熹说:“讲学固不可无,须是更去自己份上做工夫。若只管说,不过一二日,都说尽了,只是工夫难。”我对“自己份上做功夫”的理解是:无论教师还是学生都要从自己出发去读书、去探索。学生不要总是等教师给你公布“标准答案”,教师也不要喋喋不休做“布道”的传教士,更不要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真正的教育讲到底是自我教育,清人有对联云:“一人知己亦已矣,毕生自修无尽期”其实是应该作为我们的座右铭。虽然对现代人来说什么“古之学者为己”有点迂阔,其实还是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