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写教育在变与不变中新生
作者: 李卫东 何郁李卫东,正高级教师,北京市特级教师,现任北京教育科学研究院基础教育教学研究中心副主任。兼任教育部基础教育语文教学专业指导委员会委员,北京市教育学会中学语文教学专业委员会理事长,中国教育学会中学语文教学专业委员会副理事长,中国英汉语比较研究会中外阅读学研究专业委员会副理事长等。出版著作《读写新思维》《语文课堂的多维观察》《二十年后,叩问语文之道》《李卫东讲语文》,参与统编高中语文教材及教师用书的编写,研究成果获北京市基础教育教学成果奖特等奖等。
何郁:李老师好,感谢接受采访!首先要祝贺您又出新著《读写新思维》(商务印书馆2022年5月版),在我看来这是一本有探索实践有教育情怀的书;您写的前言虽然篇幅短小,但视野开阔,高瞻远瞩。我从昨天到今天,一直都在读,许多新名词“单环学习”“双环学习”“读写做合一”“混合式学习”“全写作”等等,一一撞进脑海,刺激着我的思考,挑战着我的知识结构,真有头脑风暴的感觉。最近几年,您在中学语文界非常活跃,以敏捷的思维、锐意的探索、中正平和且有学术含量的探索精神,为语文界同仁所称道。您这本书里的许多文章我以前都在杂志上拜读过,那么我想,我的访谈,就从这本新著谈起吧。我想问的第一个问题是,最近是什么原因,促使您高质量地在做着这些新思考和新探索,在我看来,职称、荣誉等,作为一个语文工作者,您可以说是全都具备了……
李卫东:何老师过奖了!谢谢鼓励!《读写新思维》这本书实际上是被“逼”之作。我本人2016年下半年开始参与教育部统编高中语文教材的编写,三年多的时间,与其说是编教材,不如说是在重新做学生。很多问题困扰着我,折磨着我,诸如如何理解“学习任务群”?“学习任务群”和“单元”以及“单元和单篇”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人文主题”和“语文要素”的关系如何平衡?“大单元”的“大”就是贪大求全、无限度扩张吗?等等,对于这些问题的理解,不同专家发出不同的声音,这更加勾起了我消泯心中疑问的欲望,促使我边编教材边进行调研,边做边思,尝试着探究那些“新问题”的来龙去脉,给出让自己满意也让老师们接受的解决方案。几年间我撰写并发表了一二十篇论文,论题涉及整本书阅读、单元整体教学、写作课程新范式、跨学科读写等,这些多是当前语文课程改革的热点。我在《与语文相知相解》一文中写道:“这些文章的观点也许不能完全经得住推敲,但作为教研员在新课程、新教材推行的第一时间做些探索,感受和体会真切了,对老师们的教学指导也就会有一些切实的效果。做课题时思考过了,读文献时反刍过了,写文本时淬炼过了,于是,与老师们言说交流时的每一句话背后都有研究,每一个观点都有来历。在读、写、做一体化推进中,我确证自己生命的价值,收获职业的尊严和快乐。”
据说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曾说过:“世界上唯一不变的东西就是变化。”尤其是当今的数字化时代,新技术革新每隔几年就会发生,阅读和写作作为基本的学习方式敏锐感知着时代变革的脉搏,其内涵和外延自然也就会发生新的变化。在印刷传媒时代,写作曾是一种特权的象征,并非人人都能写作、发表和传播,而数字化时代,人人都获得了写作、发表的权利和便捷,一个新读写时代已经来临,写作教学自然也要呼应这一变化。但无论怎样变革,读和写作为语文学习的主要内容和方式,经典读写作为语文课程的“基本口粮”等,是不变的,是需要坚守和承继的。读和写在变与不变之间获得新生,语文教师在变与不变之间激发活力、进步成长!
何郁:您的这一番话,不仅阔开了我的视野和思维,也重新点燃了我的激情,我也要重新学习,重新出发!谢谢您!关于单元教学,您力倡“读写做合一”,这一点我非常认同,我理解这也是一个“全视野”教学。我深感我们的单元教学做得过于死板,或只关注阅读,或只盯着写作,或放羊式做言语实践活动,很少做整合的工作。在这个问题上,您认为最重要的是什么呢?或者说,我们在做“读写做合一”时,特别要注意哪些问题呢?比如“整体设计”“统整”“深度学习”,或者“项目化学习”?请谈得具体而深入一些,这一块我们一线老师特别需要。
李卫东:在读、写、做的关系中,“做”是“关键”,是“驱动器”,设置真实情境,设计有价值的话题、问题、任务、活动、项目,学生在真实的语言情境中“做事”,产生读写需求,深度阅读和真实写作就会真正发生。我们平常所说的要设计“好问题”“有挑战性的学习任务”“有价值的学习项目”,也是这个道理。问题、任务、项目设计得好,读和写就成为自然舒展的、动态加工的主动学习过程。阅读是深度加工,是拿起笔来进行的深度阅读;写作作为学习方式和思维方式,是“做事”情境下的真实写作。阅读和写作在问题解决、任务驱动、项目完成中交织缠绕、互生共促,读中有写,写中有读,“做”中读与写,读、写、做融为一体。“读写做合一”的语文教学生态,不是和稀泥,而是强调在“做”中读和写,在读写中学习和创造,凸显读写的思维认知属性,做到“学习读写”和“通过读写学习”的兼顾与平衡。
单元学习的“统整性”不一定非得靠“项目化学习”来体现。我觉得有必要把“项目化学习”和“学习项目”做适当区分。“学习项目”作为“学习任务群”的载体,整合学习情境、学习内容等要素,引导学生在运用语言的过程中提升语文素养,那么课程标准中所提到的“学习项目”是不是就指“项目化学习”呢?我们认为并不必然指严格意义上的“项目化学习”,课程标准所指的“学习项目”既包括严格意义上的项目化学习,更包含那些具备“项目化学习”部分要素的宽泛意义上的微学习项目。不同的教材单元类型,应匹配合宜的学习方式和教学方案。结构化、情境化的项目化学习,适宜那些活动性、境域性很强的学习单元,对高中而言,更适合必修上册第四、第五、第八这类归属“当代文化参与”“跨媒介阅读与交流”“语言梳理与探究”“整本书阅读”等任务群的单元;对初中来说,更适合统编教材的演讲单元、新闻单元、游记单元等。初高中教材中更多的单元,是以研习课文为主的读写类单元,此类单元就不一定适合做严谨的项目化学习设计,而更适合把短小的学习项目镶嵌在阅读和写作中,读写互促,做中读写,让读、写、做自然融为一体。
何郁:我体会,无论是做单元整体设计,还是做单篇课文设计,或许都存在“基本问题”。我觉得您提出的“基本问题”非常好。老师们若能解决一个单元或一篇课文的“基本问题”,一定程度上说,就完成了基本任务,心里就没有教学负担了。但这肯定不是高质量的学习,高质量的学习必然指向个性化的需求和深度学习,在此基础上,您又提出“进阶性”和“变式度”,将教学引向更加开阔的地带。我觉得这里既有经验,可能凝聚了您多年的思考与探索,更有思想的闪光,富有一种学术勇气与担当。
李卫东:“将教学引向更加开阔的地带”,何老师这句话点得非常透彻。如何让教学摆脱狭仄和琐屑,走向开阔地带呢?确立单元基本问题,以基本问题引领学生深度学习,是一个值得探索的路径。一个单元的学习,应该基于学习任务群的学习目标,让学生形成一两个“持续性理解”“核心学科观念”,如教师在做统编高中语文教材“自然情怀”单元设计时,首先需要确定的应是“我想让学生通过这一单元的学习明白,是作者的审美情趣过滤和选择了景物,并使笔下的景物呈现特有的情调”。但这样的核心理解和观念,毕竟出现了一些概念和术语,有些抽象,尤其对于语文学科而言,不容易被接受。教学实践中比较可行的策略是把单元的“持续性理解”转化为“基本问题”。威金斯和麦克泰提出“以基本问题打开学生的理解之门”,他们认为教学中真正起核心作用的是“基本问题”,是那些激起持续思考和探究、需要理由和证据、指向学科内重要和可迁移观点、在整个单元教学(或许一年)中会反复提起的“基本问题”。与具体问题、细节问题相比,“基本问题”更具解释力和穿透力。教学“自然情怀”单元,便可以将持续性理解——“审美情趣过滤和选择景物,并使笔下的景物呈现特有的情调”做问题化处理,转化为单元学习的“基本问题”:为什么在不同作家笔下,景物呈现出不同的形象、色彩、趣味和情调?审美心理和景物的表现之间究竟有怎样的关系?
确定单元学习的“基本问题”,是为接下来的课文学习以及活动、任务的设计,持续性“定调”——不能为活动而活动、为完成任务而完成任务,而应为“理解”而教学。目前的单元教学实践中,有一种倾向值得注意:不分教材单元类型,一律做表现性“大任务”驱动的单元设计和项目化学习设计,这很有可能会使“任务”与课文研习“貌合神离”,所谓的“任务”不具备足够的“包裹性”,不能有效指向“持续性理解”和“基本问题”,以至于学生急于去“表现”,而没有充分认知学习和加工,实施效果并不理想。与活动导向的“浅学习”相比,目标导向的单元学习活动和任务,有两个鲜明特征:进阶性和变式度。目标导向的活动和任务,是把重心放在认知和“理解”上,而不仅仅是具体“做”些什么。为“理解”而教学的活动和任务,重点指向几项关键能力和高阶思维:一是比较,有变式就有比较,有进阶就有比较,要整合也离不开比较;二是归纳,足够的“变式”和“比较”,是为了形成归纳,形成“认知图式”和“基本理解”;三是迁移运用,运用学科核心观念在新情境中解决新问题。
何郁:嗯,比较、归纳和迁移运用,确实是变式和进阶的重要动作,高阶思维的训练和培育,或许只有在这样的课堂教学中才会产生。很遗憾,我们的课堂教学中,这样的风景不容易见到。李老师,我们的访谈可能会时不时溢出您这本书。我想更深入地挖掘您的语文教育思想。我记得李老师在很多次研讨会上,在多次评课时,都提出一种“看得见的学习”,倡导语文老师要多做让师生看得见的读写活动设计。我觉得这仿佛一束光照进课堂,对我的语文教育观也有很大的触动。我也想请李老师谈一谈这个问题。
李卫东:与“看得见的学习”相关,我还有一个提法:让我们的语文课堂成为透亮的课堂。“看得见”也罢,“透亮”也罢,都是强调要让语文课堂的教和学有明确的方向,让学生的学得到及时的评价和反馈。这里所指的评价主要不是指给予成绩判定的终结性评价,而是指结合评价标准的描述,对学生的学习表现和结果给以及时反馈和矫正的“形成性评价”,是促进学生“形成理解”的评价。新西兰学者哈蒂通过800多项关于学业成就的元分析,对138项影响学业成就的因素按效应量由大到小排序,位于前十位的就包括“提供形成性评价”和“反馈”两项。他认为,有利于提高学业表现的“刻意练习”,需要处于有适当挑战性的难度水平上,能够通过允许反复练习,给予犯错和改错的空间,对于学习者提供有针对性的反馈来获得持续的改进;而机械低效的“操练和练习”则包含最少的反馈,不置于深层的和概念性的理解的背景和框架中。“刻意练习”的有效性恰恰建立在对练习的“刻意”评价和反馈的基础之上。
基于评价量规的证据收集,除了通过课堂观察外,还可以通过课后作业、学生作品、测评试卷等途径收集,以信息反馈指导学生持续性地探究“基本问题”,促进“基本理解”的进阶。对于单元学习过程中的复杂任务,为给学生完成任务搭建支架、提供导引,也可开发特定的等级性评价量规或者简单的核查表。现在已经有更多的语文老师开发并使用评价量规,但要防止两种倾向:一是量规简单粗糙,缺乏有意义的、有效用的等级描述;二是泛滥使用,为用而用,没有围绕量规组织有效的教学活动,而只看重量规的评判功能。
何郁:关于整本书阅读,我特别赞成您的说法,整本书阅读是语文学习的“正规战”,哈哈,很有趣的说法,但一语中的。您说,整本书阅读要做“混合式的学习”,要用“多维度”来看待,要警惕某些阅读倾向。是啊,一本书就是一个系统,怎么可以盲人摸象,各行其是呢?关于整本书阅读,李老师还有哪些建议?
李卫东:哈哈!“正规战”是一个形象的说法。2008年初,我发表了一篇文章《名著阅读:语文教学的“正规战”》,当时还没有“整本书阅读课程化”这一提法,这篇文章的主要观点其实就是主张名著阅读课程化,要让名著阅读真正落地,而不是泛泛地提倡而已。何老师说“一本书就是一个系统”,可谓一语中的。“整本书阅读”的提法多拗口啊,为什么不叫“书册阅读”“一本书阅读”,我的理解还是一个“整体”和“系统”的问题。如果学生阅读了一本书,讨论了很多细节,看似明白了许多问题,但如果没真正“透视”一本书,没有抓住一本书的精要,那还是不会阅读整本书,还是停留在篇章阅读甚至碎片化阅读的层次。温儒敏先生认为整本书就要让学生连滚带爬地读,要磨一磨学生的性子。为什么要“连滚带爬”,为什么要“磨性子”?还是强调整本书阅读与篇章阅读相区别的特性,整本书阅读尤其要强调整体把握,串联贯通。从这个意义上讲,整本书阅读更需要“基本问题”的引领。例如《红楼梦》的整本书阅读,可研究和探讨的内容俯拾皆是,许多红学家穷其一生也不能说已把《红楼梦》完全吃透,甚至不同的学者对相同的问题多年争执不下而“几挥老拳”,我们中学语文课堂企求于把《红楼梦》彻底研究明白就是极不现实的。但是随意择取一些好玩的专题,比如“红楼梦的原生家庭”“红楼梦的诗词”“红楼梦的中医文化”,花大力气研读,显然也不是“《红楼梦》整本书阅读”作为语文课程的主要任务。基于对“整本书阅读”学习任务群、“红楼梦这一本书的特点”及学生阅读需求的分析,可考虑以三个“基本问题”引领整本书的研习:1.许多论者均指出,《红楼梦》中的人物,跳出了非好即坏的窠臼,写出了人物的复杂和多面,人物形象大多是“圆形人物”,你认为哪些人物是圆形人物,哪些是扁形人物?请在贯通阅读的基础上,画出人物图谱,并做证据分析;2.《红楼梦》的章回题目,多是对照结构,作者为什么这样表述?整本书中有不少重要事件也形成前后对照,这样安排结构的“意味”是什么?3.许多专家指出,《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悲剧,甚至有专家认为是中国文学的第一部“悲剧”,你是否同意这个观点?你对本书的内容和主题持一种怎样的阅读取向?在这些基本问题的引领下,学生就会做关联性阅读、贯通性阅读、比较阅读和深层阅读,即便琐碎枝节的内容放过去,也不妨碍学生探知整本书的精要;进一步说,正是由于聚焦“基本问题”,才能摆脱碎片化阅读、浅层化阅读,而深层探知整本书的精要。语文课程视野下的整本书阅读,要放弃囊括一切内容、要素、专题、语言、形式的企图,有所为有所不为,运用大概念、基本问题和内容主题的“透镜”,引领学生饶有兴致地读、透彻深入地读,读有收获、读有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