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贵的纸

在学习书法时，我临帖几天后，老师就不再提供廉价的毛边纸，而是让我买宣纸练习。“买好点的！”他特别强调。

对着洁白的宣纸，我为难地说：“我的字写得这么差，这不是挺浪费的吗？”

“就因为担心浪费，你才会慎重下笔，尽力去写！”老师说。

后来，我读欧阳中石的传记，看到类似的故事。欧阳中石是两届中国书法兰亭奖获得者，中国第一个书法博士生导师。

少年时，欧阳中石曾师从武岩法师学习书法。武岩法师很苛刻，他对欧阳中石说：“你要跟我学书法，得买我这里的纸。”那时候，外面的宣纸一角二分钱一张，而武岩法师的纸要五元一张。欧阳中石不敢在这样的“天价纸”上写字，所以从早到晚只是盯着老师看，动用眼耳心手，调动一切感官去观察、感受、记忆老师写字的动作，就是不敢在纸上落笔。

武岩法师吓唬欧阳中石说，你若不写，就回收这张纸。欧阳中石当然舍不得，于是狠狠心，终于下笔了，没想到写出来的字很像范本的字……欧阳中石说，他自此懂得了什么叫“临帖”，懂得了在学习中动脑比动手更重要。

再后来，欧阳中石也懂得了老师利用心理战术的巧妙引导——只有在最贵的纸上才能写出最好的字。

《蜀素帖》被誉为“中华第一美帖”，它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写在珍贵的蜀产丝织物上。庆历四年（1044年），进士出身的林希得到一卷蜀素，便将这卷蜀素裱装成长卷，用乌丝织栏，工艺考究。二十多年后，林希和一众文士聚会，拿出这卷蜀素，请大家即兴题诗。蜀素比纸质地粗糙，不吃墨，不洇墨，滞涩难写。大家围观感叹，都不敢动笔，蜀素再次被收藏起来。

到了元祐三年（1088年），已任职湖州郡守的林希邀请米芾到苕溪游览。在临别时，林希拿出已珍藏四十多年的蜀素，请他题写。

米芾书法一流，个性癫狂不拘，他未加推辞，信手便在蜀素上留下了八首诗，成为千古传世的佳作。米芾用笔快，丝织品吸水性弱，书法线条的天然之美在丝绸和墨汁的渗透融合中得到完美体现。

《蜀素帖》勾画了了，一气呵成，无一处凝滞，无一处纂改，又被誉为“天下第八行书”。

被称为“天下行书第二”的是颜真卿的《祭侄文稿》。但是《祭侄文稿》只是写在极普通的纸上，而且在行笔过程中，一错了字，颜真卿便直接在原字上重写，也有画圈去掉的，更有一改再改的。通篇234字，颜真卿涂抹27字，添改17字。为何如此点画狼藉的一篇文字，在书法艺术史上被推崇到如此的高度呢？

这不得不说起颜真卿写《祭侄文稿》的背景：在唐玄宗时期，安禄山发起叛变，颜真卿和他的堂兄颜杲卿勇于起兵讨伐。在安禄山攻城的战争中，颜杲卿和儿子颜季明罹难，父子均无全尸。

当听闻此消息时，颜真卿悲愤难抑，痛怒攻心，于是写下了《祭侄文稿》。他把国仇家恨、萦纡忿激和胸中燃烧不止的凛凛正气全部诉诸笔端。他心绪难平，情波汹涌，一管微秃之笔，蘸以胸中血泪，所以书写中有不断修改和涂抹。他不为作书法而书，是为爱、为痛而书的。

尼采说：“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颜真卿正是以血书写《祭侄文稿》，于无意中达到了艺术的巅峰之境。

原来文章也好，书法也罢，最深沉真切的情感才是载写它最珍贵的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