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乳汁”

陶春芳

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先后被评为无锡市、江苏省教育系统巾帼标兵、全国特别有成效的优秀班主任、无锡市德育带头人、无锡市妇联家庭教育指导督导老师、江苏省网校家庭教育心理咨询师。获得个体沙盘东方研究院沙盘心理咨询师资格证，全国团体沙盘授权讲课教师（河南省除外），全国个体沙盘和团体沙盘心理技术授证高级讲师，全国职业人才中心高级精神分析师，无锡意象对话心理技术唯一准珍珠咨询师，NGH国际催眠师，心理卡牌分析师，萨提亚模式家庭系统心理咨询师。

很多研究表明，家庭成员的高浓度情感表达会使心理障碍的发病率显著提高。人是这样一种动物，没有情感会“饿死”，情感太多，会“撑死”，不多不少才是最好。心理学中，把过高浓度的母爱称为“毒乳汁”。

【个案情况】

喜宝，八年级，小学时被大家笑称“妈宝男”，感性且心思缜密，喜欢和女孩一起玩，有一些女性化。爸爸工作特别忙，妈妈是个全职太太，一日三餐，接送兴趣班，都是妈妈在操心。小学时，喜宝是妈妈的小跟班，也非常听话乖巧，成绩也不错。然而，八年级开始，喜宝进入青春叛逆期，万事均废，休学在家，一不如意就会冲妈妈吼。

【故事实录】

故事由喜宝口述。

被吞噬感1：浓度过高的爱

或许别人会觉得我身在福中不知福，认为妈妈给我的爱是世界上最好的。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当妈妈把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时，我有一种窒息感。爸爸长期缺席，妈妈难以从爸爸身上获得亲密感和依恋，就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在我身上，这种爱随时会“淹没”我。妈妈看电影，和朋友吃饭，洗发做面膜，我都得当小跟班，大家说我混在女人堆里有些娘娘腔。

被吞噬感2：“桃子”和“苹果”

初中开始，我开始回避妈妈，总嫌妈妈烦，妈妈委屈，抱怨我是一只白眼狼，我也愧疚，但我真的很烦她。我们两个人经常吵架，甚至大打出手，门锁都被砸了，现在还是个洞。妈妈认为不装锁我就无法将她拒之门外，但是我的心门永远锁住了，我有时会离家出走，好几天不回来，被逼急了我也会威胁家人要自杀。由于担心我的安危，爸爸妈妈最近也经常吵架。我觉得，妈妈根本不知道我要什么，我想要“桃子”，她认为“苹果”更好，就给我苹果。

被吞噬感3：梦中的蛇

有时候晚上睡觉前，感觉自己被黑暗吞噬，很恐惧，不敢关灯。五六年级开始，我总是做噩梦，其中一个比较有代表性的梦，就是总有一条大蟒蛇追我，有时候缠绕住我，让我不得动弹，直到被惊醒，接着又被黑暗吞噬，循环往复。到了初中，学科多了，我感觉与同学们相比差距很大，作业总也做不完，烦躁不安，有巨大的无力感，我仿佛被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了……

【心理词条：共生关系】

类似喜宝妈妈这种吞噬性的母爱，精神分析理论命名为“共生关系”。

所谓共生关系，通俗点讲就是，两个人就像一个人似的不分你我、没有心理边界，或如同两个圆，其中一个小圆完全被另一个大圆包围。共生关系的原型是母婴关系，婴儿在母体里10个月，完全依靠妈妈的身体所提供的营养活下来，出生以后，婴儿靠妈妈的乳汁和照顾存活下来。精神分析学家玛格丽特·马勒是这样解释共生的：6个月前的婴儿一方面处于全能自恋中，觉得自己就是神，另一方面他们又极其虚弱，因为他们的吃喝拉撒睡玩等需求都需要妈妈来满足，他们必须和妈妈共生，所以这个阶段的婴儿会觉得，自己就是妈妈，妈妈就是自己，自己和妈妈的身体与心理是一体的，也被称为“母婴共同体”。在心理学的一些理论体系里，会把0～6个月定义为共生期。在共生期里，婴儿是区分不了哪些是妈妈的，哪些是自己的，过了共生期之后，他才会渐渐意识到，妈妈原来是一个独立于自己之外的人。这个阶段的共生关系，可以说是健康的共生关系，也是个体走向独立、成熟的必经阶段。我们经常见到一些强势的妈妈，掌控着孩子的全部生活，小到穿衣吃饭，大到上学就业，以各种方式干涉、控制孩子的选择，不允许孩子自主做选择。又或者用情感控制孩子，当孩子不听话，或者有离开的意愿时，会以一种虚弱的姿态“绑架”孩子，让孩子听话。“你要符合我全部的期待”这样的关系，让彼此窒息。被这种母爱包围的孩子会感到莫名的愤怒，但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甚至有的孩子还会因为自己心里的愤怒而感到内疚，责怪自己为什么不感恩妈妈却要抱怨。内心脆弱的妈妈无法接受分离带来的被抛弃感，或在她自己的真实生活中有难以掌控生活的无助感，因此将孩子完全控制于自己的掌心之中，借由孩子来满足自我依恋需要或是成就需要。病态共生，是很多关系出现问题的原因，大部分共生关系是发生在妈妈和孩子之间的，因为从心理位置上来讲，妈妈和孩子之间更近。

与吞噬性妈妈有“共生关系”的迹象：

孩子害怕长大；孩子发现很难维持好的关系；孩子依赖妈妈；最终进入相互依赖有纠葛的关系；优先考虑妈妈的需求，而不是自己的；孩子把自己的需求放在第一位会感到内疚；任何决定都需要得到妈妈的批准；没有妈妈孩子觉得自己一文不值；把女朋友看成妈妈，或和妈妈对比；妈妈嫉妒孩子的朋友；孩子竭尽全力让妈妈开心。

“共生关系”可能带给孩子的危害：

不健康的“共生关系”让孩子有被吞噬感。

这种关系下的孩子有时候感到头晕，感到被什么东西罩住，因此想事情想不清楚；有时候感到恶心、想吐，或者胃胀气，怀疑自己生病了，担心某些不好的躯体感受演变为致命疾病；体验加重时，感觉到自己不认识自己，或者感到自己和世界之间持续蒙着一层雾气；体验加重时，感到有人或者某种异物寄居在自己体内，尤其是某个感官内；体验加重时，有“魂飞魄散”的感觉；被笼罩的感觉加重时，有强烈发冷或者想睡觉的感觉；被笼罩的感觉加重时，会出现强迫性的想法或者行为。上述主观体验的描述，只是“被吞噬感”系列体验中的一部分，如果把这些主观报告直接摊开来分类，发现它们可能分属于不同心理疾病：焦虑症、强迫症、疑病症、人格解体、解离症状……但是所有这些主观体验之下的核心恐惧都是：保不住一个完整且独立的自己，害怕这个自己被消散，或被笼罩，或被侵入，或失去控制，或失去意识。精神分析文献中有不少专有名词来描述这类恐惧，比方说自体心理学的“崩解焦虑”和客体关系学派的“湮灭恐惧”，都在试图描述这种类似的感受。

不健康的“共生关系”可能激发强迫症状。

被强烈的被吞噬感折磨的孩子，从青春期或者成年早期开始，可能会出现强迫症症状。因为孩子没有办法阻挡妈妈的情感入侵，所以他的强迫行为经常以“清洁”“去污”为主；其强迫性思维症状则以“钻牛角尖”和偏执为代表。通过在日常生活中强迫性的“清洁”和“去污”，他们象征性地试图扫除客体的情绪或身体入侵和污染。通过在日常生活中的“钻牛角尖”和“穷思竭虑”，象征性地试图保持自己思维中的最后一丝清明和理性。一个偏执用力的妈妈（或其他主要抚养人）很容易养出另一个偏执的孩子，因为只有用偏执才能挡住这种共生的以爱为名的全面侵入。

不健康的“共生关系”可能激发身心症状。

被强烈的被吞噬感折磨的孩子，以胃肠道疾病、失眠以及疑病为主。胃肠道疾病，尤其是胃胀气，可能和消化不了过多的负面情绪有关；失眠，可能跟自体边界被频繁侵犯，因而生成的自体暴怒难以疏解有关；疑病症状比较诡异，它的潜意识意义并不明晰，但从临床来看，主要是担心轻微，或者来源不明的身体不适会轻易导致致命性疾病，这实际上是通过担心被某些异己的力量侵蚀，从而导致整个自体崩解掉的一种象征性的焦虑，它依然和被客体吞噬的恐惧有关。要知道，在现实中，很多妈妈的念叨或者日常负面评价虽然不会立即造成伤害，但有可能象征性地转化为轻微疾病，其影响又非常长效，有时甚至会毁掉一个孩子的自我价值感、存在感，如“致命疾病”。

不健康的“共生关系”可能激发人格解体症状。

轻微的人格解体症状包括持续性感到自己和世界之间隔着一层雾，或者感到脑袋里面有雾，有被蒙住的感觉。不得不指出，有解体症状的来访者，与他们共生的现实客体即早年照顾者，在现实中有较大概率是未能经过诊断或充分干预的精神病性患者，或者低功能的人格障碍患者，或者是以自我为中心的自恋型人。这些照顾者的攻击性通常特别强，导致孩子只能通过“起雾”的形式，或者其他的解离形式来与之隔离。在严重的情况下，孩子会感到自己的意识长期处在自己的身体之外，从而用身心解离的方式保护自己，以规避以爱为名的攻击。如有的孩子说，小时候妈妈发怒的时候，自己都会下意识地想睡觉，后来就有越来越多次地想睡觉，这种现象正是人格解体症状形成的初始形态。

不健康的“共生关系”可能让孩子形成依赖特质。

以自我为中心，缺乏规则意识，没有道德约束，一旦不如意，就会情绪失控，产生过激行为。社会适应性差还会让孩子成年后缺乏自信，容易孤僻内缩，悲观抑郁，无法适应社会，产生和妈妈的共生绞杀。越焦虑，越控制；越控制，越焦虑，恶性循环形成，病态共生产生。不能放弃“共生关系”的妈妈，势必压抑孩子的独立自主权，将自己的意志凌驾于孩子的意志之上。渐渐地，孩子不会反抗，完全丧失了自主性。在不健康的“共生关系”里，妈妈常常想要营造孩子没有长大的幻觉，因此我们总能发现与父母保持“共生关系”的人的心理年龄尤其是性心理年龄发展得要比一般人滞后得多。

【案例总结】

首先，在共生关系里，依赖和控制是配对出现的。

依赖者有时是控制者，控制者有时又是依赖者。依赖主要体现在情感、生活、经济等层面。但是，依赖是有代价的，代价就是你会感到不自在、不自由，感觉到被控制。作为子女，内心常常是矛盾的，一方面享受被照顾，一方面又想要摆脱控制。

其次，共生关系的第二个特征是恐惧和愧疚。

喜宝的妈妈无微不至地照顾孩子，总想为孩子挡风遮雨，同时也需要孩子，试图让孩子更多地陪伴在自己身边。喜宝经常觉得要是自己不听话妈妈会很难过。对于小学时的他来讲，妈妈不开心就如同灭顶之灾，为了防止这种局面出现，喜宝什么都顺从，放下自己，取悦妈妈。小学的喜宝除了恐惧父母吵架，另一个恐惧是犯错，他怕自己做了错误的决定，更害怕做错事而受到妈妈的冷脸和惩罚，所以凡事征求妈妈的意见，这样凡事妈妈负责兜底。但喜宝进入初中，有了更多的自我意识，开始想要掌控自己人生的方向盘。恐惧和愧疚，会让孩子和父母难舍难分，他们对彼此是那么负责，他们的生命紧紧地连在一起，同呼吸，共命运。被“共生关系”紧紧拽着的孩子，要么敏感自卑，要么跟妈妈一样歇斯底里。

共生关系的第三个特征是个体发展受阻，缺少自我感。

共生关系中的妈妈最大的特点是不能独处，一定要和孩子黏在一起。这种妈妈往往具有以下两个特征：意识不到孩子是独立的个体，理所当然地把孩子视为自己的所有物，有百分百掌控孩子的权利；不允许，也接不住孩子的任何反抗，一旦孩子表现出不想再被掌控的意图，她们就会疯狂攻击孩子，直到彻底压制住孩子。孩子长大后可能的外在表现是：休学；不工作、没有同辈圈；不恋爱、回避社交。内心的表现是：空虚、无意义。活在这种状态里的孩子，他的自我没有获得分化，他的其他社会角色没有发展出来，或者说很虚弱。他的心，就像空的一样，是没有内容的。但是，他并不是真的没有内容，而是自我被压抑了，以至于他连接不到，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喜宝的梦中总是有一条代表“吞噬性母亲”的蟒蛇在追自己，因此，喜宝为了更好地发展自我而进入青春期叛逆。

那么，如何帮助成长中的青少年儿童走出共生关系，减少“吞噬性母亲”的影响？

我们经常会听到“摆脱”共生关系，后来还是换成“走出”共生关系。因为当我们谈摆脱时，仍然是一种撕扯状态，而走出共生关系，是自然的，慢慢分化出来的一种状态。共生关系中的孩子只有知道自己去哪里，才知道怎么去那里。我们在谈如何走出共生关系时，实际上也是在谈如何分离、独立和成熟。其实，这是一个很不容易的历程，不是一个结果。这个历程，可能是持续一生的。

先来说说要教会青少年儿童学会情绪和情感的独立，能够做到为自己的情绪、情感负责，学会适当尊重自己的感受，指的是将自己的感受与他人对自己的影响分离，如果孩子经常考虑别人的感受，就等于身体里住着的是别人而不是自己。孩子需要设置边界，让妈妈明白自己需要独立空间，用于疗愈，有时可以锁上门，没有一个疗愈的环境和时间，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在冲突中可教会青少年儿童使用“我……”句式避免指责，坚持自己的边界和立场，如果妈妈经常说“我的世界不能没有你”或者“你需要我”之类的话，这只是指责和分配责任。相反，“我……” 的句式，可以将重点聚集在自己的需求上，例如，可以说“我需要空间”或“我没有时间每天和你说话”“我的需要和你的需要不一样，妈妈，请允许我有自己的需要”。

青少年儿童没法谈经济独立，我们有时也会鼓励青少年，认真学习，努力建设自己，发展自己的能力，让父母不再有机会“管”自己。

还可以鼓励青少年儿童学会发展出新的关系，这是走出共生关系的常见方式。当新的关系出现的时候，旧的关系会自然剥离。这个时候，父母也会意识到一个现象，那就是你长大了。可以交一些新的同辈朋友，幸运一点的青少年儿童，可以寻找积极的人生导师、亲朋好友或师长，去观察和学习，与高人相交，学习更快，重新塑造自己。但问题是共生关系中的小朋友可能不太会选择关系，因此更好的办法是接受心理咨询和治疗，有时问题根深蒂固，只有专业人士才能解决。青少年儿童有时可能无法改变妈妈的行为，但可以更好地理解这些行为，当我们理解了妈妈的行为背后的无力无助，就会发现这些吞噬性的控制是可以和自己分离的，进而发现，学会调适健康的人际边界非常重要。而人际关系中的问题，只有放到新的、好的人际模式中，才能得到锻炼和学习。

最后我想说，学会分离，走出共生关系，是伴随着阵痛的，在这个过程中，青少年儿童或者其他在共生关系中的人会感到恐惧、愧疚和痛苦，甚至会挣扎和自我怀疑。但是，允许这些感受存在，慢慢地会发现，孩子和父母都可以过好自己的人生。分离，不是关系的断裂，也不是抛弃，分离其实是为了更好地相聚，以更成熟的姿态去爱。

【真情提醒】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我通篇谈的是吞噬的母爱，但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父爱或者其他照顾者。父亲或其他主要照顾者过于控制的例子在生活中也是屡见不鲜的。只不过妈妈常常是孩子“分离—个体化”过程中更加重要的客体，因此本文也就更多介绍控制型的妈妈对孩子心理发展的影响。青春期孩子的叛逆，是为了瓦解父母的“不合理规则”，重新找到适合自己生存的规则。

足够好的妈妈会尊重孩子的需要，放弃继续和孩子“共生”的愿望，这就是精神分析理论中谈到的“分离—个体化”的过程。通过这个过程，孩子获得了心理的独立，明确了自己的偏好，能够自由表达自我意志，最终成长为一个人格相对健康的人。

责任编辑  刘玉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