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得语言文字的趣味

作者: 冯渊

【编者按】语文教师的基本功有很多表现,大体来说,这几项不可或缺:对各种类型文本的解读能力,为传递观点、主张、情感的写作能力,以及为将这些能力传递给学生选择合适路径(设计问题)的能力。从本期开始,针对语文教师教学中普遍出现的短板,我们陆续推出“语文教师基本功训练”系列文章,希望引发读者讨论,共同探求更多元的解决路径。

摘  要:语文教师应将识得语言文字的趣味作为一项基本功。识得语言文字的趣味,主要指对文本主旨、情感的深度理解、感悟,能深入体会、不落言筌,又能以精准的语言精确地传达。语文教师要能鉴别文字的高下,要关注文本意义的精深幽微处,要对美的语言文字有足够的敏感,要对滑爽流俗的语言保持高度的警惕。

关键词:教师发展;语文教师;语言素养;趣味

当前,语文教师的入职门槛较高,大部分教师凭借自身的学养都能在阅读中解决以下问题:解读非虚构类文本(包括信息类文本、论述类文本等),能熟练提炼文本的观点、主张,能准确分析材料如何阐释、证明观点;解读虚构类文本(包括小说、文学性散文、诗歌、戏剧等),能从叙事学角度分析小说的文体特征,能从人、事、景、物与情、志、理关系的角度解读散文,能从戏剧冲突和个性化人物语言的角度分析戏剧,能从意象和节奏等角度理解诗歌。但是,教师与文本共情的能力、涵泳体味文本情感的功夫偏弱。究其原因,是对语言文字缺乏足够的敏感,对趣味的感悟力不够。如果不能识得语言文字的“趣味”,情感的分析有时也显得虚浮空洞。因此,语文教师应将识得语言文字的趣味作为一项基本功。

这里说的“趣味”,主要是指文本中依赖直觉感受、领悟的内容,它包括好玩、有趣的一切文字,也包括能在瞬间显示作者真性情的片段书写,还包括能揭橥主旨又不露痕迹的种种细节。识得语言文字的趣味,主要指对文本主旨、情感的深度理解、感悟,能深入体会、不落言筌,又能以精准的语言精确地传达,并非要求在教学中增添趣味,或者提倡什么“趣味教学”。

对趣味的隔膜会影响对文本情感、主旨的理解,因而本文提出教师要识得语言文字的趣味。有些文本,一经分析,就能提炼情感主旨;有些文本则内涵丰富、可阐释空间大,虽经穷形尽相的分析,还是难以抵达精微幽深处。懂得识得趣味的人,才能会心。

识得语言文字的趣味,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 要能鉴别文字的高下

未经专业训练的人,往往会被华美的辞藻吸引;语文教师显然不应在此列,需要有更高的鉴别力。文字高下的分水岭究竟在哪里?我们先看下面的片段:

【片段1】河水清澈见底,流水经过的河滩上,芳草如茵,一簇簇的,一蓬蓬的,野花绚烂着,各色的蝴蝶在花丛中飘飘摇摇。一丛一丛的芦苇、蒲草在水中秀着曼妙的身姿。小河里长满了嫩绿嫩绿的水草,它们没有名字,却格外妖娆。

【片段2】在人生的路上,时常也会有大雨来袭,需要意志坚定,无畏无惧,不怕前行,义无反顾,迎接挑战,穿过暴风骤雨。唯有风雨兼程,坚韧不拔,才会迎来雨过天晴,有机会看得见那道最美丽的彩虹。

【片段3】灶膛之内,由灶门到各灶室,折转到烟囱,都被砖头与黄泥封闭得严丝合缝,柴禾在灶膛中间劈劈啪啪燃烧,发出明亮的火焰,一束火舌由灶门冒出来,舔着灶门墙,大部分火苗则被引向前室、耳室、后室,游荡肆意,又得到了不动声色的分配,然后生成的青烟,被烟囱强力地牵扯着排到屋顶之上,不会返回涌到灶门口。大半个小时,七八个柴禾把子烧完,大铁锅里的饭菜,小铁锅里的猪食,“鼓子”中的热水,灶门墙上悬起的“吊子”壶中的开水,灶膛内丘瓦罐中的鸡汤,灰坑热灰里由孩子们埋下的土豆红薯,得到不同的火力与热量,分别熟的熟,沸的沸,烫的烫,滚的滚,各得其所,焦嫩不一,软硬不一,咸淡不一。狂风呼啸,振动林木,大雪飘飘,铺山盖河,寒冷的冬夜,瓦屋里,晚饭备好,油灯下,一家人有热茶热饭,猪栏中的猪也得到满槽的热食。[1]

片段1、片段2表达粗疏。片段1的文字可以描写任何一条小河,也就是说,它根本没有描写出“这一条小河”的特征。作者对小河和花草很陌生,叫不出野花和水草的名字,说明并不了解小河及河边的植物,没能与描写对象建立起联系和情感,看上去温情脉脉,实际上不过是僵化的、抽象化的描写。片段2观点没有大问题,但难以传递作者对困境的认知;或者说,作者对他提出的问题并无个性化的思考。这样泛化的、口号式的语言,会引起有语言洁癖的读者的不适。

片段3则是个性化的、情感节制的语言。详细描写锅灶,对烧火做饭的过程如数家珍,又将柴火锅灶与寒冷的冬夜巧妙勾连,营造出暖老温贫的气氛。作者对锅台上的物什样样熟知,在细致的描写中充满温情。

二、 要关注文本意义的精深幽微处

语文教学从语言文字入手,当然不能离开语言文字的分析,但是不能死守词句。完全依赖机械分析,学生很难入耳入心,是语文课不受学生待见的主要原因。

我们以课文为例,讨论趣味的发现和涵泳。下面是统编高中语文必修下册第三单元《一名物理学家的教育历程》一课中的一段话:

鲤鱼们的一生就在这浅浅的水池中度过。它们相信它们的“宇宙”就由阴暗的池水和睡莲构成。它们大部分时间在池底漫游,因此它们只模糊地意识到在水面之上存在有另一个外部世界。我的世界的本质超过了它们的理解能力。我喜欢坐在距离鲤鱼仅仅几厘米的地方,然而,我们之间却如距深渊。鲤鱼和我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宇宙之中,从不进入对方的世界,我们之间被水面这一薄薄的“栅栏”分隔开来。

科学发现要有爱国精神,要有担荷人类苦难的责任,庄严、宏大的表述无论怎样强调都不过分。但是这些叙事之外,还要关注一些能表露个人性情的、细碎的地方,往往是这些貌似不经意的地方更惊心动魄,更醒豁人心,更能体现文本意义的精深幽微。

科学家主动探索世界奥秘,是因为有伟大的使命在肩,但最开始的冲动往往来自对外部世界的好奇。加来道雄用充满童趣的文字将好奇心表现得十分充沛、自然。这段奇妙的文字,我们当然可以详尽分析,但是一个小男孩看鲤鱼池的奇思妙想,仅靠分析是难以完全领略的。那些对陌生世界同样充满好奇的小孩,可能一瞬间就读懂了;那些谨小慎微、认真刻板的人,却可能将加来道雄从鲤鱼和“我”对于水池认识的隔绝中产生的联想视作胡思乱想。殊不知,童年的瞎想促成了后来他“平行宇宙”“高维世界”的理论构建。

读这段文字能会心一笑,是因为我们从加来道雄的书写里,看到了藏在岁月深处的那个聪明、调皮的小男孩的形象。

我也曾对着池子里的鲤鱼看,看完了,便是完了,至多觉得阳光透过水体照在鱼身上好玩而已。后来读书,知道庄子与惠子在濠梁之上的论争,看鲤鱼时便会想到这段对话。加来道雄发现鲤鱼和人生活在两个宇宙中,他们“彼此从不进入对方的世界”,他想,“在水底的鱼群中可能有一些鲤鱼‘科学家’”,这些鲤鱼“科学家”会“对那些提出在水池之外还存在有另外一个平行世界的鱼冷嘲热讽。它们认为……水池就是一切”。

读这段加来道雄小时候对鲤鱼池的观察就会明白,他从小就是个鬼灵精,能成为著名的物理学家跟他从小观察世界的眼光有着难以割裂的联系。

这样的趣味是说不完的,如《哦,香雪》中香雪重新把手送到凤娇手心里,《百合花》中小战士的枪筒里插了一枝野菊花,《故都的秋》里“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拿来主义》里“捧着几张古画和新画,在欧洲各国一路的挂过去”,《踏莎行》里“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的莫名追问,《高祖还乡》里的“一面旗鸡学舞,一面旗狗生双翅,一面旗蛇缠葫芦”的奇异视角……

要让学生涵泳体会这样的文字,不要一开始就分析。尤其不要用概述的、宏大的分析掩盖趣味,伤害文本最可贵的地方。加来道雄的这段文字,如果概述意义,无非说科学家从小就树立了探索世界的雄心。对细切的过程描写完全忽略,就根本无法进入作者的内心世界。这种阅读教学当然是无趣的。

许多学生对语文失去兴趣,很大程度上是教师将文本与读者之间的趣味之门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三、 要对美的语言文字有足够的敏感

看到美的语言文字,如果不能眼前一亮,在阅读课堂上的纯粹分析就会黯淡无光。文本的主题、思想内涵、蕴含的文化传统都建立在语言文字的基石上,如果对基石毫无鉴别能力,其他的推演可能都不靠谱。

在用术语表达之前,要有真实的审美感受——

羲和敲日玻璃声,劫灰飞尽古今平。

如果你只能告诉学生这句诗写了秦王的威武,是多么可惜。常人可以关注写了什么,但语文教师应关注怎么写的。写威武的诗多了去了,写得这么狂放、大胆、诡异、迷离惝恍的,只有李贺。

有谁能敲打太阳?难道太阳是玻璃做的?不然怎么发出脆脆的玻璃声?是地球上的人看着橘黄色的太阳,想象它是一个玻璃球?还有敢敲打太阳的人?告诉你,那是秦王让他敲的。秦王是谁?

他怎么会这样想象?我们一辈子都写不出一句这样的文字。不仅诗鬼这样写,诗圣也这样写——

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

这些句子让你感官错乱,让你陌生、惊讶。这就是语言的魅力。这里有冷寂的傲岸,有高贵的自持。你看这些残剩的稻粒、这苍老的梧桐枝干,知道吗?这是鹦鹉吃剩的稻粒,这是凤凰栖息过的梧桐。香稻、梧桐正与鹦鹉、凤凰匹配,杜甫在接着屈原的香草美人的兴寄说话,这哪里只是简单的句式倒装?

一个意思表达出来历经了千回百转,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呢?

直接说出来就是实用信息类文本,是说明书、操作手册的写作标准,文学的功能就是要表现“要眇深微”的情感和思绪。

许多人只能看懂“大江东去”,“要眇深微”是精细、微妙、美好的意思,这类情感的表现曲折复杂,更需要语文教师的专业支持。

再看这样的诗句: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

这些句子有没有让你感觉满眼明珠乱晃?星星怎么会沉到海底,是云海吗?如果是云海,那么雨落进的河应该就是天上的银河了。为什么是当窗见,那人此刻坐(睡)在哪里?星沉海底,美丽的影子消失了;隔河相看,那人注定与诗人永世分离?对方像一颗晶莹的明珠,是珍珠还是露珠?如果露珠像珍珠一样不被晒干,那人将一生面对水晶盘,永不分离。

谁知道诗人经历了一场创巨痛深的情感?怎么可以把复杂幽微的情感转换成这么绮丽丰富的画面?这么多结结实实的想象,这么多旋转杂沓的画面,诗人是怎么做到的?

许多语文课堂将这一审美过程省略了,只会分析、提炼,以简洁、概述的语言,将鲜润的情感、真切的画面压缩为观点与意见,没有审美的过程。

所以,我才强调,语文教师的专业素养中,最重要的一项是对美的语言要有足够的、敏锐的感受力。

有了感受力,还要有合适的语言表达。可是我们的知识结构里这类词语实在太贫瘠。可以涵泳古人的评语,提高自己的表达能力。如宋代敖陶孙评诗:

魏武帝如幽燕老将,气韵沉雄;

曹子建如三河少年,风流自赏;

鲍明远如饥鹰独出,奇矫无前;

谢康乐如东海扬帆,风日流丽;

陶彭泽如绛云在霄,舒卷自如;

王右丞如秋水芙蓉,倚风自笑;

韦苏州如园客独茧,暗合音徽;

孟浩然如洞庭始波,木叶微落;

杜牧之如铜丸走坂,骏马注坡;

白乐天如山东父老课农桑,事事言言皆着实……[2]

文学阅读课上,如果教师纠缠于概念,重点放在分析、概括上,将美好的、鲜活的文本分析得死去活来,将忧伤悱恻的文本分析得酣畅淋漓,满口概念,学生也跟着教师堆砌概念而不切入文本内部,说明教师需要提高专业素养了。至于如何表达感受,那是一辈子的追求,首先方向要正确,不能陷入虚假分析的泥淖。

现代文也是这样。朱自清和郁达夫,沈从文与梁实秋,汪曾祺和梁衡,他们的文章去掉名字打乱放在一起,你能辨认出来吗?能辨认出来,对作家个性化的语言有熟人相见的快感,说明你对文学语言有足够的敏感;辨认不出来,只从文章内容上去理解,将文学作品读成信息类文本,是专业素养缺乏的突出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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