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由心造，意由心生

摘  要：《湖心亭看雪》所呈现的冰雪之境、幽冷之意，是由作者张岱忆叙前朝往事时的心绪所致，可谓境由心造，意由心生。营造的冰雪之境，蕴含的是故国之思与出尘之志；传递的幽冷之意，表达了聚散无常的感伤，彰显了忠于故国的铮铮风骨。

关键词：初中语文；《湖心亭看雪》；故国之思；风骨

晚明文人多受王阳明“心学”、李贽“童心说”等思想影响，使倾向自白自娱的晚明小品不拘格套。张岱被小品研究专家吴承学誉为晚明小品艺术集大成者。陈平原也曾评价：“在我看来，明文第一，非张岱莫属。而且，如果在中国散文史上评选‘十佳’，我估计他也能入选。”［1］张岱小品代表《湖心亭看雪》仅159字，却因幅短神遥、墨稀旨永，被选进统编初中语文八年级上册教材。

“文言文所传达的中国古代仁人贤士的情意与思想，即所言志、所载道，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直接体现，也是中学生文言文学习的重要方面。”［2］当下对《湖心亭看雪》“所言志、所载道”的解读众说纷纭，笔者亦有自己的感触。窃以为，《湖心亭看雪》所呈现的冰雪之境、幽冷之意，是由作者忆叙前朝往事时的心绪所致，可谓境由心造，意由心生。

一、 冰雪之境包纳无限情思

（一） 以诗入境蕴故国之思

《湖心亭看雪》写于明亡后张岱50岁左右，暮年的他忆叙前朝往事，在《湖心亭看雪》中造构出一种廖阔茫远的冰雪意境。张岱尤爱“冰雪之气”：“冰之为体，不受纤尘，虽尘埃满盎，而冰之所结止一水晶映，而尘埃皆无所着，则其劲气之肃也。”［3］在张岱眼中，冰雪是刚毅严正、纯粹明洁的君子品格的象征。明亡后，孤高耿介的张岱拒绝入仕大清，他以“冰雪之气”自勉，忍辱负重隐居深山，著书立说留存明史，最终著成《石匮书》《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琅嬛文集》等作品，将明代的世态人情、风俗文化留存青史，以示对故国的忠贞不渝。《湖心亭看雪》所呈现的冰雪意境，亦明此节，但又不止于此。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江南的西湖下雪非常罕见，更别说一连“大雪三日”。彼时，张岱年仅35岁，才藻富赡，孤傲超逸。尤其痴恋西湖的他，自然不会放过这难逢机缘，“余谓西湖真江南锦绣之地，入其中者，目厌绮丽，耳厌笙歌，欲寻深溪盘谷，可以避世如桃源”［4］。他如同去和心仪的女子幽会一样，满怀憧憬夜赴湖心亭，想独自领略西湖的“冰雪之气”。不难想见，彼时的张岱一定是欣喜愉悦的。

但我们从“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的忆叙中，却很难感受到期待和欣喜。细细思量，张岱如何确定“大雪三日”的西湖一定“人鸟声俱绝”？他既然还能“拏一小舟”前行，就说明西湖并没有封冻全白；气温使“雾凇沆砀”，可想而知，树木也很难被渐渐消融的冰雪完全覆盖。由此可推，“湖中人鸟声俱绝”“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不过是暮年张岱的想象之景，并非真景实境。

为什么暮年张岱要想象出此等空幻冷幽的冰雪意境呢？因为“一切景语皆情语”。国破家亡后，张岱为了逃避入仕，隐匿在深山之中，从鼎食之家骤然堕入苦寒贫顿。曾由数十人照顾饮食起居的前朝世家公子，晚年竟要亲自操杵舂米、挑粪种田，落魄凄凉可见一斑。在家国命运的巨大落差下，凄苦的暮年张岱忆叙前朝往事时必然会有主观情感的错位，“对于过去的感受来说，这时的感受是二度感受，是对感受的感受”［5］。

遭遇朝代鼎革、山河巨变后，张岱回想前朝盛年时独自任情率性夜赴湖心亭看雪，恍如一场午夜幻梦。梦醒后，只剩自己在异朝他乡无尽的孤独中默坐静思，“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6］。《湖心亭看雪》的出处《陶庵梦忆》的“梦忆”二字，即取此意。所以，“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乃是暮年张岱忆叙前朝往事时凄神寒骨心绪的隐秘投射，他运用通感手法，将湖山封冻、万籁俱寂的森然寒意传到每个读者心中。

然而，时过境迁，时间的错位又使暮年张岱“距离产生美”，在忆叙时多少掩盖了事物原本存在的缺陷，只呈现其“富有诗意”的一面。在“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中，张岱连用三个“与”字，化静为动，将原本孤立的一个个物象融为一体，构建出一个洁白纯粹、苍茫空幻的冰雪意境，包罗万象，邈远空寂。

（二） 以画入境寄出尘之志

《湖心亭看雪》不仅富有诗意，而且还极具画面感。张岱连用几个“一”字，将“上下一白”的茫茫空境，进一步皴染成一幅“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的清雅水墨画。画中种种物象若有若无、淡如细痕，如南宋书画家米友仁的“云山墨戏图”。张岱对南宗山水画的艺术精神、构图设色非常欣赏，尤钟情于米芾父子的“云山墨戏”画风，在潜移默化中把米芾父子的“米点”作画技法融入自己小品文创作中，不着雕痕，浑然天成。

在以画入境时，写景视角的悄然移位也是有意为之。“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写景视角逐渐变化，由舟中看景人的平视入世视角渐渐变为抽离看景人的俯视出世视角，舟中看景人亦渐渐成为景中人，物无非彼，物我合一。张岱运出尘之笔，造出尘之境，用“痕”“点”“芥”“粒”几个名词化量词来精妙设喻，由远及近、由大及小地表现天地中万事万物皆渺如尘粒、淡如细痕的浩渺宇宙观。几个量词后置的刻意语序变动和“惟”“而已”的虚词连用，又进一步强化了生命短促易逝了无痕、命运之舟流离飘零不可控、人如太仓稊米般渺小卑微等玄思妙想。在天人合一、空幻冷幽的冰雪之境中，种种庄禅意趣在暮年张岱胸罗宇宙、思接千古的空寂想象中油然而生。

张岱之所以巨笔如椽、直扫天际大气象，一方面，与其独特的山水审美品位有关——“张岱欣赏山水，所津津乐道的境界便是淡远，这是由距离的宏阔、时空的无限延长、景物的萧疏、色彩的明晰所造成的空灵境界”［7］；另一方面，也与其人生经历相关。张岱少年常随母亲至曹山庵做佛事。本就禅性自足的他，在无力挽回家国命运的深深绝望中，只能向空幻冷幽的庄禅之境寻求心灵的超脱和慰藉。这种大彻大悟的思想，几近道家“吾丧我”思想：去掉纷繁芜杂、物欲羁绊的“小我”，复归生命本源虚静灵台的“大我”，达到“万物齐一”的人生至高至纯境界。王崧舟老师曾评价：“张岱笔下的雪景，充分体现了物我两忘、天人合一的道家美学境界。”［8］

二、 幽冷之意蕴含无奈隐衷

《湖心亭看雪》不仅意境悠远，而且写作章法考究，以反衬对比和视角转换的手法传递出幽冷之意，值得玩味。

（一） 以知己难逢的乐事反衬聚散无常的感伤

任性不羁的盛年张岱只身夜往湖心亭看雪，想独自享受无世俗之人惊扰、无喧嚣之声聒噪的雪湖，没料想，这秘而不宣的筹谋被“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的热腾腾场面硬生生破坏。

但张岱并非清冷孤傲之人，他尤喜欢与“有疵有癖”之人结交。当同是性情中人的“金陵人”“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并不问对方姓名就“拉余同饮”时，张岱心中的不悦块垒顿时消融，和“金陵人”一起“强饮三大白而别”。张岱曾在《自为墓志铭》中提到很多爱好，唯独没提“好美酒”。考据其他史料亦知，张岱并不擅饮酒，足见他和“金陵人”的惺惺相惜，仅一面之缘，彼此已把对方视为心意相通的知己，“我有真性情，别人也有。这么看待世界，就可以避免过分的偏执与孤傲”［9］。

但对于张岱邂逅“金陵人”的惊喜，以及和“金陵人”酣畅对饮的热情，我们依然难以从字里行间捕捉到。在“湖中人鸟声俱绝”“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的凄神寂寥、天人合一的冷幽意境中，“余”和“金陵人”的偶然邂逅亦如鸿爪雪泥，虽茫茫六合，知己难逢，但转眼各复西东，相忘于江湖，令人顿觉无限感伤。暮年张岱冷眼看盛年张岱惊喜邂逅知己“强饮三大白而别”的赏心乐事，正如雾里看花，似真亦幻，在反衬对比中他再次表意：滚滚红尘，聚散无常；繁华靡丽，来去匆匆。

（二） 以“隐含作者”视角确证忠于故国的铮铮风骨

除了“冷景乐事”的反衬对比外，张岱还巧妙地对叙事视角做了转换。

王崧舟老师说，“《湖心亭看雪》作为明清性灵小品文的经典之作，其核心和灵魂乃是隐匿于风景背后的那个人，而那个人自己不说话，但又处处在说话，其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品格是很难被学生感知到的”［10］。这里说的“那个人”，即叙事学里说的“隐含作者”。从叙事学角度看，“作者指实际生活中写作的那个人，他与作品并没有必然的关系。与作品联系密切的是‘隐含作者’，即隐含在作品中的作者形象。”“隐含作者的功能是沉默地设计和安排作品的各种要素和相互关系。”［11］

张岱用类似小说的叙事笔法，依托“隐含作者”不断转换叙事视角，“沉默地设计和安排”“金陵人”替他表达独赴雪湖邂逅知己的惊喜，“舟子”替他说出对西湖不同流俗的痴爱。从字面上看，好像湖心亭看雪的一切快乐都与彼时张岱无关。“隐含作者”只为彼时张岱“沉默地设计和安排”了一次说话机会——“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这前言不搭后语的问答，是因为“金陵人”当初没说自己姓名，还是由于暮年张岱忆叙时已经忘记对方姓名？无从考查。但笔者认为，这是暮年张岱刻意通过“隐含作者”“沉默地设计和安排”选择性遗忘，以答非所问的方式突出“金陵人”“客此”两个词。因为“金陵”曾是大明前朝的首都，和“崇祯”一样使暮年张岱刻骨铭心，引起对故国家园的种种怀想。而“客此”一词，又把他从美好“梦忆”拉回残酷现实：现在自己也是客居大清的明朝遗老，又何尝不是天地间的匆匆一过客？

历经国破家亡的暮年张岱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欲以庄禅之境超脱自我，但对西湖家园的魂牵梦萦，对故都金陵的刻骨铭心，对客居大清的凄苦愁楚，都在曲婉表达：从小就饱受儒学思想浸染、以“仔肩宇宙”为使命的前朝世家公子，想放下一切尘缘出世太难！

他通过“隐含作者”沉默地设计和安排“舟子”的话，一语双关地收尾：“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这“痴”字，既包含对彼时张岱特立独行、雪夜独赴湖心亭看雪的高雅文人意趣的自赏，更包含对国破家亡、负重弘毅的暮年张岱忠于故国“冰雪之气”铮铮风骨的自许。“隐含作者选择邂逅之事进行裁剪取舍，以舟子之言煞尾的叙事安排，有一个透过他人让世人看自己的吁求，透过他人之言行来反省确证自我的意图。”［12］

《湖心亭看雪》寸瑜胜尺瑕，片言举要寄寓了张岱国破家亡后的无限情思和无奈隐衷，“以诗入境、以画为文”写景造境，“反衬对比、视角转换”叙事表意，曲包暮年张岱朝代鼎革、山河巨变后澄怀观物、玄奥幽邃的儒释道合一思想。

参考文献：

［1］［9］ 陈平原.从文人之文到学者之文：明清散文研究［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85，107.

［2］ 王荣生.文言文教学教什么［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6.

［3］ 张岱.石匮书：石匮书后集（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80.

［4］［6］ 张岱.陶庵梦忆·西湖梦寻［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8：346，23.

［5］ 钱理群，孙绍振，王富仁.解读语文［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25.

［7］ 佘德余.都市文人：张岱［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21：170.

［8］［10］ 王崧舟.问谁能领略  一往有深情——《湖心亭看雪》教学设计［J］.小学教学（语文版），2017（7/8）：20，20.

［11］［12］ 李良芳，赵玉.叙述和弦背后真实而隐秘的心音——叙事学视野下的《湖心亭看雪》文本细读［J］.语文教学通讯，2022（17）：67，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