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现代汉语名词谓语句的轻动词理论阐释的重新审视
作者: 韩江华 盖恒熙摘 要:自20世纪40年代吕叔湘指出汉语中存在名词作谓语的现象以来,名词谓语句的存在与性质成为学界研究的重要课题。转换生成语法被汉语学界所接受后,其轻动词理论对该现象做出了较为有力的解释。在考察名词谓语句的历时渊源时发现“不”与“非”存在对立关系,在轻动词理论中将名词谓语句与系词(或空动词)相联系的解释并不完全合适。基于此,文章试图对现代汉语中的名词谓语句现象的产生做出重新诠释,并提出现代汉语名词谓语句与系词判断句存在“性质—状态”功能分立的可能。
关键词:名词谓语句;轻动词;空动词;“是”;“非”
中图分类号:G6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4107(2022)01-0071-03
20世纪40年代,吕叔湘指出汉语中存在名词作谓语的现象,赵元任、高名凯、龙果夫等人提出过“体词谓语”“不用系词式名词谓语”“名词谓语”等概念[1]42。早期的名词谓语句研究主要局限于简单的判断句,如“今天端午。”“我中国人。”后来其研究范域不断扩大,到 1994 年,周日安已经总结出了名词谓语句中主谓之间的六种关系:同一、相属、空间、时间、比分、量化[2]。然而伴随着现象研究的愈加丰富,其现象的解释性阐释反而分歧愈广。
20世纪中叶即存在名词谓语的存在肯定派(吕叔湘、高名凯、龙果夫等)与存在否定派(黎锦熙、刘世儒等)之争[1]45,而在转换生成语法的理论范式进入中国学界之后,其与传统结构主义迥然的理论构架快速地吸引了一批学者从事此研究,亦对现代汉语中名词谓语的现象做出了不同于传统的理论阐释,最典型且有力的是在轻动词理论下的空动词句(或空系词句)解释。
一、轻动词理论对名词谓语现象的解释
冯胜利认为轻动词是“词汇意义虚,但句法功能强的一批动词”[3],该定义最初是叶斯柏森为概括英语中“V+NP”结构中的”V”所提出的。黄正德在前人理论基础上发展了轻动词理论,并将之引入汉语研究[4]13。黄正德将轻动词分为四类:DO、OCCUR/BECOME、CAUSE、BE/HOLD[5]。轻动词可以具有语音形式,成为一个词汇层的实体存在,比如“搞建设”“搞经济”的“搞”、“打车”“打电话”的“打”都被视作是轻动词 DO 的语音实体。轻动词也可以不具有语音形式,仅作为一个意义实体存在,被称为空动词,可以产生核心词移位的语法现象。在此种情况下,名词谓语句很容易被视作是 BE的空动词形式的产物。比如“今天端午。”是“今天(BE)端午。”即名词谓语句会被解释为“NP+BE+NP”。因此,有学者认为,名词谓语句的实际谓语存在于空动词(或者称为空系词)BE上,只不过空动词 BE 没有语音形式而已。而另一种同一出发点的理论却提出了一个全然相反的结论,即名词谓语存在,且系词BE为显性的系词判断句同样属于名词谓语句。这种观点引入了 Chierchia 的述谓语法,认为无论是 NP、VP 还是 AP,只要是自然语言中具有性质义的语类都可作谓语,但是它们并非直接成为谓语,而是经过了谓词化操作(predicate operation)[6]。轻动词BE(无论有无语音形式)则被视为谓词化算子,而不成为一个动词,因此一个句子的谓语实则是“BE+NP”。而文章所称述的“名词谓语句”(被称为空系词句和空动词句)仅仅是谓词化算子呈现隐性的句子,有“是”无“是”,二者本质相同。在英语中,该算子强制出现,而在汉语中,该算子的出现与否则有一定条件。
应当说,生成语法所带来的崭新视角确实有效地解释了大量的语言现象,并为汉语研究带来了新的突破和领域。但是,关于生成语法诸理论的解释范域及解释力,则应当被现象更广泛地检验,即在轻动词理论对名词谓语句的阐释中,尚有一些问题需要解决。
二、对名词谓语句的历时审视
名词谓语句在古代汉语中似乎很常见,比如:
(1)今秦万乘之国。(《战国策·赵策三》)
然而以轻动词的理论审视,则为“今秦(NP)+BE+万乘之国(NP)”,为了证明这一点,有学者试图通过将判断句改为否定形式来论证。例如:
(2)今秦,非万乘之国。
(3)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秋水》)
在此阐释下,“非”被认为是 BE 的否定形式,是“BE NOT”。并且这种方法同样可以照搬到现代汉语中。
(4)今天星期五。
(5)今天不是星期五。
(6)*今天不星期五。
因为例(4)的否定形式只有例(5),而谓语本应可以被“不”所直接修饰,因此论证了在“今天”与“星期五”之间有个没有语音形式的 BE 在充当谓语。
古代汉语中的“非”并不能直接被认定为“BE NOT”的凸显,它只能证明在标记论中否定句通常是有标记的[7]50。此处的“非”仅仅是一个否定标记,它并不能像“不是”一样可以进行进一步的结构拆分从而变成“否定标记+系词”。
根据研究显示,古代汉语的“非”所修饰的常常是名词性成分或可被解释为名词的成分。在作者随机统计的20个用例中,有 10 个“非”修饰典型名词的用例。例如:
(7)亲之非父也,尊之非君也。(《谷梁传·闵公元年》)
(8)王若曰:“诰告尔多方,非天庸释有夏,非天庸释有殷。”(《尚书·周书·多方》)
(9)贱人,非所贵也;贵人,非所刑也;刑人,非所近也。(《谷梁传·襄公二十九年》)
(10)众非元后,何戴?后非众,无与守邦。(《国语·周语上》)
还有修饰名词性短语或分句的“非”。如:
(11)公曰:“非子之所知也。”(《国语·晋语一》)
(12)威如之吉,谓非作威也,反身自治,则人畏服之矣。(《周易本义》)
也有修饰兼类的形容词或动词的“非”。如:
(13)君之使我,非欢也,抑欲测吾心也。(《国语·晋语一》)
(14)楚宫,非正也。(《春秋榖梁传·襄公》)
王力先生亦归纳了此种现象,指出“要对形容词谓语或动词谓语加以否定,就用‘不’字,要对名词谓语加以否定,就用‘非’字”[8]。
综上所述,凡是被“非”所修饰的皆可被解释为名词性成分,且语料越古,其所修饰物的名词性愈强。
(15)城高。
(16)城不高。
(17)城高城。
(18)城非高城。
(19)*城不高城。
(20)*城非高。
如例(15)—(20)所示,“非”修饰名词性成分,且与“不”存在对立。值得一提的是,“城,非高”显然是不合乎语法的,但是“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孟子·公孙丑下》)确是全然合法的句子。“非不”连用在古代汉语中较为普遍。例如:
(21)非不可亡也,以宋攻楚,奚时止矣?(《吕氏春秋》)
(22)然则秃者不免,伛者不袒,跛者不踊,非不悲也;身有锢疾,不可以备礼也。(《礼记·问丧》)
(23)非不恶寒也,以为侵官之害甚于寒。(《韩非子·二柄》)
“非不”通常在一个判断句中连用。通过示例可以认为,“非”修饰了一个名词性成分,“不”修饰谓语成为了一个名物化的陈述性命题,而“非”是在否定这个名物化的陈述性命题。
由此可知,“非”是“名词谓语句”的否定标记,而“不”则是一般谓语句的否定标记。
如果判定“非”是“BE NOT”的语音形式,则名词谓语句不存在,由此能推导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即动词(形容词)谓语句亦不存在,只有轻动词可以作谓语。推导过程如下:
城非高城
NP+BE+NOT+NP
城不高
NP+DO+NOT+VP(AP)
上述两个例子可视为平行结构,“非”是“BE NOT”的显现,“不”是“DO NOT”的显现。如果以此判定例(17)的谓语不是“高城”而是无语音的 BE,则例(15)的谓语不是“高”而是无语音形式的 DO,即所有动词皆是轻动词DO 的补语[4]13-16。这样一来,谓语都被消解了,名词谓语句存在与否的研究将毫无意义。因此,在通行的范式下,鉴于历时层面上的“不”与“非”的对立,名词性谓语概念的设立依旧有必要。
三、名词谓语句与系词判断句
现代汉语中的名词谓语句并非只有通过填补“是”来改写为系词判断句这一种,还包括“人家都席梦思了,你还木板床。”这种“空系词句”[6]。作为典型的名称谓语句,“空系词句”或许能揭示出名词谓语句更多的性质。如:
(24)——今天星期几/今天是星期几?
——今天星期天。
?——今天是星期天。
(25)——礼拜日是星期几/礼拜日星期几?
——礼拜日是星期天。
?——礼拜日星期天。
例(24)、例(25)中的第二种回答,并非是全然不可接受或不合乎语法的,但是在日常对话中总是倾向于第一种回答。故此,文章认为系词判断句与名词谓语句(空系词句)存在功能对立。即名词谓语句更倾向于描述状态,而系词判断句倾向于表达性质。“今天”是一个相对时间词,它可以是任何一天,当用“星期天”为它赋值时,是在描述其状态。而“礼拜日”在基督教习俗中永远是“星期天”,这是它的性质。再如:
(26)碗,白的。
(27)碗是白的。
(28)碗很白/碗白白的。
(29)这碗是白的。
例(28)、例(29)是对此物状态的描述;例(27)是性质的表达,类似于“天是蓝的。”“草是绿的。”它的陈述对象是“碗”这一范畴而非具体的碗。例(26)并不排斥对性质的表达,但它更大程度上是对状态的陈述。例如:
(30)——这碗什么颜色?
——碗啊,白的。
*——碗是白色的。
例(30)中的名词谓语句需要搭配语气词或限定词(“很”“这”等)才能成句,但是系词判断句在此处几乎是不可接受的。因此,可以把“性质”与“状态”看做一个连续统,名词谓语句在“状态”那一端,只不过并不太靠近其极而系词判断句比名词谓语句的“性质”表达功能“更强”。例如:
(31)——这螃蟹几条腿啊?
——这螃蟹五条腿。
?——螃蟹五条腿。
*——螃蟹有五条腿。
张庆文、邓思颖等学者的研究认为名词谓语句如要成立必须要有限定词,要么需要有隐性的限制条件,否则不成立[6,9]。这或许亦可以作为其表征状态的一个佐证。
因为“性质—状态”是一个连续统,所以会有名词谓语句与系词判断句两可的情况出现。例如:
(32)我(是)中国人。
(33)他(是)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