凿空西域的知识使者-张骞
作者: 陈巍陈巍,理学博士,现为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副研究员。主要研究科技知识在古代世界的传播并把世界连为一体的历程。喜爱“上穷碧落下黄泉”,品鉴各个文明在应对相似问题时展现出的智慧。
传统上认为,丝绸之路是从中国古都长安或洛阳出发,经过今天的甘肃、新疆,到达中亚、西亚和欧洲等地的陆上贸易通道。定都于这两座城市的汉朝和唐朝很自然成为丝绸之路交通的主要关注时期。汉朝对外关系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首推张骞。《史记》等书称赞他有“凿空”(即空前之意)之功。张骞也常被后人尊奉为把许多外来事物带入中国的鼻祖,这都让他成为中外科技知识交流中无法回避的一个人物。
外交转向
史书里说张骞在对外交流中起空前作用,是否就意味着在他之前没有人从事中外文化交流呢?在张骞之前,中国显然与域外有着长达数千年的持续联系。即便要举出具体人名,西汉时期比张骞早的知识传播者也不乏其人。对他们进行简述有助于更全面地认识张骞的功绩。
这些人中有不少常与一个不光彩的称谓——“汉奸”相伴。汉朝主要外交对象是北边的匈奴。匈奴从战国末期起就与中原王朝对峙,汉高祖刘邦称帝后实行排除异己策略,刺激众多诸侯投向匈奴,其代表有韩王信、燕王卢绾,以及前燕王臧荼之子臧衍等。韩王信受匈奴重用,率军与汉朝作战,其子孙最终以“匈奴相国”(“相国”是匈奴王公麾下的官员,不是匈奴宰相)的身份回归汉朝。他们部属众多,其文化应当在匈奴产生一定影响。
这一群体里明确对匈奴文化作出贡献的当属汉文帝时投向匈奴的中行说。此人因被强迫派往匈奴执行和亲任务而与汉朝反目成仇,有人称其为“中国第一个汉奸”。深得匈奴单于宠信的中行说提出许多建议,从而把一些汉朝制度传入匈奴。如他教单于随从用文字数目记录人口、牲畜,这样就把古代统计知识传入匈奴;他让单于使用比汉朝尺寸更大的文书印封答复汉使,也传播了汉朝文书知识;他“日夜教单于候利害处”,让匈奴人知晓了汉朝边塞的自然与人文地理。从汉朝立场看,中行说固然是破坏汉朝对外政策的叛臣,但客观来看,他无疑推动了中原文化在匈奴上层的传播。
中行说之后,还有卫律、李陵等继承他的衣钵,投降匈奴后将汉文化带入北方。李陵更是被许多游牧族人尊为汉文化基因之祖先。他们比张骞年代更晚,故此不赘述。除贵族将领外,汉朝也有不少普通人不堪严酷统治逃入匈奴,匈奴也在边境设置“区脱”主动接纳他们。从匈奴遗址中常可见井、仓、灶、车等带有明显汉地形制的遗物,这都可证明汉地知识和生活习惯对北方产生一定影响。
可见不管是持续时间、地域广度还是人员数量,汉匈文化交流都是汉朝对外交流中最密切的部分。汉地文化外传长期以向北传播为主,但张骞的行动却使之发生了明显转向。
凿空之旅
张骞是汉中人,他一生曾两次出使西域。第一次始于公元前139 年,张骞奉汉武帝之命出使月氏,欲与后者建立联系,穿越匈奴属地时被匈奴所俘。直到十余年后他才逃脱继续沿天山南麓向西进发,先后抵达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等国。这些西域国家此前均早对汉朝有所耳闻,部分国家渴望与汉朝建立联系,如余太山先生指出在张骞尚被羁留匈奴期间的公元前134 年左右,康居就已遣使到汉朝纳贡。不过张骞并没有完成劝月氏联汉抗匈的使命,在月氏和大夏待一年多后取道昆仑山北麓踏上返程,但途中又被匈奴擒获,直到公元前126 年才相机回到中原。
张骞亲临数国,又收集了附近五六个大国的资料,他将这些宝贵信息汇报给汉武帝,对汉朝与域外交流产生重大影响。首先,汉朝因此重启了向西南地区的扩张。此前汉朝派军进攻西南少数民族地区劳而无功,只得暂停以专注于对付匈奴。张骞向武帝报告在大夏看到从身毒(今印度)转运的货物。听说无须冒险穿越匈奴,从西南也可与西域建立联系,武帝即派使节分四路前往西南探路,虽四路分别在今四川西部和云南西南部被阻挡,但汉朝对云南和贵州的情况更加熟悉。
第二,汉朝在有力打击匈奴后制定了联络西域各国以“断匈奴右臂”的外交政策。公元前129 至公元前119 年,卫青、霍去病等名将数次击败匈奴,很大程度上削弱了匈奴对通往西域道路的控制。张骞也参与了其中几次攻击,以其对匈奴地理的了解作出一些贡献。公元前119 年,张骞开始第二次出使西域。这次他使团的规模比第一次大得多,路途也顺利得多。张骞主要在乌孙开展活动,其副使则前往大宛、康居、月氏、大夏等国。公元前116 年,张骞率数十名乌孙使者及数十匹乌孙良马返回长安,意图是让西域人多了解汉朝之广大,开开眼界,再把看到的情况带回西域产生影响。
第二次出使归来后,张骞被拜为九卿一级的“大行”。过了一年多,张骞去世。他所派副使陆续偕同各国使者归来,最终汉朝与西域各国建立稳定联系。
知识遗产
张骞本人生前并没有让汉朝与西域国家达成联盟,他的文化影响远大于政治成果。他死后,汉朝使节仍常利用张骞遗留的声望,打着其封号“博望侯”西行,继续扩大汉朝对西域的影响。除政治领域外,张骞在文化方面留下的遗产影响更加深远。
最重要的一点,是张骞不但在长时段上成为后世中国外派使者的楷模,短期看,张骞出使并获得高官厚禄,刺激了一般民众效仿他走出国门改变命运。史书记载,张骞之后“吏士争上书言外国奇怪利害,求使”。政府则不管这些人来历如何,滥发使节。虽然这在外交上造成不少争端,但在中国历史上重农抑商的经济政策已然形成的同时,通过放任出使,为流动性较强的游侠和商贾等群体创造了一条出路。这营造了一种局部开放的社会心态,推动了丝绸之路的进一步巩固。在这些使者的鼓噪下,不久汉朝就派兵击破为交通制造障碍的楼兰王势力,扩张了汉朝的版图。
第二,张骞为汉朝君臣带来更广阔的地理视野。汉朝对西域的了解在张骞出使之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除各国情况外,汉使溯及和田河源头,发现许多玉石,武帝按古书记载,将该河所出山脉命名为昆仑,这是继祁连山后,于汉武帝时正式认定的另一中国主要山脉。另一方面,在张骞之前,汉朝主要经营与匈奴之间的关系,在华南、西南地区主要采用只要不闹事就听之任之,乃至一度后退的“鸵鸟政策”。张骞向朝廷报告潜在的南方丝绸之路后,汉朝加强了对具有重大价值的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的关注,从而加速了中国华南和西南的汉化进程。
第三,张骞促进了不同地域间物质和技艺的流动。张骞等使者携带大量牲畜、金银、纺织品前往西域,打破了匈奴对汉朝手工产品向外输出的垄断,满足了西域各国对汉朝地大物博的各种想象。到达大宛以西地方的汉使降卒等还传授给当地人铸造工艺。根据《史记》《汉书》等史料,张骞直接带回的域外之物主要是乌孙马。热衷于西北“神马”的汉武帝起初视其为“天马”,不久之后更加雄壮的大宛马又夺过“天马”桂冠。汉朝每年派遣大量使者到西域获马,后来甚至派李广利率大军远征大宛夺取马匹。汉朝人发现大宛多用苜蓿饲养马匹,又发现西域人多贮藏和饮用难以腐坏的蒲桃(葡萄)酒,便携带苜蓿和蒲桃种子回到汉朝。汉武帝拨出肥沃土地种这两种植物,在离宫别院它们甚至拥有一望无际的种植面积。在张骞影响下来到中国的,还有大鸟卵(鸵鸟蛋)、眩人(幻术家)、角抵(相扑)、奇戏(魔术)等新奇事物,它们的异域风情不断吸引着达官贵人的目光,构建起汉朝的国际化景象。
需要指出的是,许多域外物品多以张骞为传入始祖,这有时并不完全正确。有些物品传入时间实际早于张骞(如葡萄),有些物品又有可能传入时间稍晚,但是附会于张骞将其带入中国(如黄瓜),它们显示着后人对张骞凿空西域事业的敬仰与纪念。我们今后文章中将继续对这些事物条分缕析,将其来龙去脉尽可能查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