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浚《紫岩易传》太极观略析
作者: 邓小伟“太极”是易学哲学史上的核心范畴,在内涵诠释上大体经历了形而下之“气”向形而上之本体的转变。在这一过程中,南渡初期的易学家张浚发挥了重要作用。在《紫岩易传》中,张浚肯认《易》为承载太极之道(理)的圣人心法。他从传统论域中提取“一”“中”这两个这元素训释太极,论证太极为象数之源、万化之本,赋予太极“无在不中”的本体属性,对张栻、朱熹产生了一定影响。
朱伯崑认为,在中国易学史上,对“太极”这一核心范畴的理解,大致“在《易传》中是作为解释筮法的易学范畴而出现的,从汉朝开始,变为解释世界的始基和本体的哲学范畴。”[1]朱先生的说法确有一定道理。先秦至汉唐,学者多从宇宙论诠解太极,以混沌未判之元气释之,视其为宇宙生成的主要元素。宋儒则擅长哲理思辨,多从本体论的视域,以形而上之“道”或“理”观解太极,赋予其宇宙根源之属性。南宋初年的张浚批判继承汉唐旧说以及北宋“道”论、“理”论,形成带有自身特色的太极观,目前尚未引起学界充分的关注。
张浚(1097—1164),字德远,号紫岩居士,汉州绵竹(今属四川)人,南宋中兴名臣,师从川中著名易学家谯定,是为程颐的再传弟子。张浚素虽以武功名世,然颇通经史,研《易》亦有心得,《紫岩易传》是其易学思想之总汇。张浚象数、义理兼宗,他对太极本体义的建构,对太极“无在不中”属性的阐发,是批判并继承先儒思想的精华。
“太极之道,在天地先”
张浚对太极哲学意蕴的发显,是从论述《易》书的性质开始的。从古至今,学者对《易》书性质的判定,无外乎筮占和义理两途。春秋时多以《易》为筮占之书。春秋末,孔子晚而喜《易》,通过对《周易》长期、深入的研读,观得《易》书简易之卦爻辞中蕴圣人微隐之“德义”,并以作《易传》的方式对此“德义”作出创造性的诠释。刘彬认为,孔子晚而好《易》的实质是“在扬弃筮占文化的基础上,创造了一套新的义理思想,从而融象、数、理、占于一体,创立了新的易学体系。”[2]该体系则成为汉至清多数学者所承传的义,称为理解《易》的范式。
张浚象数、义理兼修,但他对《易》书性质的判定,主要是承义理派之统。张浚认为,“圣人作《易》,将以载道,而传之天下后世也。”[3]易道精微幽远,是天人宇宙的总法则,圣人与易道同体,与天地一心,圣人对易道的体悟和传扬,通过观数设象、画卦作《易》的形式实现。所以,《易》是圣人载道、传道的不二经典。既然《易》为载道之书,所载之道则为何?对此,张浚认为,易道虽精微幽远,但并不是完全不可把握,若揭其本质,此道乃是指太极生生之道。他说:《易》以载道,于《易》书而违之,是背道也。其何以行于世哉?……盖太极之道在天地先,以我至虚,流出万有。圣人会太极于一心,因其自然,揲数以出之,立象以阐之,设卦以命之,画爻以通之,天地神明之理,阴阳不测之用,万物无穷之化,自形自色,自纤自悉,神理妙用,总括无遗[4]。
《易》书本于天道,其象数、卦爻所组成的数字、符号系统实为易道之具体化,其内在具有天人宇宙的普遍法则,违背《易》,便是违背了道。此道一言以蔽之,即是太极,这其实回答了太极本身是什么的问题。以道为太极,是受邵雍“道为太极”的影响。太极之道在天地既判之先,在逻辑上是高于两仪之天地的实体范畴的,圣人作《易》本是体悟太极之道,以太极之虚生化万物,这样一来,太极其实具备了宇宙之源、万化之本的本体义。此处“虚”指的不是“太虚”元气,而是形容太极“虚静诚一”的品质。圣人又是如何体悟太极之道而作《易》的,张浚说:“圣人以一心之微,稽考天地,而《易》书有作。……是以阐万理于太极,揆常变于卦爻,其象数之包括,莫非天地自然之理”[5]。这就是说,圣人作《易》是在仰观俯察天地之象的基础上发挥了“心”的作用。圣人从纷繁复杂的万事万理中以心体悟太极之理,以象数、卦爻的形式将此概括为天地神明之理、阴阳不测之用、万物无穷之化的太极之道以《易》书的形式呈现出来。此处又有邵雍“心为太极”的影子。张浚又说:“盖天下一理耳”[6],在这里,其实张浚已经将太极之道或理视为宇宙天地的总根源了。此太极之理总之则为一,散之则为万,故圣人可“阐万理于太极”。朱伯崑认为,程颐所说的“一理”,乃是指太极而言[7]。所以,张浚以太极为“一理”,应是承自程颐。张浚以《易》为载道之书,又以太极为道为理,这一点与汉唐诸儒的太极元气论指向明显不同。
张浚还效法先儒,从大衍筮法的角度诠释太极的本体意蕴。京房、马融、郑玄等汉儒多以元气、北辰之神、象数为基础解释大衍之数和太极之一,但他们都是“将太极不动之一视为单一的个体,与四十九数分开,不了解两仪、四象、八卦以至六十四卦乃太极之一自身逻辑的展开。”[8]魏晋王弼注《周易》,他在解释大衍筮法时,注意到一与四十九之间不相离的关系。王弼以太极为“不用”“非数”之一,虽独立于四十九之外,但若缺少这不用之一,则四十九数就无法生成,揲蓍求卦的目的难以达成。王弼看到了一并非单一之数,而是与四十九关系紧密,这种诠释也为张浚所继承。
张浚在解释大衍筮法太极之“一”时,不仅吸取了王弼的理论精髓,还引入了孔颖达、崔憬等“合一”说以及程颐的“体用一源”说。张浚以“一”为太极之道,四十九为“合一”之数。太极、道为形而上者,无形无象,以此推之,张浚所谓的“一”不仅是表序之数,还应该具备王弼所说的“不用而用”“非数而数”的抽象意义。张浚继而指出,卦之生成都应该从“一”处溯源,并借体用之说,以大衍之数五十为体,虚一之后的四十九数为用,在此基础上探寻二者之间的逻辑联系。所谓的五十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本体,“虚一”方是真正的本体。他认为,在揲蓍求卦的过程中,作为太极之道的“一”表面上弃而不用,但其实隐藏、周流于四十九之中,与作为用数的四十九不相离,通过四十九根蓍草数目的变化来体现自己的存在和功绩。前述已言,太极之道在天地之先,这是就此理混沦未发而言,讲的是一种逻辑顺序,此处太极之“一”又周行于四十九数之间,是就太极流行而言。太极通行于大化流行之中,它与两仪、四象、八卦乃至万物之间如一与四十九一般,是不相离的关系。这样,在张浚的太极哲学思想中,必然导出是象数之本源,万物之本体的结论。王弼以太极为虚无实体,张浚则认为,“太极本乎一,而万理俱融。往者不得隐其理,来者不得遁其情。数之所摄,自无遗也。”[9]也就是说,太极之“一”并非刘歆所说的“函三为一”之元气,亦非虚无,而是内蕴万理之“一理”。这种观点体现了“理学崛起的时代精神”[10]。
由上述可知,张浚从圣人作《易》的根本目的着眼,将《易》判定为载道之书,所载之道即为太极,并以高屋建瓴式的表述,将太极概括为天地自然之理的本体之“一理”。他从大衍筮法立意对太极之“一”作为象数之源的解说,有批判继承王弼玄学易的成分,其侧重哲理分析的路向,起到了消解汉唐时期的元气说、“贵无”论的作用。此外,张浚还从先儒诠释太极空间的“中”这一元素汲取慧识,用以解释太极自身的运动特点。
太极“无在不中”
较早以“中”训释太极的大概是董仲舒。董氏尝谓:“中者,天地之太极也。”[11]西汉刘歆云:“太极元气,函三为一。极,中也;元,始也。”[12]以太极为内函天、地、人三统的居中运行的初始之气。又云:“太极中央元气,故为黄钟。”[13]因汉人卦气说以黄钟为十一月冬至子时,于五行为土德,居中央之位,故言“太极”为“中央元气”。但此二儒所谓的“中”其实多指混沦“元气”所处的位置,是一种空间概念,并不具备更深层次的含义。
张浚身处儒学高度哲理化的南宋时期,其对太极之“中”的理解多了些哲学意味。他将空间概念加以引申,赋予“中”以德性义,称“太极”为“太极中道”或“大中之道”。张浚说:“易者何也,中也,中者何也,太极也。……太极以一起万,错综该括,驯至无穷。一之为中,未尝少变,六爻之动,天地人之中理具焉,犹太极之无在不中也。”[14]他在这里探讨了“易”“中”“太极”三者的关系。关于“易”义,作于西汉哀、平之际的《易纬·乾凿度》谓:“易者易也,变易也,不易也,管三成为道德包籥”[15],后世释“易”,多取其“变易”义。张浚此处“易”作“变易”解,第一个“中”做动词,释为“趋中”,第二个“中”做名词或形容词,释为“中道”。这就是说,《易》之变易虽然阴阳莫测,但其周流于天、地、人三极之间,总是能够趋于中道的,而中道则是太极的运动特质。前述已言,张浚以“一”为太极,既然“中”亦为太极,那么太极“一”“中”三者其实是可以互通的概念。张浚还借《易传》“一阴一阳之谓道”进一步补充了他对太极“无在不中”的特征的理解。关于“一阴一阳之谓道”,程颐解曰:“离了阴阳更无道,所以阴阳者是道。”[16]程颐认为,阴阳是显著之气,道是隐微之本体,阴阳与道是不相离的关系,阴阳的运动变化正是道体的呈现,道是阴阳运动之所以然。张浚对“一阴一阳之谓道”的理解与程子稍异,他认为所谓的“一阴一阳”并不单纯是说交易层面的阴阳对待或阴阳相配。“道之在阴亦一,在阳亦一。一者,何也?中也。中者,何也?无不通,无不当,无不正,道之在阴阳,无不得其中”[17]。这就是说“一”便是中道,中道的特点是“通”“正”“当”,不偏于阴亦不偏于阳,所以无论在阴或在阳,“太极”都能够在“易”的无穷变化中保持其“无在不中”的特点,既无不过,又无不及,阴阳正是在这种和谐中道的影响下,既对立又统一,万物因此得以生生不息,自然借此秩序井然。
张浚的太极“中”论,脱胎于汉唐所谓的空间概念。如果说“一”是就太极本体混沦、圆融状态而言的话,“中”则是就太极本体中正和谐的品质而言。在张浚的思想观念中,“中”既是太极之本体,亦是本体之德性,能节制变化,使易之阴阳变化维持在一种适中、和谐的境域之中。通过张浚对太极中道的阐发,将太极观进一步义理化。
对张栻、朱熹的影响
张浚以《易》为载道之书及其太极观,对其子张栻产生了影响。张栻认为:“《易》之为书,所以载三才之道,此其所以为广大悉备也。”[18]肯定了圣人作《易》的义理指向,认为《易》书所载不过是以阴阳、刚柔、仁义为内核的天、地、人三才之道。对于太极的哲学意涵,张栻亦视其为宇宙之源、万化之本。他说:“盖何莫而不由于太极,何莫而不具于太极,是其本之一也。”[19]也就是说,世间万事万物都以太极为总根源,太极内蕴万物之理,太极化育万物,非在万物之外,而在万物之中,万物虽形质各异,但内核本质无非是太极之一理,是太极自身逻辑之展开。这与张浚“太极之道,在天地先”的说法大体是一致的。
张栻还对《易》所载之道的本质作了一番归纳与分析,其所持论点不出张浚的中道思想。张栻说:“《易》有太极者,函三为一,此中也。如立天之道曰阴与阳,而太极乃阴阳之中者乎!立地之道曰柔与刚,而太极乃刚柔之中者乎!立人之道曰仁与义,而太极乃仁义之中者乎!此太极函三为一,乃皇极之中道也。”[20]张栻将太极解作统合天地人三才之道的“中道”,此太极中道流行于阴阳之中、刚柔之中、仁义之中,本质又可称之为“皇极中道”,是三才、两仪的内在本体,是万物生化的总根据。三才无论其各自内部对立两极或者三者整体,皆能在中道的支配下和谐共存,使天地万能够继善成性,生生不息。由此,张栻进而在太极中道的基础上创造性地提出了他的“太极即性”的经典命题。张栻“皇极中道”的提法及以太极之“中”为本体的说法源自张浚太极“无在不中”的提法,可以说是来自他的家学渊源。
朱熹并未亲得张浚言传身教,故张浚太极观对朱熹的影响并不如对张栻那般深刻、丰富。张浚以太极为象数之源,认为太极是形而上之道,是包万理之“一理”,这或许直接影响到朱熹易学思想中“太极即理”的命题。如在《周易本义》中朱熹释“易有太极”则曰:“易者,阴阳之变。太极者,其理也。”[21]太极是阴阳运动变化所以然之理,其内在地蕴含两仪、四象、八卦乃至万物之理,举天下之物事,无非是太极之理逻辑展开的结果,这与张浚的太极思想是一脉相承的。
张浚作为南渡初期的著名易学家,他的太极思想其实是批判继承先儒思想的结晶。张浚以“太极”为“道”为“理”,从先儒以“一”“中”训释太极的理性经验中汲取慧识,通过哲理诠释与义理分析,赋予太极之道以根源义、德性义的特征。但是,张浚对太极哲学义的讨论还是零散的、不成熟的,未构成一个严密的体系,如对于太极与阴阳、理与气之间的关系缺乏深入的推理、辨析等。后来,在其子张栻以及朱熹的严密论证下,理本论太哲学才进一步系统化、思辨化。可以说,张浚在汉唐“元气”论“贵无”论向宋代形而上之“理”的转变过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过渡角色。
参考文献
[1][7]朱伯崑.易学哲学史[M].北京:昆仑出版社,2005.
[2]刘彬.从帛书《要》篇看孔子“好《易》”的实质和意义[J].孔子研究,2011(02):80-85.
[3][4][5][6][9][14][17]张浚.紫岩易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8]唐琳.朱震易学太极观的哲理内涵[J].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4(02):197-202.
[10]蔡方鹿.张浚的易学思想及其影响[J].周易研究,2004(01):3-9.
[11]董仲舒.春秋繁露[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
[12][13]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15]林忠军.易纬导读[M].济南:齐鲁书社,2002.
[16]程颢,程颐.二程集[M].王孝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4.
[18][19][20]张栻.张栻集[M].杨世文,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5.
[21]朱熹.周易本义[M].廖名春,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