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小史

作者: 许倬云

长江与我

长江于我,印象深刻。1933年,童稚之时,先父伯翔公由厦门海关监督转任湖北沙市荆沙关监督。第一次从厦门回到无锡,再从无锡转南京,经由长江到沙市区,那时我方三岁,记忆不清。四五岁以后,方才记忆:我们总是从无锡坐车到南京下关,登轮上驶,在沙市登岸。这段路程乃是上行,所以船速较慢。但是,水面甚宽,流速均匀,乃是比较太平的航线。

从南京下关上船,溯江而上,可以直达沙市,更往上行,可到重庆。这些轮船,虽然吨位不大,但还是比较舒服的。船在江中行走,通常靠左行驶。所以,左边看近山近水,右边看远山远水,甚有风味。

我们当年乘船,以轮船招商局的船只为主,而尽量不搭乘外籍轮船,因为父亲是中国的海关官员。当年招商局的船通常有三层甲板,客轮里面有百八十个房间。最底下的客房是地铺,价钱便宜,为一般商民所喜:自己带铺盖卷去,划一块地盘足够睡下,头靠墙、脚靠中间,有足够空间可用,还有一个小搁板放行李。吃饭时,船员提桶盛饭菜,放到统舱中央,供乘客分别取食。

甲板以上,大概分为三个等级:房舱、官舱和大餐间。房舱通常是两人一间的上下铺;更廉价者,就是四人房,内外都有门可以打开,通常对内过道开门,对外的门不开,外面窗子可以瞭望。

再上面,是一户一间的中式官舱,以及西式大餐间。大餐间和官舱都有餐厅,供乘客到时入座。官舱客房有中式双人床,有小孩的乘客还可以要求加铺。官舱里还有桌、椅、橱柜和洗脸架。

乘客用餐时,可以提前点餐,服务员会送来房间,也可以到饭厅就餐。饭厅敲钟,就表示可以去吃饭了。官舱的饭式都是中式,通常是三菜一汤或四菜一汤,口味相当不错。我们家当时住的是官舱,但是因为父亲在海军和海关系统工作多年,船长待我们向来很客气,还会邀请我们到大餐间。大餐间的饭菜是西餐,西餐味道其实不如中餐,要什么服务员都会给你,但是不能在客房用餐。

江行一路,两岸风光,如同拉洋片,从南京一直到沙市。更往上行,进入三峡,过峡要耗时一日,丰都以上缓水平流,一直到重庆。重庆是两江相夹的半岛,一边是嘉陵江,一边是长江:北岸的嘉陵江水清,南岸的长江水浊;在唐家沱清浊合流,就像“泾渭分明”一样。

那时候,从南京到沙市一路还没有桥梁。印象最深、风景最好的,是过鄱阳湖的湖口,可以看到一望无际的湖面:从长江流入大湖的,是缓和的水流。在我的印象中,洞庭湖比鄱阳湖大。冬日,分明可见五六条支流,平行流入洞庭湖,在湖口汇集为一片汪洋;及至夏日,则是一片汪洋,浩瀚无际,景色宜人。

舟行三峡,一路过滩,航程艰难危险。三峡里有五六处这样的险“滩”,每处皆是激流回转,声势惊人。滩中拐弯处,却常见静水平潭,青山绿水,两岸百尺垂藤,倒映江中,宛然是一幅幅青绿山水图。

我们坐的是现代“火轮船”,逆流而上,并无大碍。至于传统的木船,需要依靠数十位纤夫,共同拖拽船只上行。这一过程,甚为悲壮:先是将大木船上的货卸下来,放在中等的船上分批次转泊上去,大木船减轻重量后再由纤夫往上拉。

纤条是由一条条粗大青皮的竹篾编织而成,比壮汉的胳膊还粗,上面分别联结细软麻绳。数十位纤夫,每人背着联结纤绳的背带,匍匐前行。“纤头”是第一人,他要使出比别人更大的力量,还需要及时调整方向。这一行业是“世袭”,船上的舵主老师傅,也是世代师徒、父子承袭。纤夫俯身拖着纤绳,一路上行时,在沿路的岩石上挖出立足点。有时,还非得倚靠大的岩石助力,停靠一下再继续走。

纤头的工作,是判断何时何地可以稍停、转向,一路吆喝,发出信号。一条船逆流而上,有几千斤的力量,几十个纤夫将其拖上去不是简单的事。如果哪天其中一个纤夫失足,或者力量使用得不对而倒下,当场不知会有多少人丧生。白帝城有一个水神庙,遭了难的船夫、纤夫都在那里有个牌位,每一个牌位都是一个故事。

如今回想,当年神女峰的传说:早晨,当阳光铺洒大地时,霞光照颜,她默默凝视着年轻的船工在湍急的河流中拉纤;夜晚,她的眼泪化作天边的细雨,寄托了对沉船遇难者的哀思。就像宋玉的《高唐赋》说:“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我回忆这番故事,借此提醒大家,当年没有现代社会的苦楚,这些劳苦大众的生命,竟是如此代代存续,向死而生。

长江流经三峡,暗流所在,左右不定,并不一定在中央。但是三峡那几个滩,滩上滩下有好几尺乃至十来尺的落差。在两三百尺的距离之中落差十来尺,水流非常急,中间还有大岩石,喷着水雾,水声喧哗,气势惊人。船往下走的时候不需要纤夫,但是有一个拿着长杆的大师傅,船在急流下冲的时候,负责及时调整船的位置。白浪滔天,水势汹涌,起伏不定的船上,几位光身的船夫,风吹得汗浸的皮肤黝黑发亮。船头向前冲的时候,大师傅用长杆看似轻轻一点,其实需要千钧之力;二师傅、三师傅,这两个年轻人在后面紧贴着他,作为依傍—借力打力,船头挪一点点,就岔过险滩了。船头船尾都有长橹,不用带钩的撑杆时,依仗长橹在平流中推行。

我父亲在三峡有些地段,将水边的岩石炸掉,清出一条航道;然后将报废的轮船搁浅在上游,改装船上的蒸汽机发动转盘,绞动粗绳将小船拉上去,这种设置被称为“绞滩”。那时的木船和小货轮都不够力气,用轮船上大的绞绳一拉,就绞上去了;同时,船上还需要非常有经验的船夫掌握船的方向,他们在前面拿着篙,在后面掌着舵。这不但省了许多劳力,而且救了许多性命。

我的故乡无锡在太湖边上,江南多情江南雨,那里看不见死亡,看不到哀伤。长江是壮阔宏伟的,但长江决堤的时候,无数人被冲散,市镇被冲垮。我经历过两次大水,真是可怕,多少人被永远地淹没在冲来的大水之中。

一个是关于长江的记忆,一个是战争中难忘的恐惧,在我的生命中都很重要。自有记忆以来,它们占据了有关我在大陆生活回忆的相当大一部分。长江是我的生命中与故乡联系最密切的地方,也是我成长过程中最不安定的地方。

抗战胜利以后,海军运送眷属复员的船只,将第一批军事单位和官员带回京沪。先父8月底就到上海,负责接收上海伪政府的港口管理机构,以及组织旧日在港口服务的引水员(港口航道导航员)、船只,筹备开港。作为海军眷属,我们在港口后面等了很久,最后,他们安排了一条报废已久的江轮接我们。这条晚清制造的小炮艇,坐了一百多人,还要将最后一批重庆定好的棉军服带下去。八年不走的航道,水流都变了,海军已经不熟悉长江的航道,结果就搁浅在湖北的黄石港。舰长心急,打算将船退出积沙,但是船首插入沙滩,越陷越深。后来,江汉关收到报告,派遣已经投降的两艘日本海军拖驳,才将搁浅的炮艇拖离流沙。

那时候我已经十五岁了。当时母亲带着我和老九许凌云、表妹和姑妈,另外还有一位带亲的老人家,以及南方石家的孩子(他刚刚从缅甸打完仗返回无锡)。石景云是我爸爸的义子,与我们一样,排“云”字行。

搁浅的时候,当地的沙洲居民,临时用竹竿与油布,就地架设棚屋,应船上客人要求,烹鱼供客。当时的饮食,有活蹦乱跳的鱼虾、黄石港饼、油饭等。我们那艘船上,还常常有人搭渔船到黄石港,购买各种生活物品。因此,我也有机会非常细节地看到当地沙洲上百姓的生活。他们以捕鱼、种蔬菜和养鸭为生,或者从事短程运输和摆渡。一眼看去,满江都是渔船,沙洲上无数鸭子,这是太平年月的长江景象。

我们所乘的船比较高,但是再高也高不过河岸,所以只能看见一个个村落影影绰绰的屋顶,还有历历江树。沙洲很热闹,洲上还有长期居住的人家;他们的房子也很简单,就是由木板与竹子搭建而成,大水一来,很容易撤掉。他们日用的小船,则靠泊在沙洲间的内河上。

抗战胜利后回到无锡,我在辅仁中学念书,念了两年半,对江南风光、江南内地的情形以及无锡社会的情形都很熟悉。无锡出门就是上海,当时我父亲在上海管理港口的事情,所以父母在上海租房住。孩子们只有假期去上海,也不出去逛、不看电影、不游玩,所以对上海并不熟悉。我们住的是英租界极司菲尔路,离圣约翰大学比较近。房子前面靠街的草地有铁栅栏,门后草地分为三排。公寓房几乎完全一样:一楼是客厅及厨房,中间一个楼梯,楼上两间卧房;厨房楼上有一个洗澡间,在转弯处;再上面的三楼,还有两间房。

1949年,我随二姐许婉清一家离开大陆,也是从上海出发。淞沪战役对上海城市的破坏,在十四年抗战期间修复了,战火的遗迹几乎被抹平殆尽,“四行仓库”至今犹存。外滩轮船很多,黄浦江对面是杨树浦,那里有江南造船所,隔壁就是海军船坞和旧海军总部,那是父亲当年任职海军参谋长时的办公地所在,已被日本人摧毁,只剩残迹。

黄浦江的源头在天目山,分流二处:一部分进入钱塘湾,另一部分进入上海。这一形势与纽约相似:一条内江是港口航道,两岸都有码头;岸上是外滩,沿岸是延绵不断的商业区。

《万古江河》这一书名,也是内人曼丽的建议。我说:记忆中的中国历史像长江水,江流万古不息,中国是切不断、砍不断的“江河万古流”。曼丽就说:“为什么不叫《万古江河》?”一下子就敲定了这个名字。

第一章 富裕的长江流域

在中国人自己的看法里,西洋人将长江称为“扬子江”,其实是误会—长江,意味着“漫长的河流”,“扬子江”特指长江的最下游。“扬子”所指的这一地区,在长江口东南岸形成了冲积平原。江南地区实际上是一大片海埔地,包括许多河道、湖泊和浅滩:自古以来,稻米就是这里的主要农产品;养蚕和丝织业,也是这一地区的额外产业。

李济之先生在山西夏县,曾发掘到人工切割的半个蚕茧,时间为距今6000多年前。距今4200年前蚕丝业传播至长江流域,公元前10世纪在这里繁荣昌盛。

至于制陶业:在山东地区,新石器时代晚期的龙山文化制造的黑陶,器壁薄细而有光泽,质地优良。公元前15世纪,在邻近的太湖地区出现第一批上过釉的原始瓷器。

至于铸造业:今日铸造铁器的方法,大约在公元前16世纪就出现于中国;到公元6世纪时,江南的吴钩越剑,已是含碳量很高的金属兵器。这些实例说明,长江流域一带,除了号称“鱼米之乡”,也是精密制造业兴盛发展的地方。

2000多年的发展,使长江流域成为中国最繁荣发达的地区。北方每次发生战争,不论外敌入侵还是国内动荡,这里都成了大批避难者的避难所。当北方政权面对外敌入侵被迫南迁时,他们必须保卫自己,逃避游牧民沿着河畔的追击。

值得一提的是,公元1161年的采石矶之战,就已经使用了火器:当时,虞允文率领的宋军部署的火器炸药—最初是为节日庆典准备的爆竹。当金人企图渡江时,宋军将火药转化为武器,投掷袭击入侵者的骑兵部队,并焚烧他们的战船。

肥沃的土壤和温和的气候,也吸引了许多有技能的移民前来。上述农业、蚕丝业、制造业和商业活动相互交织,形成了一个错综复杂的“繁荣经济网络”。公元15世纪到20世纪初,跨越明清两朝,600年间,长江地区的税收收入占全国的一半以上。

经济的繁荣往往与交通的便利相关,四通八达的水路是本地区的主要通道。最迟从公元前6世纪到近50年前左右,河流、运河和湖泊相互贯通整个地区,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水路网络。我记得在我的家乡无锡,有一条河与前门的街道并行,而从后院也能一步登上一艘小船,然后可以随时转入其他河流,以至长江或海域。当地人讲笑话说:只要有条船,我们就可以去到中国的任何地方;只要换换船,我们兴许就能遍访世界各地。这些水路便利了人才和商品的流通,激励了工业生产和商业的发展与人们的创业精神。

上海从19世纪开港,如今已发展成为国际大都市,其繁荣的经济无愧于中国经济发展“火车头”的美誉:截至2021年,该地区国民生产总值占全国比重3.8%。雄厚的经济实力,也提升了其政治地位。在历史上,不乏这样的情况:当北方遇到麻烦时,政府将迁往南方并在长江流域建立政权。1911年,以推翻帝制为目的的第一个共和国政权在长江流域建立。长江流域俨然成为中国吸收和传输现代文化的桥梁,而这一过程却因日本侵略战争被中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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