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竹桃(外一篇)

作者: 于德北

西院的素锦姑娘养了一盆夹竹桃,她侍弄那盆花很精细。她十六岁,银盆大脸,一双杏核眼水汪汪的,能照出人影。她家并不富裕。父亲在火车站扛大个儿,母亲身子骨不好,一天到晚老是咳。她上面有一个哥哥,在河北大院李家开的杂货铺子里学徒,因为会点儿武术—新京的年轻子弟练八极拳的多,他却喜欢戳脚翻子—被溥仪收入宫中,成了护军里的一个兵。其实,她哥喜欢戳脚翻子也没什么奇怪的,年轻人,听书,说武松醉打蒋门神用的玉环步、鸳鸯脚,就是戳脚功夫,让人听了浑身都带劲儿。

他们家不富裕,但也说得过去。

素锦是一个不怎么言语的姑娘,可心里有数。她手巧,无论是剪窗花、钩门帘、描花样、纳鞋底,都透着灵气。

素锦家的东院,住着唐家唐梦麟。唐家的人口少,唐梦麟,他媳妇,还有一个独生子,比素锦大两岁,叫唐佳琪,正读中学。每天背着书包,提着墨水瓶和饭盒,上学放学都从素锦家的门口过。这少年长得朗俊,剑眉星目,虎背狼腰,只一样,胆儿小,走路贴着墙根儿,生怕遇见熟人。

唐梦麟在电力株式会社上班,是个小职员。

两家来往不多,见面打招呼,很客气。

他们不提防,也不怎么注意,素锦和唐佳琪两个闷葫芦,开的却不是哑花。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俩说上了话。

只说两个人的话。

说什么呢?

只说两个人的话!

“今天学的啥?”素锦问。

“学了怎么问好。”唐佳琪回答。

“日本话?”

“日本话。”

“你说一个。”素锦抬眼望望唐佳琪,脸蛋儿红红的。

“口尼其哇。”唐佳琪给她鞠了一个躬。

素锦笑了,笑得脸更红。

唐佳琪重复一遍:“口尼其哇。”

慢慢的,素锦也学会了。

素锦家和唐家有一道板皮墙,不结实,只起一个遮挡的作用。墙高一米半,唐佳琪总能看见素锦的脸。素锦的夹竹桃长得比院墙高,每年六月开花,一开开到老秋。素锦问唐佳琪,夹竹桃为什么叫夹竹桃?唐佳琪就去图书馆查,回来告诉她,夹竹桃原产于印度,唐代的时候传入中国,严格意义上讲是热带植物,亚寒带地区很少种植。它的叶像竹子,开花像桃,兼有二形,故名夹竹桃。他还说,夹竹桃有毒,人和牲畜误食,会有生命危险。

素锦不上学,但从唐佳琪那里学到了许多东西。

下午,如果唐佳琪放学早,他们说话的机会最多。

“花开了。怎么说?”素锦问。

“哈那达卡希玛希达。”唐佳琪说得很慢。

夹竹桃开出第一朵花,素锦就在房檐下往东院瞄,瞧准了机会,就喊住唐佳琪。唐佳琪站在那里,等她说话,目光软软的。

“哈那达卡希玛希达。”她指着自己的夹竹桃。

唐佳琪小心地走过来,唯恐脚步太急,惊到什么。

夹竹桃粉红粉红的,带着简朴的孤傲。

“哈那达卡希玛希达。”他的语气重重的。

“哈那达卡希玛希达。”她欢喜着,应一句。

“晃都尼斯达西。”他说。

“这是什么?”她问他。

他突然就慌了,支吾一下,转身快步走开,像犯了什么错误。

唐佳琪跑开了,可他的声音却印在了素锦的脑子里。她天天盼她哥回来,回来了,问她哥,她哥也不知道,答应她回宫去问,问明白了,告诉她。她就又盼,回来了,告诉她,那句日本话的意思是:“真美。”

素锦想:看到花,说了句“真美”,跑什么呢?

再一想,心跳得不行。

就这么着,到了1937年的六月,夹竹桃依了时季,一夜之间就开了。这回先开的,不是一朵,而是好几朵。

素锦瞧了空子,喊唐佳琪。

“哈那达卡希玛希达。”唐佳琪说。

“晃都尼斯达西。”素锦脱口即出,自己都没想到。

这几句话说完,两个人都愣住了,像天大的秘密被公开,目光碰出惊雷,无声的炸响让他们的心都突然酸酸的。

他们似乎应该有个前景吧?

这天晚上,素锦站在夹竹桃的边上,等唐佳琪。等到了,就让他出胡同口说话。这可是破天荒的事。唐佳琪犹豫一下,还是出了胡同。胡同挨着刚刚倒闭的木材厂,转过木材厂的院子,是空地,长着几棵白榆,上边落满乌鸦。

素锦站在树影里,紧紧咬住下嘴唇。

“有事吗?”唐佳琪的牙齿直打架。

好半天,素锦说:“你要了我吧。就现在!”

这怎么会是素锦说的话呢?唐佳琪脱口说了三个字:“不要脸!”

他们就是这么个前景。

那天晚上,素锦吃了一盆夹竹桃,死了。

她哥和另外十几个护兵去大同公园玩,同日本宪兵便衣打起来了。这件事闹得很大,就算“皇帝”也难保他们。家里边慌了,要筹钱走动;筹不来,就想把素锦卖到桃园路去。

桃园路,是条窑子街。

素锦死了,她妈一股急火,也死了。她哥后来放出来了,但他们这个家,却一下子散了。

唐佳琪中学毕业了,也去电力株式会社混饭吃。

他也想养一盆夹竹桃,却说死也养不活。

(选自《山西文学》)

添花的日子

二大爷一辈子好像只干了三件事。

他有点儿傻,又没完全傻透。按长春人的话说,是“二百五”,不如他哥。他哥是机灵鬼,揪一根眼毛,可以当哨吹。可天下的事都透着一个理,这个理是自然形成的,谁也说不清。二大爷的哥哥应该称大大爷,人精,但不坏,只是眉眼高低看得格外明白。大大爷长得好看,天生的红嘴唇儿,像仙女似的。他的皮肤好,柔软得像涂了一层油脂。怎么办呢?他一笑,再本分的女孩子都能成花痴。

大大爷从小在当铺里学徒,十八九岁就开始帮老板照应柜上的生意。四道街有个大户人家,户主在伪满政府任要职,除了官邸,在四道街还有一座私宅。他有一个小老婆,养了一个闺女,人称四小姐。大长脸,镶金牙,还抽烟,不是什么好模样,却着了魔一般喜欢大大爷。自己告诉大大爷,我喜欢你。大大爷那么精的人,愣是找不出合适的话应茬。

四姑娘有招儿,打扮得花枝招展,直接站到账房前,专找大大爷。她把一张脸贴在格子窗棂上,盯着大大爷说话。她干啥?当自己!早晨当,晚上赎,一张一张地付“绵羊票子”。

那正是伪满时期,一张“绵羊票子”的面值一百元。

当衣当帽,当怀表,当首饰,当什么的都有,可哪有自己当自己的?

可也没有哪条规定说自己不能当自己!

这位四小姐,整天在当铺坐着,不用往库房送—进进出出的,多麻烦,就候在柜台旁边的椅子上,烟不离手。她早晨来了,让大大爷收当,到了傍晚,让丫鬟交钱赎当,和大大爷说一句“明天见”,一头钻进自家的小马车,打道回府。

她那位政要父亲吃不住她闹,怕惹出更大的笑话,就请媒婆去说和,嫁妆开了一大堆。大大爷的父母百般乐意,硬把这门亲事给定下来了。

大大爷和四小姐过了几年锦衣玉食的日子,可是,光复了,解放了,他们的身份使他们在历次的运动中吃尽了苦头。大大爷和四小姐想不开,一起吞煤气死了,留下个女儿,叫婷芳,一下子成了孤儿。

二大爷做的三件事之一,就是替父母养孙女,替哥哥嫂子养女儿。哥嫂死了,父母一股急火,也相继离世,家里只剩下他和这个年幼的侄女。二大爷听了那么一句话,叫“穷养儿,富养女”,好了,傻子认直理,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好用的,只要他能办到,无不满足婷芳。婷芳也是个懂事的孩子,从不为难二叔,十一二岁就学会了洗衣做饭。二大爷没媳妇,却比那些有媳妇的人吃得都应时、穿得都干净。

二大爷会点儿什么呢?

他会掌鞋,从父亲那里传下来的手艺。傻人心无旁骛,学什么东西,一旦学下了,就入了心,一丝不苟,扎实。二大爷的掌鞋摊儿,在离家五六百米远的三道街口,靠路边支个简易棚子,低头弯腰,缝帮上掌,一根大针上下翻飞,一把小锤叮叮当当。

在他心目中,掌鞋这件事顶顶重要,他和侄女的一切用度都从这上面出呢。

二大爷家有一个老邻居,是个孤寡老太太,据说年轻的时候嫁过军官,做官太太,惬意风光一时。败退后,丢下她一个人在长春,风风雨雨,遭罪不少。老太太姓陶,细高挑的个儿,薄嘴唇儿,窄眼目,到老了,眉毛也修得又细又长。老太太平时不怎么说话,可要是真骂人,能让对方无地自容。

有一次,一个街道的女人不知道因为什么,跳着脚骂她,说她是婊子,是封建余孽。

她听了半天,回了一句:“你倒是不封建啊,可活得没滋没味儿。”

“你个老绝户,你才没滋没味儿。你说,我咋封建了?”

她老太太身子一抖,扯一下嘴角,说:“你男人让你‘俯阴就阳’吧,你跟个榆木桩子似的。真是一本正经!”

那女人根本听不懂什么叫“俯阴就阳”。

陶老太太接着说:“你倒想‘耸阴接阳’‘舍阴助阳’,可惜你男人没那个福呀!”

知道是不好听的话,却不知道她骂的是什么。

那个女人简直气疯了。

就是这么个老太太,二大爷也管着,只因有一年冬天,老太太给了他一双大棉鞋。

二大爷和婷芳两个人吃饭,只要有一点儿特殊的,都给陶老太太送去一份。早些年,二大爷自己送,婷芳大了,就婷芳送。知道的,感叹二大爷人傻心善,老太太晚年不孤苦;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们是祖孙三代人。

有一年开春,道路泥泞,陶老太太不小心滑了一跤,在床上躺到夏天。这期间一直是婷芳身前身后地伺候,才又多过了一秋一冬。

那时候,婷芳技校毕业了,正琢磨自己开个裁缝铺子。

陶老太太就说:“日子越过越好,人的思想也会跟着活泛,将来旗袍一定时兴。”

婷芳犯难,旗袍是好,可哪儿打版去啊?

陶老太太让她从床底拽出三个大箱子,一箱一箱地打开,全是旗袍。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喜欢穿旗袍,还当过“太太旗袍会”的会长。她穿过的旗袍上千件,箱子里的样式也有上百种。

婷芳把四道街的房子—是个一楼,面街—装修一下,开了自己的裁缝店,主营就是旗袍。陶老太太生前还给她的店起了个名,叫:锦尚。

长春的四道街和三道街相隔不远。

四道街有一个叫“锦尚”的店,而三道街,二大爷的修鞋摊儿,依旧像一艘小船,在时光的海上缓慢地漂移。

(选自《满族文学》)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