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鞭炮(外一篇)
作者: 马新亭总算盼到过年了,年三十晚上,我和弟弟迫不及待地缠着父亲:“放鞭炮吧!”父亲望望挂在发黑的屋墙上、我们够不着的鞭炮说:“晚上都放了,明天早上放啥?你们早睡觉,年初一早上放。”我和弟弟躺到炕上,想早早睡觉。闭上眼却无论如何睡不着,你捅我一下,我捅他一下,嘻嘻哈哈,闹个不停。母亲走过来拍打我们几下说:“你们再不睡觉,明天早上不放鞭炮了。”我们才老实下来,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好像是刚睡着,我们正在迷迷糊糊做梦的时候,突然感觉有人一边推一边喊:“快起床,去放鞭炮!”我们一听到鞭炮,一骨碌爬起来,揉着眼打着哈欠,说:“放鞭炮喽,放鞭炮喽!”母亲在厨房里下着饺子,一边在锅里用笊篱撑着饺子一边说:“你们快去放鞭炮,回来吃饺子!”父亲拿着鞭炮,我和弟弟跟在后面,蹦蹦跳跳来到院子门口。父亲把鞭炮挂在院子大门上,点上一支烟,扭着头说:“躲远点,我点鞭炮,别炸着你们!”我哥儿俩不情愿往后退退,父亲挥挥手:“再远一点,再远一点!”我们就又往后挪挪。父亲拿着烟弯下腰,把红红的烟头凑近鞭炮芯子,火光一闪,“噼里啪啦……”鞭炮炸响,感觉地动山摇。我和弟弟急忙捂上耳朵跳着脚欢快地笑起来。
日子好过点后,父亲不但给我们买鞭炮,还给我们买烟花。从年三十开始,我家院子里不时有飞上天空的烟花,绚丽多彩。我和弟弟有时拿着烟花棒兴奋地跑来跑去,在手中画着圈。烟火的光芒,照亮了我们冻得红彤彤的脸蛋。屋前屋后不时响起声音高低不等的鞭炮声。
时光慢慢地流淌,我和弟弟先后从小院走进大城市,像小鸟从鸟巢中飞向广阔的天空。
母亲健在时,我和弟弟几次动员父母进城,无论怎么劝父母就是不去,还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老窝。
母亲过世后的第一个春节,我哥儿俩商量,父亲一个人在家孤单,现在肯定愿意进城了。咱现把父亲接到城里来过年,他住着舒坦,就不愿意回老家,愿意留在城里了。
年前,选一个比较暖和的天气,我和妻子开着车回老家去接父亲。当我还没坐稳把想法告诉父亲时,没想到,父亲摆着手说:“不去、不去!”妻子笑着说:“去吧,爹,城里有暖气,条件好!”父亲还是摆着手说:“家里不冷,不去!”我们软磨硬泡好说歹说,总算把父亲说动心,跟着我们上车进城。
大年迈着铿锵有力的脚步走进千家万户,从大年三十到大年初一,一向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里填满笑容的父亲,老是阴沉着脸,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不像在老家过年时的兴奋劲。一会儿从楼上走到楼下,一会儿从楼下爬到楼上,好像有什么心事,坐卧不宁。我纳闷地问父亲:“你想吃什么菜,喝什么酒?”父亲低着头说:“吃得好,喝得好。”弟弟给父亲夹着菜说:“怎么看着你不太高兴啊?”父亲抬起头说:“我总感到在这里不习惯,缺少点啥。”我安慰道:“习惯习惯,就好了。”父亲勉强笑着说:“再习惯也不行,就像啥地里长啥树,啥土里种啥庄稼一样。后天你们把我送回老家吧。”
我一个劲挽留说:“别回去了,轮流在我们两家住就行!”弟弟也劝:“你喜欢住谁家就住谁家。”父亲重重地说:“谁家我也不住,回老家住。”
转眼又快过年,弟弟对我说:“干脆在城里给父亲买一套或租一套小点的房子。”我想了想说:“对,毕竟与儿媳、孙女在一起生活,父亲可能觉得不方便。”
回老家把想法跟父亲一说,没想到父亲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他说:“不去不去,我觉得去哪里也不如在老家好。”我哥儿俩就苦口婆心地再三劝说。父亲语重心长地说:“告诉你们吧,我不去的原因不为别的,城里不让放鞭炮,过年你们那里冷冷清清,没有个过年的气氛。我闻不到鞭炮味,听不到鞭炮响,就像掉了魂一样,感觉过年无滋无味的,一点意思也没有。”
我哥儿俩这才恍然大悟。
几年后,我和妻子又回家接父亲,对爹说:“城里允许放鞭炮,在指定的地方放,这回跟我们去城里吧?”
不料,父亲还是摆着手说:“我理解不放鞭炮的好处,不污染环境,不伤人,不会引发火灾。不过,我不去!”
我惊讶地问:“能放鞭炮了,你咋还不去?”
父亲笑笑说:“原来我不到城里去,其实不是嫌城里过年不放鞭炮,是不想给你们添麻烦,增加负担。房价那么贵,花那个钱干啥,我也知道你们有的有房贷、有的有车贷,还要供孩子们上学。我一大把年纪,在哪里住不行?等你们还清贷款我再去吧。”
贷款还清后,我和妻子再次回家接父亲。不料,父亲喝几口茶说:“现在,我还是不去你们那里!”
我迷惑地问:“为什么?我们的贷款还清了!”
父亲板起脸说:“我还有一个更大的秘密,以后告诉你们!”
我和妻子面面相觑。
这年,九十多岁的父亲临终之际,拉着我们的手,恋恋不舍地说:“告诉你们那个秘密吧,老大金灿灿的奖杯,在我心里就是最亮的烟火;老二叮当作响的奖章,在我心里就是最响的鞭炮,不能为了我影响拖累了你们……”
围在床边的家人,顿时,泪水化作倾盆雨。
(选自《金山》)
母亲的灯
小时候的冬天,天黑得特别早,吃晚饭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母亲不让点灯,说吃不到鼻子里去。吃完晚饭,天更加黑,天再黑,母亲也不让点灯,一家人就在黑影里说话,谁打盹谁就去睡觉。
小舅就是在那样一个冬天,冒着暴风雪从几百里外把驴牵回家的。当时驴只有一只羊那么大,这还是在煤矿工作的爹积攒好长时间的工资买的,大驴买不起。那时候,我们兄弟姐妹都小,爷爷奶奶年迈多病,父亲在外地工作,农活就指望母亲一个人干。轻一点的农活,母亲还可以干,繁重的体力活,母亲一个瘦小的女人就干不了,经常求人。父母商量买不起大的牲口,就买一头小驴,养大后干农活。可谁也没想到,在买回驴的第二年,父亲就在一次矿难中去世。
全家围着驴转来转去,把它当宝贝似的,这个看看那个摸摸。驴长得确实挺可爱,雪白的嘴唇,乌黑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直挺的耳朵。母亲在我们家院子的东墙给驴搭建一个棚子。母亲把照料驴的任务交给我。我和我家的驴形影不离。母亲对待驴像亲生的孩子一样,甚至比对我们还亲,无论小驴听话不听话,或者踩坏了什么东西,从不打驴骂驴。我知道那是母亲的希望,全家的希望,希望驴快快长大,替全家干繁重的农活。
天有不测风云,第二年的冬天,驴长一种奇怪的病,浑身上下长满白色的小虫子。远处看啥病也没有,走近后用手翻翻浑身的毛,下面藏着密密麻麻的小虫子。大概驴浑身又痒又疼,它不断地用蹄子踢自己的下半身,弯曲着脖子用嘴啃自己的上半身。有的地方的毛被踢得光秃秃的,有的地方啃得露出红红的皮肤。母亲给它往身上喷洒些农药,不管用;又往它身上擦抹一些药粉,也不见好转。驴在驴棚里不吃不喝不睡,母亲一趟一趟地往驴棚里跑,去时愁容满面,回来时长吁短叹,一遍遍焦急地说:“咋办呢?”渐渐地,驴连站都站不住,躺倒在地上,眼睛里流淌着泪水。母亲也一把一把地抹着眼泪,去找邻居们给驴看病,左邻右舍围着驴琢磨很多办法也无济于事。最后有人说这驴恐怕没得救,找个地方埋掉吧。母亲哭着说:“不能埋。”
一天深夜,我被尿憋醒,听见窗外狂风怒吼,我拼命憋着。直到我感到再不跑出去上茅房,可能就要尿在被窝里。我穿上厚厚的棉衣棉裤,跳下炕就感觉像掉进冰窟窿里一样,冻得浑身直打颤。我刚敞开门,不料暴风雪像一个猛兽,一头就把我推倒在地上,我爬起来往下弯腰,用力顶开暴风雪,往屋后的茅房里跑去……我回来快走到房门时,突然看见驴棚里亮着灯,心想这是谁在驴棚里?深更半夜天寒地冻的!我踩着厚厚的积雪蹒跚过去,不由得惊呆,手捂在嘴上。驴静静地躺在地上,母亲一只手举着带玻璃罩的灯,眯缝着眼,另一只手慢慢翻着驴身上的毛,一个一个往外拿虫子。我眼里含着热泪说:“娘,这么晚,你还不去睡觉?”母亲头也不抬地说:“你快去睡吧,我已经好几夜给驴拿小虫子,多少有些好转。”我哆嗦着说:“你不会白天给驴拿虫子?”母亲叹口气说:“白天那么多农活、那么多事,干不完,没有空,只能夜里干……”
驴慢慢开始吃草、喝水,奇迹般地站立起来,少皮无毛的地方往外长新毛。母亲有时拿着一个玉米面窝头走进驴棚,宁肯自己少吃点,也要掰成一小块一小块放进驴前面长方形的槽子里,让驴吃……
驴渐渐长大,银灰色的毛,在太阳照耀下闪闪发亮,像一匹绸缎,它不像白那么冷,也不像黑那么暗,看着让人心里踏实。驴长得很壮,很有劲,给驴套上车,驴全力以赴地拉水、拉土、拉肥、拉犁、拉麦子、拉豆子、拉高粱、拉玉米、拉柴火……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驴拉着车,母亲坐在上面,手里攥着一条从不打驴的鞭子,风里来雨里去,形影不离,相依为命。
母亲生养我们这一群孩子,没有一个病死,没有一个饿死,没有一个扔掉,没有一个送人……把孩子们一个一个拉扯长大成人,有当上乡村教师的,有当上白衣天使的,有当上农业专家的,有当上作家记者的。
后来,孩子们要把母亲接到城里去住,母亲说什么也不去,眼睛直往驴棚巡睃。母亲一直养着那头驴。每次家人劝母亲卖掉,母亲都说,那是我的孩子,不能卖!
母亲去世的那几天,不知是家人忙着处理母亲的丧事,还是忘记上料,驴咬断缰绳失踪,不知道跑到哪里。几天后,人们看见驴躺在母亲的坟前,有人上前牵它起来,才发现驴已浑身冰凉……
母亲生前唯一的遗嘱,就是把那盏她一直保存下来的灯,埋进她的墓地里。因为她听说正是煤油灯的煤油味熏死驴身上的小白虫子,治好驴的病,驴才活过来的。
(选自 《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