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会学派”叙事艺术初探
作者: 高健关于小说创作的叙事,大体可以理解为故事情节的推进演化,并在这一过程中塑造人物、表现生活。微型小说因篇短制微,难以通过铺陈渲染来实现这一创作目的,因而与其他体式小说的叙事,有很大的不同。
自20世纪60年代,以上海《故事会》杂志为主阵地,经过编辑、作者、学者等一代代故事人的努力,故事这一叙事文体逐渐形成自己独特的叙事风格和艺术特色,并建立起相应的理论体系。而作为“口头叙事”的故事,与作为“书面叙事”的微型小说,在情节推进、人物设置、空间场景等方面都有相近之处。应该说,把故事的叙事策略加以梳理改进并运用到微型小说创作,为这一文体的创新发展打开了新的思路。
一、“故事会学派”的概念提出
微型小说如何叙事,与其他体式的小说叙事有何不同?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长、《故事会》杂志主编夏一鸣,在借鉴、总结故事“口头叙事”文学特点的基础上,把微型小说“书面叙事”的文学特点概括为:新、奇、情、巧、趣、智、味。他认为:“作为叙事文学之一,微型小说同样亦复以‘故事核’为必要条件,新奇情巧趣智味‘七要素’既是对故事核的限制与约束,也可视为故事核的独特性和超常性体现。”《故事会》杂志原主编、著名故事家何承伟认为,所谓故事核,“是指构成一篇故事作品的关键性情节”。在这里,可以理解为故事核心情节的叙事类型与模式。故事情节的千变万化、人物形象的千姿百态是以故事核为底层支撑的。即便同一类型的故事核,也会因为人物个体行为与性情的差异,以及作家语言特色与叙述方式的花样翻新,从而给读者以阅读的新鲜感。
多年来,以《故事会》杂志风格为特点的“口头叙事”,以其引人入胜的故事、跌宕起伏的情节、鲜活生动的人物受到读者热捧。20世纪80年代,日本学者加藤千代在考察中国当代故事文学发展现状时,赞誉以《故事会》杂志为主阵地的当代故事文学创作为“故事会学派”。
应该说,“故事会学派”这一概念的提出,以及把“新、奇、情、巧、趣、智、味”这一叙事策略引入微型小说创作,不仅体现了微型小说叙事艺术的横向借鉴与纵向继承,而且为微型小说叙事艺术的探索提供了新的借鉴和启发。
二、“故事会学派”的叙事策略
(一)道人所未道,及人所未及
“故事会学派”所说的“新”,既包含其呈现内容的新鲜,也包括其表现手法的新颖,但主要强调“故事核”的新意。就生活的本质来说,一方面“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另一方面“太阳每一天都是新的”,现实与其镜像呈现的文学之间的二律背反永远考验着作家的眼力、脑力与笔力。
革故鼎新,在陈旧题材上有新挖掘。作家王蒙的《刻舟求剑》作为一篇在古代寓言基础上演绎生发的微型小说,不仅讽刺了虚荣小气、装腔作势的所谓贵客,而且讽刺了顺势炒作、造势谋利的船长,同时还对现实生活中不辨真假、盲目跟风的从众行为进行了批判。短短1500字的内容,却透露出丰富的涵义,老题材新写法,老故事新内涵,写出了新意和深意。
推陈出新,在思想内涵上有新突破。微型小说作家蔡楠的《行走在岸上的鱼》,作为一篇环保题材的微型小说,没有惯常的从“人”的视角入笔,而是从“鱼”的际遇来展示其生存环境,从而给读者以身临其境的阅读体验,让“人”感触到“鱼”因自然环境的恶化带来的切肤之痛,令人印象深刻。
破旧立新,在表现形式上有新呈现。中国香港作家刘以鬯的微型小说《打错了》,以两段大同小异的情节,以复沓、重复的富有凝重韵味的复合结构,暗寓着人生中偶然的因素也可以决定一个人祸福和命运的哲理。微型小说作家戴希的《祝你生日快乐》,在一篇微型小说里,设计了三种结局,巧妙地将一个家庭闹剧写得跌宕起伏,给人以新的阅读审美感受。两篇小说均突破了惯常的表现形式,使用了新的艺术手法。
创新永远是一切文学创作的生命力之所在,微型小说也不例外。“生活永远比小说更精彩”不应该是作家遵循的座右铭,而应该是激励作家创新的警句。
(二)以正合,以奇胜
《故事会》杂志原主编、著名故事家何承伟曾经说过:“故事是一种以情节见长的口头艺术,没有超常的‘新奇巧’的情节不可能形成好故事。记故事,主要是记故事中的情节,借助情节使人物活起来,使主题、立意鲜明起来。”“故事会学派”所说的“奇”,是指“注意猎取传奇性的题材,并善于对生活中独特事件、独特人物性格的描绘,去展示具有普遍性的生活意义和人生哲理。”微型小说的“奇”,既有历史的传承,又有现实的选择。历史的传承,因这种文体系从上古神话、六朝志怪、明清笔记嬗变而来,带有天然的“奇”的因子;现实的选择,因这种文体要在极短的篇幅里引人注目,“奇”是较为讨巧的方法。
志人,以奇人异事来塑造人物,彰显性格。通过把虚化想象的有一定奇异性的人放置在真实可信的历史背景中,或者把有一定真实性的人放在虚化想象有一定奇异性的特定环境中,通过虚实相生的叙述,来表现作者脑海中的奇异世界与生活。这类小说行文间不仅弥漫着浓郁的传奇色彩,还蕴含着作者对历史、文化、人性的展示和思索,既增加了可读性,又使作品具有较强的文化涵义和思辨色彩。作家冯骥才的《俗世奇人》可以说是“奇”的代表。作家高晓声的《雪夜赌冻》、毕飞宇的《英雄》也属于此类作品。
志怪,以鬼狐仙怪来影射现实、镜像社会。志怪类作品具有浓郁的魔幻色彩,这类作品的主人公已脱离正常的人类,多为鬼狐仙怪,作者通过对他们的描绘来影射现实的人世。如作家魏继新的《定风珠》、谢志强的《一船淘气》。还有些作品即便保留有现实的“人气”,但这些“人”也因超现实的存在,而具有了“怪气”,如作家刘庆邦的《只要油锤》、尤凤伟的《鼓王》。
需要注意的是,虽然文章“非奇不传”,但这种“奇”要以扎实的生活基础、可信的生活细节,以及与人物性格发展相协调的故事情节为前提,从而使作品达到“酌奇而不失其真,玩华而不坠其实”的艺术境地。
(三)感于事,动于情
“故事会学派”所说的“情”,不同于诗歌、散文的直抒胸臆或借景抒情的“情”,而是指作品故事主人公命运以及其对待命运的行为态度的令人动容。白居易在谈到诗歌创作时曾说“人之感于事,则必动于情”,微型小说创作更多侧重于“感于事”,“感于事”是前提,“动于情”是结果。抒情虽然不是微型小说的主要功能,但以情动人却是微型小说打动读者的主要手段。
感于事,以事感人。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父母心》,描写一对贫穷夫妻因抚养不起四个孩子,一次次将孩子送人,又一次次将孩子换回来,最终一个也不舍得送人的故事。小说在浓郁的愁绪中,蕴含着浓浓的爱、暖暖的情,刻画了人性美好以及面对现实无奈的复杂感情,读来令人动容。
动于情,借事抒情。不同于散文的借景抒情,这类作品在叙事的同时,也透过文字抒发作者的感慨。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以情动人,以情感人,是文学作品永恒的魅力。微型小说不同于抒情性文体之处,在于主要是通过作品叙述的故事情节,辅之以适当的渲染打动读者、感染读者。《延安旧事》《父母心》均是通过故事中主人公的命运以及他们对待自己命运的行为、态度令读者动容,较为典型地诠释了微型小说“故事会学派”七要素之“情”的叙事特色。
(四)构思的匠心独具,情节的峰回路转
由于微型小说多通过生活中非常规事件来表现生活、刻画人物,故“巧”是用得较多的表现手法之一。“故事会学派”也强调在不违背生活本质的前提下,通过生活中的偶然事件,以及曲折跌宕的故事情节,突出人物的性格特征,增强作品的审美效果。当然,这个“巧”,既包含作品故事情节的巧合,也包括作者构思的巧妙。
情节的巧合,通过曲折跌宕的故事情节,丰满人物形象,丰富作品层次。微型小说作家邢庆杰的《晚点》,写男女二人真诚相爱,30年前和30年后两次相约私奔,都是因为火车晚点而被家人强行架回。表面上看,是火车晚点造成男女二人的爱情悲剧,实质上,真正的凶手,是人们头脑中残存的封建观念。两次巧合,既顺理成章、真实自然,又暗示了虽然30年时间过去了,小站周围的变化很大,但人们的思想观念还和30年前一样。两次巧合情节的设置,较好地提升了小说立意,升华了主题,加深了读者对人物悲剧的印象。
构思的巧妙,通过巧妙的情节设计,提升作品内容的表达效果,增加作品阅读的审美效果。美国作家钱宁·波洛克的微型小说《遗失的金币》,讲述了伤残老兵雷勃在一次家庭聚会中,因有人丢失金币,雷勃拒绝接受搜身而被怀疑。后金币被无意中找回,失主道歉,雷勃却一语道出,当年拒绝搜身是为了回去给家人充饥,而偷拿了酒席上的食物。小说虽然篇幅较短,但两处巧妙设计的巧合,一是金币丢失与雷勃拒绝搜身的巧合,二是金币找到与雷勃偷拿食物的巧合,既巧得合情,又巧得合理,结尾出人意料,让人不仅没有对雷勃的“偷”愤慨,反而心生尊敬,人物形象由卑微变得高大。
俗话说“无巧不成书”,但不能为巧而巧,一要巧得自然合理,顺着故事的脉络自然到来,合乎生活的因果逻辑,即巧在“情理之中”。二又要巧得意外,让情节的发展柳暗花明,峰回路转,即巧在“意料之外”,让叙事变得更加情趣盎然、充满生气。三是巧要为塑造人物、推进情节服务,节外生枝的巧没有意义。
(五)情节的有趣,语言的风趣
能抓住读者、留住读者的永远是“好看”,即作品的可读性。“故事会学派”所说的“趣”,既包含讽刺、幽默、夸张、变形、错位等艺术手法,也包括新颖奇巧、曲折生动的故事情节。
作品人物行为性格的有趣性,个性人物的个性表现。第十七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获奖作品、作家安勇的《再见了,虎头》,作为表现从计划经济年代走过来的两个人纯粹质朴爱情的微型小说,按照一般表现手法,会写得缠绵悱恻,神伤心摧。但作者却反其道而行之,通过两个人的亲昵互动,苦中作乐,展现了两个人对生活、生命、情感的态度。生活的情趣,语言的风趣,阅读的乐趣,统一于一文,是一篇将微型小说叙事的“趣”较为完美体现的作品。
作品语言表达方式的风趣性,个性作家的个性叙述。俄罗斯作家格·戈林的微型小说《您不信任我》同样是一篇有趣的作品,这篇基本由对话组成的小说,由于运用反讽的手法,虽然画面是静止的,但读者在阅读时,仿佛在看两个人表演小品,于笑声中领悟到作者对某类人的讽刺之意,感悟到万千世相中的人生百态。
鲁迅先生曾言:“人说,讽刺和冷嘲只隔一张纸,我以为有趣和肉麻也一样。”作者在以“趣”叙事时,须注意要把握一定的“度”,力求趣味性与思想性的有机统一,过多的、没来由的插科打诨很容易演变成油嘴滑舌。
(六)问题的挑战性,解决的智慧性
英国剧作家大卫·巴波林曾说:“我们提出并回答问题,大问题跨越了整个故事范围,小问题涵盖一个句子或段落,中问题则涵盖一章。”“故事会学派”所说的“智”,即提出的问题要有挑战性,解决问题的方法要体现出较高的智慧性。微型小说的叙事其实就是在故事冲突中推进。故事冲突就是提出问题、解决问题的过程。故事主人公解决问题的智慧性其实就是考验作家本人的智慧性。
不要选择简单的问题,问题的难度决定作品的厚度,彰显主人公智慧的高低。微型小说作家欧阳明的《挥手》描写李、刘二人之间从始至终的真挚友谊,两人退休后一起下棋,腿脚不利索就每天互通电话,嗓子哑了、耳朵聋了就以拍桌、挥手代替回音,直至两人都走到生命的最后,也没有中断彼此之间的互相联系。这期间二人之间的联系就是伴随着提出问题、解决问题的过程,既充满生活的智慧性,又满含浓浓的人情味。
不要让主人公很容易就解决问题,有难度的问题会吸引读者沉浸其中,与主人公一起去解决问题。微型小说作家李伶伶的《翠兰的爱情》也因充满生活的智慧而妙趣横生。翠兰看上同村的马成,托媒人说合,但马成顾虑翠兰的性格不同意。翠兰以一个女性的心计,一步步让马成走到自己身边。小说中,翠兰所耍的小心机,既较为形象地表现了农村女性的泼辣大胆,又十分贴切地体现了翠兰作为母亲的细心善良。这一系列以“智”为内涵的情节冲突,烘托了人物形象,丰富了作品的表现层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