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的礼赞

作者: 陈家恬

可怕的帕金森

起初,母亲的症状是眩晕,一天数次。眩晕过程,如同醉酒。还有噩梦较多,睡眠时常常大呼小叫。还有食欲下降,一顿仅咽几口饭,却也腹胀如鼓。最为糟糕的,则是便秘,通便周期长达七八天,忍耐到了极限。无奈之下,父亲和妹妹尝试着灌肠。一个自备的脸盆,一条向赤脚医生借用的软管,另加温水,便是全部的灌肠器物。周而复始,备受折磨。衣、食、住、医,人生四件事。前三件无忧之后,最为重要的,莫过于“医”。作为子女,最为痛苦的,莫过于一筹莫展。七八年来,她一直在这般折磨中苦苦煎熬。什么原因,不得而知。

母亲曾因结石动过两次大手术。我多次邀她去省立医院找专家诊断,先后做过许多检查:心得安试验、经颅多普勒、心脏彩超、儿茶酚胺、癌胚抗原、同位素、磁共振、CT、生化、X线……可以说,该查的都查过,该用的药物也都用了;但她仍是这里疼痛,那里难受,一年365天,没有几天快活。

母亲越发孱弱了。没过多久,高血压缠上了她,慢性胃炎缠上了她,腔隙性脑梗塞也缠上了她……

母亲于2007年3月11日因表情异常呆滞,像个古板的模特,四肢异常僵硬,如同铁叉,被县医院医生诊断为帕金森病。是的,帕金森,可怕的帕金森!仿佛突遭当头一棒的我,清醒之后,开始怀疑诊断结论。多方确诊的结果,令我大失所望。

曾在一本杂志上读到一篇长文,对于这一名称,我并不陌生。时过多年,我仍记得这段话:英国内科医生詹姆斯·帕金森博士于1817年在《麻痹震颤》一书中首先描述了这一疾病的三大症状:震颤、僵硬和动作迟缓。后来,人们为了纪念他,就将这一疾病命名为“帕金森病”,并将他的生日4月11日定为“世界帕金森日”。不晓何故,就在那时,这段文字即被我扫描于脑海。这也许不全是好奇或记忆的功劳。

而对于此病的关注,则始于大舅。大舅晚年即患帕金森病,并因此而殁。我多次探望,亲眼目睹过他那不由自主地颤抖着的“点钞手”,目睹过他那常人难以想象的种种窘态与痛苦:僵硬、震颤、动作迟缓。母亲常去照顾大舅,常为他的境遇而伤心落泪。不过,我对此病知之甚少,只晓得它是一种怪病,仿佛魔咒折磨人,最终使人变得像植物,不死,也不活。母亲就更不用说了,敏感的她,只晓得自己病了,而且病得不轻,至于什么病,是从不过问的。当然,我们也不轻易告诉。许久之后,她才发觉,除了震颤,自己的症状竟与去世多年的亲哥相似。从表面上看,她很坦然,仿佛接受无端而来的年岁。或许是认命,一种所谓认命的态度吧。而这种沉默,沉默的认知,于我而言,远胜于一阵凄厉的惊叫。

虽然说“人生是一场战争”,但是,回顾起来,既往的岁月,真正意义上的敌人,我没有,母亲也不可能有。然而,现在有了,而且是顽敌,已经成为我们共同的敌人—母亲身体上的疾病和精神上的困扰。仅凭我们的体力和智慧,肯定不是它的对手。令人畏惧的敌人,不是宣战式的那种,而是幽灵式的那种。但我发誓,不惜一切代价,与它周旋,战斗到底。我从各种渠道了解它,或医生,或患者,或书报,因为我觉得,从此以后,我将和母亲一起,与它交手,与它较量。即使不可能战胜它,我也不能不替母亲去认识它,不能不做必要的,尤其是心理方面的准备,至少不被它的陌生和阴险所吓倒。

昨晚,我一边陪护母亲,一边阅读《你好,帕金森》。这是《南方周末》责任编辑蔡先生赠送的。蔡先生是一位有心人。一周前,他在约稿通话中得知家母身患此病。昨天,我就收到他快递的这本奇书。“这是一场战斗,放弃等于死亡。”打开书,扉页上的这句话触目惊心。全书七万字,我从19时开始,一直读到翌日凌晨,一口气读完。这是我持续时间最长、字数最多、标记最频繁的一次阅读。阅读过程,正如其腰封提示:与帕金森病患者同行,了解疾病,了解自己,了解社会。

该书为德国赫尔穆特·杜比尔教授创作,以患者口吻自述,无疑是一份翔实的帕金森疾病报告,是当代叙事医学的重要文献。它的独到之处在于,作者反对将疾病的定义权完全交给医生,完全交给仪器,完全屈从于各种技术指标,而是主张忠实而专注地倾听病人诉说,从中认识疾病,感受疾苦,同情患者,包容患者,关心患者,帮助患者,减轻疾苦,减少冲突,具有很强的道德性和哲理性。

通过阅读此书,我了解到:迄今为止,帕金森病的病因尚不明确,具有多元指向,而且无法治愈,属于中枢神经系统退行性病变,主要是中脑的一个叫“黑质”的神经元变性坏死。健康人此区域为黑色或灰黑色,而患者往往呈白色或浅灰色。黑质的主要功能是分泌多巴胺。多巴胺是人类最重要的神经递质,还可以调控情绪、促进情欲,因而又称“快乐物质”“爱情激素”。多巴胺与另一种神经递质—乙酰胆碱相抗衡,使人体活动自如,完成精细动作。前者减少或缺失,后者功能便相对亢进,导致眩晕、嗜睡、谵妄、震颤、麻痹、喑哑、目光向下、表情冷漠、情绪低落、肢体僵硬、走路不稳、吞咽困难、便秘严重、肾脾两虚、尿频尿急……

我还从一本权威杂志上了解到,抑郁症患者大脑中的5-羟色胺、去甲肾上腺素和多巴胺含量低于常人。科学家据此推测,抑郁症系大脑中缺乏一种或多种神经递质所致。假如这一推测成立,那么,帕金森病人也可能是抑郁症患者。

尽管知晓这些,但我仍无法像赫尔穆特·杜比尔那样洒脱,也幽默地说“你好,帕金森”;不过,我相信,这对于我,对于母亲将大有裨益。

我开始尝试着,与它作战,又与它言和。这是必须的,也是可能的。

苦难不只是本身。疾病也不只是本身,它不仅有可以感知的肉体疼痛,更有难以察觉的精神折磨。它是一种隐喻,关乎过程、生死、道德和因袭的认知,并以症状与征候的形式呈现。只有敏锐地捕捉,用心关注、了解和分析,才能透过症状与征候,洞悉隐曲与本质。我也让兄弟妯娌轮流阅读《你好,帕金森》,一同走进母亲的内心世界,以期更加了解她、体贴她、关爱她。

生、老、病、死,是每个生命的必由之路,其间最黑暗的日子,莫过于饱受疾病折磨;其间最艰难的历程,莫过于挣脱疾病困扰。饱受疾病折磨也罢,挣脱疾病困扰也好,倘若不失援助,那种鏖战,即使壮烈,也不悲凉。

2012年4月22日,星期日,晴;

记于傍晚

最大的审判

母亲自去年7月以来,作息时间几乎完全颠倒,白天睡眠,深夜醒来,老眼独对昏灯。“好吃不过白饭,快活不过酣眠。”对父亲而言,睡眠无疑是一种享受。到了作息时间,他一躺下,即可呼呼大睡,因而常被她戏谑为“睡猪”。清醒的她,俨然守夜人,专门为他的安宁,竖起耳朵,倾听呼吸,假如听不到,哪怕间隔片刻,也会忧惧,甚至怀疑他憋气或昏迷,伸过手去,战战兢兢,仿佛警惕的虾螯,谨慎地试探;假如她感觉不到动静,就会更进一步,轻轻挠着某处,直到他感觉到了,或转身,或颤动—即便极其轻微,也会让她揪紧的心得以缓和。毋庸讳言,由于这些举动,她有时也会遭致误解甚至呵斥。然而,无论怎样,他都无法阻止她的“骚扰”。有一回,她见父亲熟睡许久,极不放心,又摸了他的脚。他醒来嗔怪说,你若不想睡,就给我乖乖地躺着,莫乱动,莫骚扰。她居然说,你以为我爱骚扰,我是怕你……他说,我看你是没事做,才摸这摸那。她说,你的脚还有泥土,我才不想摸呢,你还以为自己清香。他们经常这样拌嘴,像小孩。

倘若仅限于此,倒也罢。问题在于,午夜醒来之后,每隔40分钟左右,母亲都要屙尿一次—何其艰难,或搀扶,或半抱,或半拽,交替运作,方可就位。在这之前,76岁的母亲饮食起居,均由父亲照料。他勉为其难,毕竟80岁高龄,且患有糖尿病,腰椎间盘突出之后,走路半跛,弯腰就更难了。我曾多次提议,由兄弟轮流陪护。他坚辞不允:你们白天还要上班,也不晓得奉侍,我还能坚持。为这,我与他发生了从未有过的争执。争执之后,夜夜煎熬的还是他,安然入睡的还是我们。

我真的很担心,担心父亲哪一天会像老树一样轰然倒下,令人措手不及;当然,我也会在夜间念想难以入睡的母亲和艰难守护的父亲。我担心的事,4月26日上午就发生过,彼时四弟家典告急,阿爸晕倒!我迅速请来医生诊断。医生说,有中风征兆。“中风”两字,令我万分紧张,当即送往省城住院急诊,进行全面检查,没有发现什么明显宿疾。我暗自庆幸。或许是长期熬夜劳累所致。出院后,我再也不让父亲夜间守护母亲。我与在县城的兄弟妹妹商量,母亲由我们轮流陪护。

昨天晚饭后,我到父母住处,搀扶母亲行走,陪伴她攀讲。总之,想方设法让她醒着,以求睡得迟、醒得迟。挨到22时,她哈欠连连,早已抵挡不了深度睡意的轮番袭击。见她无比困苦的模样,我于心不忍,顺从了。父亲怕我不习惯,不无担忧地说,有事她会吱声,你去邻间睡,你和她在一起,一整夜也莫想睡。我说,既然来了,就该睡在一起,莫做形式。躺在母亲身旁侍寝,仿佛一片叶子回归树头,百感交集,不仅想到了印度诗人泰戈尔的“我们离去,是为了再一次回来”,而且想到了阿拉伯作家纪伯伦的“我们已经走得太远,以至于我们忘了为什么而出发”。她细声说,儿啊儿,白菜抽芯,我老了,你也上十上寿了,三十多年没在一起睡了。我说,娭媪,是我不孝。她说,儿啊,你也够孝顺了;我苦命多病,这么多年,连累了你爸,也连累了你们,好死不死,害人啊。我说,不要这样讲,我们会好好照顾您的,阿爸没怨言,我们更没怨言。她半哭着说,你不晓,你爸在扶不起我的时候,他哭了好几回,哭了好几回啊。

上述冒出的“娭媪”一词,比较生僻,仿佛深山老林里的一粒野果忽然被有心人采撷并带到大都市,几乎令所有的读者都感到陌生。在这里,我必须啰唆几句。依本地口音,念作“衣袄”。它是我们对母亲最亲切的称呼。我牙牙学语的头一句,便是这两字,直到现在,也未曾改口。不过,我在创作《日落日出》之前,仍不晓得它在书面上的字形、读音和含义。后经考证,方才明白。娭,方言,读作āi,是对老妪的尊称。媪,读作ǎo,《说文解字》解:“媪,女老称也。”《广雅疏证》释:“媪,母也。”福州方言也有“娭毑”(āi jiě,而非臆造的“依姐”)一词,也是对老妪的尊称。在盘洋,至少在我的那个聚落,但凡子女,几乎都叫母亲为娭媪,独特、雅致、亲昵。称呼如此别致、古雅、深奥,缘何?已无从考究。

“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在性灵的世界里,人类本来就是一体,慈悲的人,见到他人快乐,自己也会快乐;见到他人痛苦,自己也会痛苦,何况至亲至爱之间。“男愁酒,女愁哭。”一个男人,一个会吃酒的耄耋长者,在万般无奈的时候,不去酗酒,而与女人一样,选择啼哭,那是何等伤心。我心里咯噔一下,然后说,那您怎么早不讲?母亲沉默片刻,接着说,我不敢啊。我说,为什么不敢?讲出来了,我们才晓得,才会想办法解决。她说,儿啊,你最孝顺,我求你一件事,好不好?我问,什么事?她说,你保证不骂?我细声说,绝对不骂。她神秘地说,你去给我拿几粒药来,小小的。我问,什么药?她说,随便什么药,吃了,能死就行。我说,您要我犯罪,去坐监牢?她说,我不讲,法官也不晓。我说,法官不晓,您总晓吧,您比法官还法官;法官不晓,良心总晓吧,良心比法官还法官,良心的审判,是最大的审判,是最严的审判;我若那样,我还是人吗?您若那样,我们怎么做人,您想过没有?我晓得您很苦,病在您身上,痛在我心上,我也一直在想办法减轻您的病痛;有时候,我态度不好,您也得原谅。她居然说,人到了这地步,已经不在乎酸咸,醋也莫须多酸,盐也莫须多咸。这话耐人寻味。

这似与弘一法师和夏丏尊在一次吃饭时对话中的两句相近:咸有咸的味道,淡有淡的味道。难道这也是母亲的彻悟?自古忧愤成诗人。久病也可成哲人?我参悟不透,心中只是汹涌着酸酸咸咸的滋味。

看来,我们必须检点言行,从此以后,一言一行务必万分小心,以免误伤极度敏感的母亲。

0时6分:母亲醒来,我扶她如厕。

1时25分:母亲醒来,如厕之后,她饿了,想吃点心。我热了剩饭,喂。

2时10分:母亲醒来,如厕之后,心肝难受,一直呻吟,吁,吁,吁,吁。稍有不适,便是如此,仿佛鼓风机发出的闷音,不绝如缕。这是母亲显著的病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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