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和他的弟子们(六)

作者: 南怀瑾

上篇由公冶长开始,末后讲到忠信之士随处可见,只需加以力学,便为人才。于是就有下篇的《雍也》第六,与上篇衔接,记述孔门弟子和有关人物等的才德,同时也由此得见孔门济济多士的盛况了。

孔门的弟子中,比较各有出类拔萃的成就之人,大体可见于后文四科论列之中。但平时在《论语》的记述中,如颜回之仁,曾参之鲁,子贡之贤,子路之勇,都是屡见不鲜的。而孔子独许具有仁者之度,可以担任南面称王之位,君临天下以德的,恐怕只有冉雍一人了。

以敬为中心的人

冉雍,字仲弓,他是一个沉默寡言、学识修养与口德都是极好的人物。有一天,孔子很称许他足以南面为王,他就请问孔子另一个人—子桑伯子的为人。孔子说,他很好,也可以担当天下大事,因为他的学养和为人足以做到简捷。

冉雍听了便说,如果能够严肃身心内外,以一“敬”字为学问的中心,发而到行为和事务的应用上去,便会自然达到简捷的作用了。能够内敬其心,外简其事,以此而君临天下之事,岂不是就很可以了吗?假如只以简捷为学养的标准,平居自处在简捷的心境上,在行为上也只向简捷方面做去,未免就有太过于偏向于简单,有时是行不通的,恐怕是不可以吧?孔子听了冉雍的话,便称赞他的见解是很对的。

子曰:雍也,可使南面。仲弓问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简。仲弓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大简乎?子曰:雍之言然。

我们读这一则书,仅从文字方面来讲,首先给我们一个启发和怀疑的,是“子曰:雍也,可使南面”这一句话。可能是冉雍和孔子讨论子桑伯子的为人后,孔子才说了这一句评语。后来门人们编记《论语》,对于冉雍,也特别有钦迟之感,所以便把它写在前面。子桑伯子,究竟是个如何的人物,已经无从考证,但凭《论语》本则的记述,可能他也是一个具有命世才华的人物,所以才会引起孔子师生之间的议论。因为有这一则议论,我们可以发现,孔门对于领袖学的王者之道,认为只要具有一个“敬”字为中心,便可南面而君临天下了。

子桑伯子是以“简”字为标榜,犹如老子所谓的“俭”,简约与俭约,是同一意义的两种不同表达,本来也是一个学养的很好方法。但如简到极致,便会过于偏向,犹如后孔子而生于战国时期的墨子,便是主张尚俭而过于偏向简俭的,显然都非上乘。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当春秋战国时代,几个由传统文化思想演变而来的关于领袖学、君人之道的思想原则,都可借此而得沟通。

例如本篇所传孔门的居敬,便是老子所谓的无为,居敬是表达无为的作用,无为是指居敬的体相。本篇所说的简,同于老子所谓的俭;孔子所标榜的仁行,同于老子所标榜的慈。所以冉雍所说的居敬而行简一语,仁行已在其中,这样就可概括老子的“曰慈曰俭”,同为南面君人之学的无为治道之最高原则。

至于墨子所主张的“曰义曰俭”,可说是承袭孔老的余绪或旁支,而另自标榜为宗旨者。由此可知儒、道两家所主张的治道,其理都是殊途而一致,无非要人居敬于无为,便可以临天下之民而担当大任。如果入手便以简、俭为标榜,所行不当其时,便容易被指为刻薄寡恩。倘使误以无为是不管事,便会流于昏庸。你只要从历史上找证明,或看一看明末和清代中叶以后的几个皇帝的史迹,就可了然于心了。所以冉雍对君临天下的王者之道有此一辨,便深获孔子之心,孔子就不得不大加称赏冉雍“可使南面”了。

跟着讲南面而王的治道学问,便插入一则鲁哀公来问,孔门弟子众多,哪一位是比较好学的呢?孔子一方面为了说明学问修养的境界,同时也以间接劝教的方法,把王者南面居敬之德,透过赞叹颜回学养的精湛之处,暗暗地劝告哀公。

迁怒与贰过

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

在这里,我们首先要深深了解“不迁怒”与“不贰过”的作用和难处。所谓迁怒,姑且分为人和事两方面来讲。先说对人方面。例如我们普通一个人,遇到一件不遂意的事,心里一股怨气无从发泄,往往会把它发泄到与此事毫不相干的朋友或妻儿子女的身上,这是很明显的对人迁怒。甚至,如俗话所说,老羞成怒,明明是自己错了,可是因为你知道我错了,我不但不深自反省,还转而认为你太不了解我或不原谅我,因此更是不能罢休,这些都是迁怒的心理。

至于对事呢?例如我们做一件事,明明是自己错了,但偏偏要推诿是受别人的影响。另外或者对他人误会,就将错就错,任性发泄心中的怨恨;甚或怨天而尤人,不肯反省自己的过错,这都属于迁怒的心理。古今中外许多历史演变中的人物,为了人事上的不协调,就迁怒到国家政治上去,因此卖国变节,在所不惜。例如明末投清的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便是一个很明显的例证。

不贰过呢?明知我对某一事或人或一物,所做的确实错了,从而深自反省,以后永远不会再犯同样的过错,这便叫作不贰过。如与不迁怒连起来讲,个人的不遂意而迁怒,已经是一过错;再以此怒而迁怨于其他事物,那更是过上加过,错上加错,就算是同时犯了二过了。尤其是南面君临天下的王者,他有权威,很可能随时犯这种过错,所以孔子便当着哀公而说学问之道有两难了。

我们仔细反省检点自己,能够做到这种学问的境界,完成一个人的修养,是多么地不容易啊!因此孔子就很感叹地说,他的弟子之中,只有一个颜回已经做到了这种地步,可惜不幸短命死了。自他死后,一直到哀公来问的时候,根本没有第二人学养到如此的地步。所以孔子又说,这种学问修养的境界,等于是绝亡了,再无法看到一个真正好学的人了。他拿这句话回答哀公所问,真有无穷的妙用,耐人寻味。而他的门人们又把它记述在《雍也》可使南面的居敬行简之后,更加显出他的机用。凡欲立志为王者之学的,尤须反复深思,不可轻轻放过。

讲了两则君道学问的事实,接着便用实事求是的方式,说出两则臣道的故事,同时也可见孔子对弟子们所教的,是处事权衡轻重的作用。

孔子的轻重权衡

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子曰:与之釜。请益,曰:与之庾。冉子与之粟五秉。子曰:赤之使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继富。

子华,名赤,是孔子的弟子公西华。“釜”“庾” “秉”,都是孔子时代通用的量器名称。据传,六斗四升曰釜,十六斗曰庾,十六斛曰秉,五秉合为八十斛。但这里所说的斗与斛,也还是汉、魏之间的比例,并非现代量数的比例。公西华在孔门弟子中,是有外交之才的人物,所以前篇便说到“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

这一则的记载,是说公西华奉命出使齐国的时候,他的同门弟子冉有,因为公西华有老母在堂,便为他请求对母亲的实物补助。孔子说,给他六斗四升吧!冉有觉得太少了,请求增加一点。孔子就说,好吧,你给他十六斗就够了。但冉有结果给他八十斛的粟。孔子于是说,公西华是出任大使啊,乘的是肥马,穿的是轻裘,他自己是够阔气的了。我听古人说,君子可以周济别人的急难,不必帮助他富上加富啊!这是孔子说明何以不肯多给的理由。但同样是资助的事,下面便来一则相反的态度。

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辞。子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

原思,就是孔门弟子原宪,字思,门人们尊称他为子思。周秦之间的社会制度,五家为比,也叫作邻。五比为间,也叫作里。四间为族,五族为党,五党为州,五州为乡。所以一万两千五百家为乡,五百家为党。这一则的记载,是说当孔子为鲁国大司寇的时候,叫原宪做他的采邑宰,相当于现代的总务并兼管会计的主管。孔子给他九百斗粟,原宪却辞让不肯接受。孔子便说,你自己如不需要,难道不能资助给你那些亲戚朋友吗?因为这两则事实,我们可以看到孔子轻重权衡,同时也显出公西华毕竟年少好胜,只顾筹备当大使的风光和体面,反而把养母亲的责任轻轻地留给同学和老师身上。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由此也可见古今中外当外交官的难处,为了达成国家赋予的任务,只顾为国家争体面,至于养母的责任,还靠他的穷老师和同学们来设法。再说原宪,为孔子做采邑之宰的时候,正是孔子担任鲁国司寇的职位,那时候他有足够的采邑收入,所以就很慷慨地给原宪更多的俸禄。公西华出使于齐,是否在孔子当司寇的阶段,或孔子闲居讲学的晚年,很难肯定。如在他任司寇的任内,孔子可能有力量周助他,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倘使在孔子平居讲学的期间,公西华出使以后,还要他的同学和老师照顾他的家务,那么,除了基于一种师生情谊的人情味之外,也可以强调地说,孔子平居讲学,在门人和师友之间好像是有一种无形的组织存在。如此一加推想,后来墨子等人讲学,有团体有组织,必定也是有由来的了。

但是上面所讲的两则事实,也只是说孔门弟子出仕为臣道的一环,只算孔子讲学传道、培养人才的一种,到底他还是寄望于培育治平天下的命世人物,所以他说:

颜回的仁道 冉雍的仁行

子谓仲弓曰: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

犁牛,就是现在所说的黄牛,从前在北方一带称为犁牛,而西北、西南和中原地带,各有不同的名称,大概因产地和牛种的不同而名称各别。“骍”,是指牛的健美,发出一种赤色的光泽。有一天,孔子对冉雍说,一头出类拔萃的黄牛,它不但美丽,色泽有光辉,同时还有峥嵘的头角,世人虽然想不用它,恐怕天地和山川鬼神也不会轻易地放弃它的。因为古代最隆重的祭典,就是祭祀天地和山川之神,而且在这种大典中,必须要用牛来做祭品,称为太牢。孔子这一番话,一半是勉励冉雍,一半也是感叹时势。他说,像冉雍的学养和才能,是足以配享山川神祇的大器,人们虽然不想用,可是鬼神也不会舍弃他的。

历来的解释,都认为冉雍的父亲出身微贱,所以孔子才对他做此勉励的说法。这种观念并不可靠,可能是由于孔子把冉雍比之为牛的错觉而来。那么,乾坤两卦以龙马来相比,古人还把皇帝比之为龙,岂不是明明白白骂皇帝们为冷血动物吗?须知在中国和印度,上古人们的观念,对牛都很尊重,只是中国人不如印度人的过分而已。孔子比冉雍为犁牛之子,正是一种衷心的称许之词,何必硬把他父亲出身微贱相提并论呢?“英雄不论出身低”,这种门阀身世的观念,对正统的儒家们而言,早已卑不足道了。正因为孔子器重冉雍的学养已足有南面称王、配享天地神祇的仁人之度,因此下文便接着提出颜回足以传承孔子心法的师道,作为互相比美的对照。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

这是孔子对于弟子们学养的感言。他说,只有颜回的学养可以做到心住于仁的境界,三个月而不变动。其余的弟子们,并非力学所致,有的偶然在一天当中,撞到了一下仁的境界;有的在个把月中,撞到一下子而已。这两则书合在一起,尤其明显看出孔子对弟子们的期许,言其得仁学的道体的,唯独许可颜回;言其行仁而可以致用的,唯有期望于冉雍。因此你把《论语》上提及有关他两位的语录加以了解,就可贯通起来了。

讲到这里,不但已指出孔子认为南面而王的君道不易,就如退而求其次,只讲足以从政而言治道的人物,也是很不容易求得的啊!

从政的学养

季康子问:仲由可使从政也与?子曰: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曰:赐也可使从政也与?曰:赐也达,于从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从政也与?曰: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

季康子,是鲁卿季孙肥。有一天,他问孔子,子路可以去从政了吧?孔子说,子路的器识过于决断果敢,哪有从政的学养?季康子又问,那么,子贡可以从政吧?孔子说,子贡的器识是过于豁达不羁,哪有从政的学养?于是季康子便问到冉有了。孔子又说,冉有的器识是过于重才艺,也可以说是一个富于文艺或艺术情感的人,哪有从政的学养?在这里,一共说了子路、子贡、冉有三个弟子器识的典型,孔子认为都还没有达到从政的学养。

我们略窥一鳞半爪,以此三个原则,来看历史上政治人物的得失功过,也就可思过其半了,不再需多言。如果融合这三个人的果决、豁达、才艺于一身,我想,孔子可能就首肯了。而这一则书,我们也可以看作是孔子对季康子的推托之辞,所以故意说他的三个学生都还没有可以从政的学养,以避免他拉拢的企图。但既说到从政学养的不易,因此便引出一位弟子,以孝亲著名的闵子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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