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沟地轶事(中篇小说)
作者: 王新军一
老王家来到庙沟地二百年之后,前后分出十几支。其中一支的掌柜,从小便是个有心人——他从先辈那里继承了祖传的木匠手艺。这当中,除了打造桌椅板凳这些日常小件之外,立木起房、架梁建屋才是他闻名乡里的拿手绝活。
他那座二进院落的庄院,由于资费和人力的原因,修建工作断断续续进行了三年。但在完工之后,这座王家庄子,便成了这片地面上仅次于米家屯庄的恢宏建筑。它的四周是黄土夯筑的丈八高墙,南面的正门有青砖砌就的高大门楼,门框和门板,都采用了结实的榆木。院子的西南挂角,是一条直通后院的宽阔通道。后院里除了饲养骡马牛羊,碾坊磨坊也被巧妙地设置在里面。庄子周围,是自家不断扩大的田地。
一座像样的庄院,历来是一户人家兴旺发达的标志,如果再加上“鸡叫、狗咬、娃娃吵”这“人间三宝”,那说明这户人家的日子,已经相当不错了。
老王家的这一支,到了兆字辈,改变了上几辈财旺人不旺的宿命,人丁嚯地兴旺起来。也就前后十数载光景,这支王家掌柜膝下,竟然次第排开了五条汉子。人们用羡慕的目光和复杂的语气,按照排行的习惯,依次称他们大爷二爷三爷四爷五爷。依据老王家的传统,“兆”字辈五兄弟成家之后,便被要求分门立户,各自安家,另过生活。
二爷兆华以一个农家少年的聪明好学,出色地继承了父辈的木匠手艺,桌椅柜凳,门窗农具,皆可承制。尤其是构造整栋立木房屋的全套手艺,几乎超越了他的先辈。
那时候,二爷已经完婚整整三年了,他从庙沟地娶来的女人徐贵兰,还没有为他生下一男半女,这事让这个声名在外的年轻木匠,一时内心十分焦虑。另一方面,这也使得父亲的到来,成为他减少遗憾的另一种可能。
于是,父亲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早春午夜,被爷爷的大轱辘牛车拉进了家门。
二
父亲的到来,改变了爷爷原来的生活,他开始更加勤勉地务作庄前屋后的庄稼。从播种到出苗,从锄草到灌水,每一道工序,他都一丝不苟。不满四岁的父亲,在经历了短暂的生疏之后,除了在爷爷的指点下照看拴在地畔上的几只绵羊,更多的时候,则像尾巴一样,跟在爷爷身后,冷不丁的什么小活儿,他也能搭把手。
地里的庄稼活稍能腾出手来,爷爷便扛上他的木匠箱子,外出干活。那时候的奶奶,似乎也看到了某种新的希望,渐渐把心绪从自己不能生养的自责中挣脱出来。她眼前的未来,不再是一团模糊的云雾,毕竟她有儿子了,哪怕是个养子,也足以慰藉她沉寂许久的内心。桌上桌下,于是被奶奶的双手拾掇得整整齐齐;屋里院里,也被奶奶打理得井井有条。更重要的是,她心中还有另外的期许——有了父亲这个养子的招引,未必她就不会开怀——在不远的将来,自己生出个一男半女来。
父亲虽然有一些与生俱来的执拗,但在爷爷眼中,他的确是个听话的孩子。他不光勤快乖巧,还在一些事情上有自己的小主见,这超出了爷爷对一个孩子的想象。他为人处世的谨慎态度,从小就表现出来。他害怕饥饿,但从不贪嘴。他像所有童年的孩子一样贪睡,但在院子里最后一声鸡鸣跌落的瞬间,他就会准时穿衣下炕。他会在牵羊归来时,顺手拾满一小筐柴草,或者铲一筐猪草。总之,他会在做这件事情的同时,又悄无声息地完成另外一两件与之有关的事情。
更加让爷爷感到惊奇和满意的是,他竟然将自己的出生地黄花营——那个地方——那里的人——那里的事,忘得一千二净。这使得爷爷充满隐忧的内心,开始更多地升腾起一种模糊又复杂的爱意。
这爱意,像曾经被堵住的水,跨越了一道无形的门槛,来到了他的生活里。奶奶踮着一双勤勉的小脚,也更加热切地盼望父亲的到来,能够为这个家带来她所渴盼的一些东西。
三
父亲那时还是小孩子,他不知道自己的到来对于另外一个家庭的真正意义。对他而言,能够每天吃饱肚子,也许就是所有欣喜的总根源。没有人清楚父亲那时候都在想些什么,甚至父亲本人,对此也一无所知。
但我应该清楚,那个爷爷的死,肯定一直萦绕在父亲年幼的心头。正如多年后父亲的过世,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中久久不去一样。
在孤草一样摇摆不定的童年时光中,他曾经为自己父亲的死不知所措,那种面对死亡的无能为力,使他时刻对自己的命运,感到不安和担忧。在父亲的记忆里,他父亲的死是惨烈的,对他心灵的撞击巨大而残忍。
那种疼痛向他迎面扑来的时候,开始时令他身心麻木,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变成了一根搅动他内心创痛的木棍。后来,持续的饥饿曾经使他提心吊胆,那时候他感觉他要被所有的一切抛弃了,孤独和沉默构成了父亲的童年。面对这个世界,他不知道爱多一些还是恨更多一些。他感觉天地之间,自己的身体就像一道紧闭的门,只有沉默可以通行。
对于这些问题,当时的父亲必然是懵懂的,但他生活的目标却是清晰的。他要努力用自己的行动,争取自己身体的温饱,从而更加坚定自己做人的尊严。
其实从看到这个爷爷的第一眼起,父亲就捕捉到了继父内心其乱如麻的思绪——他希望拥有父亲这么一个儿子,却又不得不时时处处提防着他。这并非出自他的故意,而是出于人的本能。
父亲一开始并不明白他生命的价值,当爷爷利用清明节上坟烧纸的机会,请老王家的长辈为他取宗寿二字做了官名之后,他才隐隐有了一些收获的感觉。那时候父亲并不清楚,在庙沟地这个算不上庞大的王氏家族当中,他并不是他自己,他是代表着这个爷爷的另一种存在,另一种有效的延续。这使他在长期灰暗的心境中,看到了一星小小的火苗。
一开始,父亲的沉默和忍耐,只是为了吃饱肚子,他压抑着自己儿童的天性,在这对新的父母面前.尽可能地表现得弱小而恭顺。他控制着不让笑容出现在自己脸上,哪怕是和爱不释手的小羊羔在一起,它千奇百怪的顽皮举动,也引不来父亲的笑声。他顺从地做着自己能做的所有事情,却从来不会引人注目。不论什么样的饭菜,他都把它们当作美味佳肴,他珍惜它们给他带来的饱腹感,他为此感到满足。他认真对待穿在身上的每一件衣物,生怕它们被弄脏被损坏,有时候,走路时他甚至会把奶奶为他新做的布鞋脱下来,拿在手上。
冬天,他和爷爷奶奶挤在一盘大炕上。一过了惊蛰,他就回到自己的那间角屋。
四
来到庙沟地之后,父亲的生活是平淡无奇的。他的童年,像风一样平常地从这片土地上刮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自打我成年之后,关于父亲的童年生活,我一直十分好奇。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没有自己的童年,仿佛突然之间,我就被塞进了村小学那间土坯垒起的教室,在一片懵懂无知中开始上学。
从上学的那一天起,我就感觉自己已经长大。我对自己童年生活的模糊记忆,导致我断定自己是一个没有童年的人。对于父亲的童年,我很早以前就有了窥探的欲望,我觉得那里必然隐藏着一面镜子,从那面镜子里,可以捕捉到我自己童年的点点滴滴。
那时候我十七八岁,身材高大,内心跳跃着幻想,充满对自己未来和命运的迷茫。
那时候,父亲就要死了,他的身体几乎失去了重量。当某一天我从西角屋那盘大炕上醒来的时候,突然发现父亲的一生,已经被浓缩成一些并不连续的斑驳画面,它们像伤疤一样,悄悄定格在我的脑海里。那一串陈旧的画面当中,开头部分是模糊的。透过时间的长河,它们被沙尘蒙上了。从那时候开始,我对父亲的人生便产生了好奇。
那时候,父亲的确就要死了。
面对死亡的袭扰,父亲恐惧而无奈,因为那种即将被死神吞噬的感觉,对他而言是陌生的,就像多年前,他在某个午后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样。他的生命在流动中经历了漫长的孕育,之后奔流而出,发出项天立地的哭号。然而,这一切都是在他无意识中发生的,他无从把握。
死亡同样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它巧妙地避开了欢愉和满足,在它们背后悄悄生长。当你开始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的时候,仿佛一切都已经晚了。不,是真的晚了。因为在此之前的多个节点上,你分明可以大胆地挽留它,可以对它说你错了,你应该停住。
可是,真的已经晚了。
死亡不可能停下来,生和死是一个精妙的闭环,死亡从一开始就在那里了,它像一个看门人,一直忠实地守在那里,等待一个人走向自己时间的尽头。
五
多年以后,我想象童年的父亲,身上穿着宽大的粗布衣裤,脚上是一双出自奶奶之手的圆口布鞋。他的身影时常出现在自家庄子周边的田间地头,出现在村庄南面的河滩草地上。他的手里牵着与他形影不离的绵羊,二只,三只.五只……不会更多了。他尖翘的肩头,时常挎着一只芨芨编成的筐子,筐子里应该还有一把小镰刀,或一把安了木柄的铁铲,手中或许还握着一根结实的木棍。那身根据土布尺寸裁剪的宽大衣裤,无法掩饰他形体上的纤细与柔弱,这是贫穷从一出生就留在父亲身上的缺陷。
如果说黄花营那个爷爷的死,曾经使父亲感到绝望,来到庙沟地之后,在这个爷爷身边,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上天对自己的垂怜。因为他不相信上天会无缘无故对一个人好,好事或者坏事在一个人身上发生,都是有原因的。事实上,那时候父亲会常常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姐姐被送到另一户人家过着吃苦受累的日子。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活着,要活下去,他不可能重复别人的命运。
父亲倚伏于这样一个家庭,渐渐安定下来的生活,使年幼的他内心变得从容起来,身板为之变得舒展,心境因而变得开阔。这种感觉,贯穿了父亲从童年走向少年的整个时期。
六
庙沟地一带,是有别于父亲出生地黄花营的另外一种地貌,这里土地更加平坦,从地势上来说,也更高一些。
如果再扩大一下范围,以庙沟地为圆心,对其周边五十里地面的演变进行剖析和推断的话,则黄花营一带,早年应该是布鲁湖湖心所在的位置。布鲁湖是疏勒河的河道湖,它是在河道中游低洼处形成的。
从湖心走向湖畔,是一个让人望而生畏的距离。
父亲那时实在太小了,小得他认为世界的尽头,就在黄花营这个村庄以外。主观上是他对距离没有太多的意识,那时候父亲毕竟是太小了,只有三岁半。
在我开始回忆父亲的童年时,事实上一直困难重重。为此我不得不查阅大量的书籍,检索出很多地理资料和历史信息,并把它们做成卡片。我把多年来收集的各种版本西域志书和地图也整理出来,相互参照着,尽可能准确地还原那片土地的过去,以便准确地勾勒出父亲的生活轨迹。
尽管如此,父亲的童年生活,对于我来说仍然是不够清晰的。他童年和少年时期的经历,对我充满了诱惑。甚至他的青年时代,对我来说也是一团谜一样的存在。
父亲本不姓王,后来却随了王姓,这是一个不可更改的事实,也注定是生活为父亲安排好了的必然命运。
当然了,这并不是说父亲背叛了自己的家族,而是父亲秉持着自己家族的秉性,按照命运的安排,重新塑造了另一个家族的性格。父亲的子孙——我——我们,便是他生命的延续,性格的延伸。我们到底从父亲身上继承了什么,对此我们恍然不知。但我们自身又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将这些秉持的习性,向整个世界袒露无遗。这些沉浸在身体和潜意识中的东西,我们很难自觉,也终究无法改变。但根源的确不在我们这里,我们只是生命演变和延续过程中的一个小小环节,一直以来,我们对自己是无知的。但无可避免的事实是,我对这一切保有充沛的好奇心。
数十年来,我一次次试图走进父亲的内心,去勾画和理解我所不知道的父亲。
现在,在我的头脑中,父亲身体的气味早已飘散,回忆已经无法将它们凝聚在一起。我只记得父亲晚年的眼眸,那对瞳孔是草黄色的,眼白已经混沌,很多时候,那里都涌动着倦意和少量的温煦。
从我出生,到父亲去世,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父亲的笑声,这不是因为我忘记了,的确从来没有。
但无论如何,父亲是要长大的,从三岁半开始,从那个春日的午夜开始,他要在庙沟地这片土地上,走过他的童年,走过他的少年,并在青年时期,开始自己真正的人生。
这期间,他的继父王二爷——那个人近中年的木匠,对他的管教应该是严苛的,这从父亲循规蹈矩的行事风格中,就能看出端倪。另一方面,自然是因为我们的这个爷爷,时刻担心着父亲对王氏家族的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