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珠(短篇小说)
作者: 钱静一
在安宇看来,白天跟枯萎的草叶似的,没味道,戳嘴,难以下咽,但又不得不吃。夜晚还好,时间如一缕黑影,一划而过。
早上醒来,他伸手摁了枕头边手机的开关,上午七点三十六分。时间辽阔,可以驱车,可以策马,他想再躺一会儿,闭眼又眯了几分钟。没有睡着,脑子里什么也没想,似乎拿不出什么来想,有点家徒四壁的感觉。屋里的味道不好,毕竟,门窗关着,空气被闷了一夜,过期似的,腐坏了。还是起来的好。他起身穿衣。
父亲和母亲都上班去了,家里安静。天空晴朗,阳光铺到城市的灰白楼房上,有点晃眼。他目光避开白光,进了卫生间,洗了脸,把暗红色的海藻颗粒面膜倒进一个白色瓷碗,用温水调匀,敷到脸上,只留下双眼和嘴,然后坐到客厅的沙发上看手机。他看的是短视频,有时看电影,偶尔玩游戏。
如果没有手机,他不知道自己怎样度过漫长的白天。科技真是好,把千里万里之外的趣事攫到一块小小的屏幕上。那些趣事像个无底洞,任你丢进多少时间都填不满,唯一把你拽出来的是身体的警告。
二十六岁,他本该有一份班上着,但没有。高考时,他不知道自己该报什么志愿,父亲揽过来替他做主,后来,分数达到省内一所师范院校的中文系,便去了。他对这个专业谈不上喜欢,也不能说讨厌,只是在众多志愿里被选中罢了。既然被录取,去读就好了,无所谓。那些小说、文学史枯燥乏味,看上两页他翻不下去了,即使流传几百年的经典也如此,别人说的好,在他看来就是莫名其妙。重要的一点是,它们虚空得很,离生活很远,假得要命;哪像生活,实打实的,到处长刺、长角,不小心碰到,疼半天。他愿意接受眼前有帮助的东西,但兴趣也不是很浓。他曾问自己真正感兴趣的是什么,翻来找去,没有,还是看手机更有趣一点。睡觉和看手机成了他的主课,考试前猛冲几天,顺利毕业了。
毕业后,他父亲让他去找工作,他说:“休息两年再找。”父亲说:“你在学校玩累了吗?”父亲的话像百草枯,随便洒一句出来,就能把他脑子里活跃的话毒死,留下白茫茫一片。他参加招聘,别人全力以赴,他没怎么用力,自然都一一败落。两年,他考了三次,信心一次次流失,最后成了一段枯枝,就这样混着。父亲和母亲虽没说什么难听话,可目光不好了,刺过来的都是冷。他们的嫌弃,和未来的不可知,两团黑气似的罩着他,走到哪儿,就跟他到哪儿,有时扑到胸口上压着,沉甸甸的,让他气促。
在家里,除了看手机,他很多时候就是打理身上。每天他要洗一次澡,不洗身上像有虫子爬,衣服每三天洗一次,出门前,一身上下得干干净净,是干净的衣服和身体撑着他快塌下去的情绪。他对自己的身高是满意的,一米七五,唯一不满意的是肤色,这来自他母亲和父亲的遗传。他们皮肤都黑,差别只是浅和深。黑黑得黑,这是科学,他能做的就是用面膜改善一点点。面膜贴了半年了,感觉是有效的,以后会越来越白。这样一想,撩拨出一点好心情。
二
钱玉荣坐在实验室的一把椅子上。身前是一张乒乓球桌一样的实验台,台上正前方摆着一台显微镜,显微镜后是两排装化学药剂贴了标签的瓶子,左手边是散乱的关于电磁感应的书籍,右边是一排玻璃试管,有长有短,像起伏的音符。
他靠着椅背,双手交握放在右腿上,目光罩着前面的战场,虚虚的。后面的工作他不知道如何进行下去。“十八年,只做到这一步。”他心里暗自说,随后长叹一口气,“放弃,只会让十八年白白浪费。得继续做,哪怕耗尽一生所有的气力。”他摸摸白了一半的头发,“全白了更漂亮,风吹来的时候多飘逸,在一对小翅膀一样的耳朵上,整个脑袋就有了飞翔的样子。”他撇嘴浅笑一下。他的耳朵狭长,上部微尖,像一对小型翅膀,时刻保持着带他飞的姿态。
钱玉荣本来在化工研究所工作,研究农药、染料、中间体、助剂等精细化学品。他会看一些闲书,算是给自己在忙碌工作之余透口气。一次去图书馆看到《梅妞放羊》那篇小说,被镇住了,把一个女孩的感情写得那样多情婉转,是他所读作品中少见的。他随即把那本集子买下来,只要有闲暇就看。其中的几篇,隔几个月会重看一次,每一次都让他心里软软的、糯糯的,只要看见一个毛茸茸的活物,都想搂在怀里,轻轻抚摸一番。街上见了流浪猫狗,会驻足看一会儿。他想把它们带回家,给点儿好日子,可没人照顾,自己是没有时间的。
有两件事改变了他的研究方向。他在手机上看到一条新闻,一凶犯入室杀了一家老小,一个七十岁老人,一对年轻夫妇,还有一个八岁的女孩。当时他心里震了一下,随后渐渐忘却。可到第四个月,就在身处的这个城市发生了一桩灭门案,被害的最小不过两岁,图片虽打了码,但惨烈依然瘆人。此事如一颗巨石,震颤了整个城市,人们惶惶不安。他不明白,一个人为何残忍得野兽都自叹不如,而且在短短几个月内竟然连续发生惨案。吃饭睡觉,他的脑子里常跳出两个未成年孩子倒在血泊中的惨状。走在街上,看到父母身边天真稚嫩的孩子,那两个孩子生前嬉笑的样子就会浮现脑中,心脏随即一阵阵抽紧。
有什么办法可以防止类似悲剧发生呢,7如果研究出恶意杀人念头的产生能被预知的仪器,该多好。虽然不能拘留他,但可以告知人们他的行动轨迹,让那片区域的人加强防范,减少悲剧发生。那些染料、农药、中间体,再研究也不会有太大改变了,可这个恶意预感器不同,是个空白项目,研究出来就是划时代的创举,若把热情投进去,一生也会色彩缤纷。
他向所长提出这个科研项目,所长当即拒绝,说难度太大,不知哪年能出结果,能不能搞出来都很悬,更重要的是,这种研究超出了本所的项目统筹,上级不会答应。想法被所长摁下去,但还是像救生圈一样倔强地浮上来,驮着他走。他觉得自己能研究出来,只是时间长些,即使没做成,也算尝试过,没有遗憾。做与不做在脑子里来回拉拽了三天,他决定去做。他腾出书房,买来材料搬进去,把自己关在里面。当然,他也出门找朋友。他把他们叫回家,让他们心里产生恶念,在目光凶狠时提取血液,化验分析。当朋友目露凶光时,他脸都僵了,过后笑着问:“你杀过人没有?”“想杀人的念头有,但没实施过。”朋友也笑了。“恶意都贡献给你,你得请客。”虽是玩笑,但他每次都请他们吃饭。
常年沉浸于血液、药剂、器械之间,几乎不做家务,不管孩子,妻子说:“不是每个人都适合结婚,你就不适合。”他觉得也是。因无法忍受他对家人的不管不顾、一身邋遢和对她冷漠的温和,她要离婚。他说:“你再考虑一下。”这似乎是恳求,又像无所谓的客气。她听出是后者,说:“考虑好了。”后来两人离了,他觉得这样也好,没人在身边聒噪,可以专心做事。儿子上了大学后,家里只剩他一人。
在实验遇到障碍时,他也曾怀疑自己能不能做成这件事。休息两天,研究中的乐趣和孩子血泊中的场景又鲜活地向他走来,便又继续找朋友、摆弄那些药剂和器材。
八年前,他研究出恶意产生时大脑会释放出一种物质,他命名为E-Y。他的论文发表后,震动了科学界,于是被调到人体研究所,有了独立的实验室。研究有了明显的成绩,他的热情像水一样涨上来,投入的时间也多了。他用了五年,实验出对E-Y可能有感应的十二组化学元素的合成物。
每一组合成物嵌在一块电磁感应板上,让带蓝色指针的仪表盘与感应板连接,把它们装进一个铝盒里,外接一根特殊材料做的细线,细线穿过铝盒,向外伸着。经过一个月的奋战,十二个感应板分别放进十二个铝盒里。每个设备有一本十六开的书那么大,五厘米厚,拿在手里有点儿沉。
那天是一个难忘的日子,他永远记得。他和刘副所长、助手小马把装有十二个设备的三个纸箱搬上一辆小货车,向华平监狱而去。小马三十岁,重点大学毕业,到人体研究所两年,平时钱老师长钱老师短的,一起吃早点总把钱玉荣的费用给结了。他对小马说:“小马,不讨厌我这对小翅膀的话,跟着我吧。”小马也就成了他的助手。
刘副所长已经跟华平监狱联系过,让两名死刑犯给钱玉荣提供实验。在监房外的场院里,他们把感应设备分三排整齐摆在地上,方向朝北。每个设备写了编号,都有向外伸着的一根线,长约十五米。十二根线接在一根较粗的线上,线的顶端有一根感应针,细如牙签。
一个死刑犯被两名狱警带来,坐到一把朝西的白色椅子上,离设备十米远。男子清瘦,微黑,小眼睛,高颧骨,远远看着设备,神情里透出雄霸天下的豪气。据说,他在街上杀了两个男人,一个捅了两刀,另一个捅了三刀。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把连接设备的针扎进他手臂的静脉里,用白色胶布固定住。两名男狱警坐在他对面,见证他的愤怒如何盛放。其中一个粗实的男狱警问:“为什么要杀死那两个男人。”男子似乎是一根干柴,立刻被点燃,嘴巴和鼻子被愤怒冲撞得歪歪扭扭,说高的一个盯着他看,他问看什么看。高个子说看你咋了?矮一点儿的问他,是不是找死?他说找死的是你,拿出随身带的刀就捅。
刘副所长、小马和钱玉荣每人查看四个感应器,都弯腰看着表盘上的指针。它们没有一丝摆动。男狱警问:“看一眼就要拿刀捅?”男人说:“他盯着我看,让我不舒服,还嚣张,嚣张的人就该死。”他咬着腮帮,眼睛射出凶狠。正当三人的失望渐渐浮起的时候,七号设备的指针犹豫着向西动了一下.没有出现红点。这一情景被小马看到,他指着七号指针说:“动了。”钱玉荣把目光移过去,果然在动,虽然幅度很小。他激动地说:“继续问。”可男狱警不知道问什么才能激起凶犯更大的仇恨。七号指针平静了。但指针微动,已经让钱玉荣兴奋不已,他在设备旁来回走,搓着双手,嘴不停说“成了”,一对如翅的耳朵作势欲飞。刘副所长拍拍他的肩膀说:“老钱,不错。”像表扬一个孩子。刘副所长高出他半个头,一说话就笑,喜欢拍对方肩膀说“不错”。
短暂的兴奋过后,钱玉荣的思维开始运转,指针动的幅度小,可能是死刑犯的恶意强度弱,也可能是化合物能量低,但现在只能在恶意强度上加强。他要求换一个死刑犯,并向男狱警说了四句能激起他强烈恶意的话。第一个犯人被带走后,未了另一个死刑犯。这个死刑犯壮实,皮肤白皙,脑门扁平,带着浅笑。他杀了小吃店老板和老板妻子。小吃店老板在他吃完面后要多收一块钱,还骂他,他冲进厨房提了菜刀砍了老板,老板妻子上前帮忙,也被砍。
狱警向死刑犯问了第一个问题,男人的笑消失了,面色渐渐变暗;问第二句的时候,七号设备的指针向西晃几下,停了两秒后继续摇摆;问第三句时,指针不再摆而是向西移了两厘米,且前面出现一个浅淡的红点;男狱警问到第四句时,死刑犯紧紧攥着拳头,腮帮咬得起棱,目光硬得能挂住铁锤。钱玉荣盯着死刑犯的脸,有点儿走神。
小马指着七号设备说:“指针指向红点了。”钱玉荣回过神看七号设备,指针果然指向红点,他兴奋地双手上举两次,喊了两次“哦”。死刑犯的愤恨如潮水般退去,不解地看向他,男狱警也转过身来。刘副所长拍拍他的肩膀:“老钱,不错不错。”
从有线到无线,他研究了三年,却只停留在二十米内,后来没有一丝突破。
他站起身,眉头紧锁,在实验台前来回踱步,思维在几个化学元素和微波信号之间迂回,把它们分解、重组。然而,像镐头碰到硬物,过不去了,多个方向都被堵住。有微微的疼痛在脑子里萦绕,还有点晕眩。他抬起头。让它休息一下可能会好一点儿,他暗想。他走出实验室,下楼,院子里很安静。
三
脖颈的酸痛把安宇拽出手机世界。他到卫生间抹掉面膜,洗了脸,走进厨房煮面。
吃完面,他换上一双灰蓝色运动鞋,拿起沙发靠背顶上的一副弹弓,出了门。三年前,外公来城里,掏烟时拽出弹弓,回去时忘在客厅里。可能,它的特性暗合了他的某些心绪,便抓起它用了两天。皮兜脱了线,被他丢在沙发上,母亲收进垃圾桶。有一天他到街上,看到一个卖砍刀、铁锤之类的杂货摊,他凑上前,看到在几把菜刀旁摆放着几副弹弓,有木制的也有生铁铸的,他买下一副铁铸弹弓,在玩具店买了二十颗玻璃珠,都是灰黑色的,里面有一缕蓝色条带,这是他在一堆五颜六色的玻璃珠中挑选出来的。为什么要挑灰黑色的,他一时难以说清。出门带着弹弓到无人处,射树干或鸟雀。衣兜里最多放五颗玻璃珠,射在近处可以捡回来继续用,用得更多的是小石子。一年多,他的射击水平有了很大提高,三四十米,手腕粗的树干,十次能射中七八次。除了手机,他找到了第二个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