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中篇小说)
作者: 李刚一
旭日从东山顶上初升,放出万道光芒,瞬间把古老的康村藏寨照耀。
古寨子坐落在河谷高半山的阳坡上,寨子四周是土地,寨子背后是以栎树为主兼有桦树和杉树的原始森林,三十几户人家,居住在古老的石碉房里,石碉房依山而建,高低自由散落在田地的中央,房屋大都坐北朝南,日照充足,是一处风水宝地,祖祖辈辈居住了上千年。
寨子上空早已升起了炊烟,缭绕升腾,大山里的烟火人间呈现出一种祥瑞和谐的氛围,鸟鸣啾啾,不时传进耳朵,天地吉祥美好。寨子间的户道上,有人驱赶刚挤完奶的黄牛往后山草场,不时还有几条狗在路上打闹逗趣,古寨子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恩波走出石碉房,脚步健稳,他身穿黑色藏袍,头戴灰色的看上去有些年头的毡帽,手拿两捆干燕麦草走到门前小平坝的一棵冷杉树下,丢给自家的奶牛花猫,“花猫”因身体上有许多黑白色的斑纹而得名。紧接着爱人俄玛措手提挤奶桶蹒跚地走出来,看上去苍老了许多,黑色的灯草绒藏袍穿得松松垮垮,不过眼睛明亮,精神矍铄。她走到奶牛身边,顺手拿过旁边一截矮木桩凳子放在地上,然后坐下,开始挤奶。
阳光透过杉树细密的枝叶,斑驳的光影打在地上,也打在人和牛的身上,霎时有了陆离的梦幻感,不远处的灌木丛枝梢上有三只画眉,跳来跳去,发出“胡丢丢,胡丢丢”的鸣叫声,山野祥瑞一片。恩波站在一旁,偶尔给奶牛拢一下草料,在晨曦下,俄玛措慈祥的面容、熟练的动作、律动的节奏,不像是在劳作,倒像是在演奏一支山村的音乐交响曲,那样欢快,那样飘逸、动人。
挤奶没有多久,俄玛措惊奇地说:“艾热(哥哥),不知怎么了,牛奶越来越少了。”
恩波接过话:“不会吧?我怎么没有发现呢?”
“你又没有挤奶,感觉不到,可我感觉到了。”俄玛措停下手,看着恩波,“和去年相比,今年的奶量大大减少,是什么原因呢?是不是这奶牛老了?”
“不是奶牛老了,是你老了,没力气挤奶了。”恩波直截了当地说,也没有顾及老婆的感受,不过也没这必要,他俩相濡以沫四十余年,都知根知底的。
“艾热,你说得对,是我老了,我现在也常常感觉自己越来越力不从心了,就像现在这样挤牛奶,感觉吃力。”俄玛措又停下,转头说,“可以往都不是这样的,一说到做农活做家务,都有用不完的劲儿。”
“是呀!老婆,现在人老了,牛也老了。”恩波唉声叹气,“不仅这些,我们的寨子也老了,我担心以后在一次大的风暴中,老寨子会倒塌。”
“呸!呸!呸!”俄玛措转身朝地下连吐三下,“你这乌鸦嘴,你说房屋什么?可不要说不吉利的话。”
“哦呀!哦呀!”恩波对刚才说的话有些后悔。
几只山麻雀在旁边不远处来回蹦跳,安然地觅食,恩波走向树下的石凳,走近它们,都要踏到它们了,它们这才不慌不忙地躲闪一下。过了一会儿又挨近身边,继续觅食,没有惊吓和恐惧,只有一种天然的和谐美好。
恩波坐在石凳上,从怀里取出烟杆,放上兰花烟烟叶,点燃后开始吮吸,一圈一圈的烟雾,从嘴边溢出,向上飘逸。他悠闲自若的状态,犹如神仙一般惬意。
吸着吸着,恩波的眼光自然而然落在斑驳光影里的妻子和奶牛身上,他看到俄玛措有些佝偻的背影和奶牛有些瘦骨嶙峋的身躯,一种伤感袭上心来,他自言自语道:“时光催人老,时光也催牛老呀!”
俄玛措站起来,把小木凳挪到一侧,伸了伸腰,用右手捶打了几下腰背,叫恩波回家吃早饭,然后提上奶桶,恩波紧跟其后。
石碉房一共三层,一层是牲畜圈舍,二层是厨房、卧室以及储藏室,三层大半是经房和客房。前面是一个露天晒台,可以晒粮食,堆放一些杂物,同时也可以看风景,这样兼具了观景台的作用。
俄玛措和恩波走进房里,一进门是一条宽敞的过道,如果外面下雨主人就在过道里挤奶,左边有一堵墙把圈舍隔开,墙体上有一道木门,牲畜夜晚关在里面,这样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干净的。穿过光线幽暗的过道,来到有亮光处,顺着宽石梯向上,就到了二层,走过窄小的过道,就来到了厨房。
这时候,屋中央火塘上的铁锅里,正冒着热气,可是茯茶没有翻滚,炭火已经不旺。恩波走到火塘边盘腿坐下,把一些干柴往火塘里添,很快火焰升高,光焰把屋里照得亮堂堂、火辣辣的。俄玛措把牛奶分成两份,一份留在奶桶里,积攒多了打酥油;一份倒进铜瓢里,然后再倒进翻滚的铁锅里,熬制奶茶。
恩波看到铁锅里牛奶浓度不够,边添加柴火边说:“老婆,还是把今天的牛奶全部倒上吧?牛奶少了,这奶茶就不香了。”
“可是,我们还得积攒一些打酥油的呀!”俄玛措停止了搅拌,有些为难地说。
“你没有看到吗?牛奶越来越少了。这奶牛跟着我们快二十年了,已经很老了,这以后会更少的,就不要奢望打酥油了,有一口奶喝就不错了。”恩波也伤感地说,“还是倒上吧!倒上吧。”
“那好吧!”俄玛措一边答应,一边把剩下的牛奶全部倒进了铁锅里,然后用铜瓢舀起一瓢,高高扬起,接着从高处倾倒下来,一条白色的奶瀑瞬间从瓢底一泻而下,气势非凡。这样来回五六次,奶茶搅拌均匀后,终于停下,然后开始拿碗、筷子、奶渣、糌粑、酥油。
恩波也走过来,坐到一张老旧的小方桌旁。
俄玛措在碗里先放入一层糌粑面,紧接着放入少量奶渣、一块小酥油,最后用红铜小茶瓢倒入奶茶,两碗热气腾腾的糌粑奶茶就在桌子上如花盛开了。
老两口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俄玛措说:“我们一天不如一天,是不是也到山下新寨和儿子孙子们住在一起呢?”
恩波本来正端着龙瓷碗喝茶,立马放下碗,坚决地说:“老婆,要去,你自己去吧,我过不惯山下的生活。”
“可是山下,房子新,条件好,生活也十分方便呀!”俄玛措发表自己的想法,她内心还是想和孩子们住在一起的。
“可是冬天,在河坝头,太阳只晒到一两个小时,就阴了。我们老年人在冬天没有太阳晒,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恩波忧伤地说,内心里是打算坚决不下山的。
“这我怎么没想到呢!你说得对,冬天没法晒太阳,这可是件麻烦事哦!你知道我的风湿病也很严重的,冬天非要晒太阳不可,晒了太阳,就缓和许多,我的命和太阳在一起,没有太阳,我的生命也就到点了。”俄玛措也为难起来,她原本还是想下山的。
“老婆,所以嘛!我们老两口就在山上住,把老房子守住,把金贵的太阳守住,这才是我们需要的生活。”说着,恩波挼了一碗糌粑坨,菜是一盘凉拌圆根酸菜,他吃得津津有味,虽然年近八十,可是身体健壮,饭量自然也就很好。俄玛措饭量不是很好,喝了一碗糌粑茶,吃了一块蛋糕,就饱了。
今天恩波和俄玛措的任务是去放牛,顺便捡一些小树枝干柴回来,便于引火用。
他俩一人背了一个背篼,就出发了,灰色的爱犬“飞机”紧跟在后。“飞机”因之前在打猎那个年代,追击猎物跑得快而得名。走出石碉房来到坝中,这时候晴空万里,几朵白云飘浮在天上,把天空装点得绮丽无比。恩波走到冷杉树下,把奶牛花猫的鼻绳解开,花猫开始往寨子后面走,走着走着,“布谷、布谷”的布谷鸟叫声一声声地传来。俄玛措惊讶地说:“艾热,你听到了吗?布谷鸟的叫声。”
“听到了!”恩波应付似的回答,没有表现出喜悦。
“难道你没有感觉到春天真的来了吗?”俄玛措激动地说。
“春天来了,有什么惊奇的,不是年年如此吗?”恩波依旧轻描淡写地应付着说。
“虽然如此,可布谷鸟叫了,就该种庄稼了呀!”
“对呀!你提醒我了,布谷鸟叫了,就该播种了。
“要不,我给儿子说说,山上的布谷鸟叫了,叫他上山来种地。”
“你就不要操那份心了好不好,种地就由他自己安排吧!我们老了就少操点心吧!”恩波劝说着。
“那——那好吧!”俄玛措就依了恩波。
寨子里的路,弯弯曲曲,几分钟后他们来到寨子高处的东边,看见毛根朋友严木初房前停了两辆小四轮拖拉机,好像主人家要搬家下山了。恩波催促老婆赶快过去看看。
恩波远远就看到严木初和王姆在拖拉机前后晃悠,他赶紧走过去,有些慌乱地说:“严木初,你们这是要干啥?不是说好了,我们几个老年人不下山,就在山上住吗?”
严木初本来正往车上放凳子,听到恩波的声音,立刻放下凳子,转身向恩波说:“呀!老伙计,你来了,是这样的,儿女们逼得紧,我也没办法呀!”严木初显得很无奈的样子,接着又说,“我先下山去看看适不适应如何?不适应我还是要回来的,我还是舍不得你们这些老伙计的。”他说话委婉,这让本来要生气的恩波,情绪缓和了许多。
“你就不能坚持你的意见吗?这么轻易就依了年轻人,你忘了我们当初的约定?”恩波有些不高兴,当初他们几个可是说好了,不下山,即使要下山都得一起,这是他们的一种约定,也是一种誓言。
“我没忘呀!可是——可是——”严木初吞吞吐吐的,十分为难的样子。
这时候一个声音传来:“两位老人,又在说什么悄悄话呢?”
恩波循声望去,只见严木初的大儿子东周正从家里抱了一台电视机出来,急忙解释说:“我们有什么悄悄话呢?我就是合不得老伙计走,他一走,我就少了一个说心里话的朋友了,心里有些难受。”
东周加快步子,小心翼翼地把电视机安放在拖拉机车厢的前端安全处,这才接过话说:“阿古(叔叔),你们下山也快了吧?山下新寨子可漂亮了,去了你们一定会喜欢的。再说你们这辈人苦了一辈子,现在条件好了,也该下山享受一下幸福生活了不是吗?”东周拍了拍手上的灰。
东周的爱人尕兴措背了一背篼洋芋出来,正往拖拉机车厢里倒,插话道:“其实我们都舍不得离开这里,可是为了孩子们读书方便,还是下山好。”俄玛措赶紧走过去,扶住背篼说:“慢一点儿,不要撒地上了。”
“哦呀!卡着扎谢(谢谢)!”尕兴措感激地说。
两个女人一起把洋芋倒进车厢里。
随后,拖拉机发动,他们很快上车了。恩波和俄玛措站在一边,恩波心里突然有一种失落感袭来,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严木初看得真切,马上从拖拉机上下来,走过去抱了抱恩波,郑重地与他告别:“老伙计,我会想你的,过段时间就来看你,你要好好的哦!”恩波点点头,没有说话,只是眼泪又流下来了。
严木初这才又上了车,拖拉机慢慢开动了。恩波这时候伤心地说:“开车慢点儿,一路小心。”“哦呀!哦呀!”车上的人连续不断地答应着。
严木初一家走后,恩波和俄玛措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站在原地,手搭凉棚,目送他们。拖拉机后面泛起一阵灰雾,犹如一颗彗星,滑翔天际。
恩波的心里,一种失落和悲情油然而生,他把藏袍的右袖脱下,放进怀中,伤感地对俄玛措说:“严木初这一走,不知还能再回来吗?”
俄玛措动了一下嘴唇,想接话,可是还是没有接,她的心情也不是很好。毕竟大家都是一起长大的毛根好朋友,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一下就分居两地,一天早晚不能相见,多年的习惯一旦改变,不知如何是好。
紧接着,恩波继续说:“老婆,我们的儿女,也一直强烈要求我们下山住,说不定春耕结束后,就要我们下山呢?你说怎么办呀?”
俄玛措也为难的样子,说:“我也不想下山呀!毕竟从出生到现在都在这里,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沟一坎,这都生活大半辈子了,要说离开真舍不得。”
看到村民陆续下山到新家居住,老寨子越来越冷清,恩波和俄玛措有时也十分伤感,最让他俩不理解的是:这些年轻人对在这里出生、成长并养育了祖祖辈辈几代人的老寨子,几乎没有一点儿留恋,说到下山,都欢呼雀跃。他俩不愿下山最主要的原因是不习惯,还有个原因就是一直牵挂着在山上放生的牛羊没人照看。让他们有点安慰的是,还有十几个年过六旬的老人也不愿意下山,想留在老寨子,守护祖辈的记忆。有时候恩波也劝说俄玛措,山下条件好,生活方便,让她下山去居住,可是俄玛措坚决要和他在一起,说老寨子才是他们的根和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