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只眼睛(短篇小说)
作者: 衡世敏爹念书去了,在镇上的学校,全村的文化人都去了。读书可真是一件费时的事,爹都一把年纪了,居然还得念书,可他走的那天却像吃了肉般快活。要是读书得那么久,我宁愿帮娘打下手。娘说:“你爹是要去考大学,这可是天大的事。”大学,听起来就很神气。我读完小学之后,是不是就可以像爹一样,出远门上大学了?我把这话讲给娘听,她敲了敲我的脑门:“早得很,你要读好些年才行。”“那上大学有啥用?”“就鲤鱼跳龙门咯。”我可不关心爹是鲤鱼还是龙,我只想爹回来给我编草蚂蚱。他手巧,蚂蚱的眼睛都是鼓鼓的,伙伴们可羡慕我了。上一只已经散架,爹答应我再给我编一只,但他去得急,才编了身子。草叶已经开始泛黄,我却仍舍不得扔掉。每当我看到床头这半只草蚂蚱时,我都会想起爹。“那爹好久才回得来?”娘生火的动作顿了顿,又让我赶紧到外面再抱点柴进来,可是地上分明还有很多没有烧的木柴。
家里的农活娘一个人包了,还要抽空回来生灶火,火气也大,动不动就抽我,我愈发念起爹。生产队的人都说爹是个文化人,和他们不一样,早晚都要飞出去。我倒是没有瞧出什么不同,都是两只眼睛一个嘴巴。要说队里最奇怪的人,那定是独户。他断了条腿,平日里出门总要杵一根拐杖。前些年大家一起下地干活时,他从不来,也不一起吃大锅饭,队里都瞧不起他。他索性搬了出去,一个人住在河边,养了几只来路不明的灰鸭。我们都眼馋那鸭肉,眼巴巴盼着他哪日开荤,蹭点鸭皮吃。但他将那群鸭子视为他的命根,连根鸭毛都不肯给。我们就去打水漂,故意把石子往鸭群扔去,吓得灰翅膀一阵扑腾,他总会挥着拐杖让我们一边玩去。小孩子都不怕他,还把这当作乐子。每当我们摘够了树上的李子,玩完了爬墙,便到河边乱扔一通,惹得他气喘吁吁追过来。看着他一高一低笨拙的身影,大家都哈哈大笑。娘说了几回,让我不要去招惹独户,但一群皮孩没有耍头,安分了几天便又去了。娘骂我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等爹回来有我好果子吃。我没吭声,但心里格外想念爹。
阿毛吓唬我,说爹考上大学就要去很远的地方,不要我了。这话多半是他娘说的,他向来心里都没有主意,只会依葫芦画瓢学别人说。我和他打了一架,两个人都从田埂上摔了下去,沾了一身的泥,最后回家各自又挨了一顿揍。娘问我为啥管不住自己的手,又结结实实给了我两巴掌,落在伤口上,疼得我龇牙咧嘴。但我才不会像阿毛一样动不动就瞎叫唤,咬着牙,不服软。娘拿起鸡毛掸子就往我身上挥:“整天就晓得给我添乱。”她打累了,在条凳上坐下了。我也想坐,但屁股肿得发烫,一挨板凳就仿佛烙铁般生疼,只能半趴着,又脱下裤子,把屁股蛋晾在外面。想到阿毛的话,眼泪又眨巴着要落下来。
“爹是不是上了大学就不回来嘞?”我问娘。娘的神色在烛光下忽暗忽明:“你听哪个说嘞?”“就,大家都这么说。”我觉得供出阿毛不太好。虽然今天我和他不对付,但是之前可是穿一条裤子的伙伴,他还把他家的冬枣揣兜里分给我们吃。娘的嘴唇抿成一条线,拿来湿毛巾搭在我的屁股上:“自己长个心,别听风就是雨的。”过了一会,她又问我想不想进城去。“上城里哪儿住去?”“你三姑妈家头,还记得不?上次来给你带了绿豆糕的那个孃孃,想让你到她家住一段时间。”“为啥?”“她疼你,带你见见世面。”
我自然记得三姑妈,这是爹几个姊妹里最好的一个,人亲切,两次来我家都专门给我带了东西。绿豆糕好吃,虽然吃不出豆香,但甜滋滋的,一抿就化。我舍不得全部吃掉,便偷偷把剩下的一半藏在了被褥下,在阿毛他们面前吹嘘了几回后,领着一众好奇的玩伴到家里来看,结果一打开油纸才发现绿豆糕已经长了毛。因为这事,我被他们取笑了好些日子,大伙都不相信城里的亲戚给我带了好吃的糕点。想到这儿,我立马便答应了。
“那娘,你去不?”娘笑了,却笑得和平日里不一样,可能是气没消,还在嫌我在外面给她惹事呢:“我去咯,家头的地哪个来管?你回来后又用啥来喂你的嘴?”娘说得肯定在理,可我担心她一个人在家想我,就和我想爹一样:“娘,你不想进城头看一看?”娘将口水抹在我的伤口上:“你别傻耍,回来后给娘讲,你见了啥。”
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娘托人给爹说了声,爹写了封信到城里,过了两周,又捎了口信回来,让我五号一大早便到镇上的车站坐大巴,到时候三姑妈到城里的车站来接我。和口信一起到家的,是只活灵活现的草蚂蚱。娘一连做了好几晚上的活,才把我的衣服都补好,又洗好晒干,装进布口袋里。她还把家里的公鸡拴住,费了老大劲才用肥料袋装好,只露出了鸡头,让我抱着上成都去。我不想带它,重,抱了一会手便酸了。这还是咱家唯一的肉,平日娘待它比对我还要亲切,只要人有一口粮,这鸡就不会饿着。娘总说,等过年了,就把这鸡杀了。但是炮放了很多年,这鸡还好生生地在家里后院咯咯哒。我问娘,带这鸡干啥?娘说,这是该有的往来,又再三嘱咐我,进城后要管住自己,不要啥都拿、啥都吃,叫人活活看了笑话。“那咱家过年吃啥?”娘抿紧了唇,过了半晌,才轻轻拧了拧我的耳朵:“就晓得吃。这可比过年事大。嘴巴乖点,你爹上大学后可得有其他人帮着。”我不懂,进趟城怎么比过年更重要了。一年到头,只有过年时才能沾点油水。娘会使出浑身解数,将那些都生灰的调料瓶一一打开,一块肉反复炒,最后煳底了,半分油都挤不出来了,才会铲上来切成片。过年时走人户,还会有面条和鸡蛋吃。但是娘这么说,我只能听着。
天刚蒙蒙亮,我便坐上了牛车。独户也在,拎着两只鸭子。他的头发抹得平整,换了一身蓝布衣服,看上去和平日的邋遢样不一样了。坐着的独户看起来和其他人一样,但我仍将屁股换了个地儿,和他错开。伙伴们都说,要是谁和独户挨得近,就会被他传染,也变成怪人。娘不放心地看了我一眼,再三嘱咐我不要乱走,又拜托独户将我看紧些:“老李,这次就麻烦你了。”牛慢慢往前跑,娘的身影也愈发小,最后被土坡挡住,再也看不见了。我不由有些害怕,这是长这么大以来我第一次离开娘。
前面赶牛车的亮叔问独户:“独户,你进城干啥去?”独户梗着脖子,闷声说:“回去看看。”亮叔笑了,声音先是在喉头滚动,又伴着旱烟一齐吐了出来,我被呛得直咳嗽:“不考大学?”独户半晌没有作声。亮叔白讨没趣,又问我一个人进城怕不怕。我心里发虚,但一想到可以给阿毛他们炫耀,便说不怕。这时独户才幽幽地说:“成分不好,过不了。
亮叔笑得更开怀了:“喊你当初犟,不好生改造,这下安逸了噻,就算想找关系都不得行咯。”四周只能听见亮叔的笑声,不知怎的,我竟打了个寒战,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和当初听到阿毛他们说爹不要我了一样。我看向独户,他依旧是那副沉默的模样,抿着唇,似乎啥都让他不愉快。“啥叫成分不好?”我问道。亮叔嗓门更大了:“像你爹,屋头老辈子是地主,就是成分不好。但是他肯好好改造,重新做人,现在照样考大学去咯。”“别和孩子说这些。”独户突然出声,嗓门很大,将亮叔和我都吓了一大跳。亮叔的手一抖,皮鞭重重落下,牛立刻快跑起来,在崎岖的路上飞奔,牛车也跟着吱呀地叫唤起来,似乎下一秒就要散架。我的屁股被颠得生疼,被娘抽过、还没有好的伤口似乎要裂开,疼得我龇牙咧嘴,手也抓不紧麻袋了。幸好独户眼疾手快捞了我一把,我这才没有连人带鸡栽下去。亮叔攥紧了绳,连嘘了好几声,牛才慢慢平复下来。他有些恼意地扭头对独户说道:“独户,就是你这副犟拐拐脾气,才害得你遭了这么大罪。
独户将头扭向另一边,被秋风吹得发红的脸像是一块开裂的红薯。我不晓得两人咋闹得这般不愉快,但和娘一同生活了这些年,我也渐渐知道啥时候应该岔开话题:“亮叔,我们还有好久才到镇上?”“快咯。”亮叔似乎这才发现我,又问我刚才有没有被吓住。我心里怕得发毛,但是仍摇了摇头。亮叔瞥了一眼独户,像是在对我说:“胆子恁个大,以后肯定有搞头!”这下我更不敢表现出怯意了。到了镇上,亮叔把我和独户放在了车站便急哄哄地走了。听他的口气,今天可以做成一笔大买卖。
大买卖,啥样的交易才能称得上大?之前娘自个儿到镇上卖了二十斤厚皮菜,回来的时候兴奋得脸红扑扑的,破天荒抱住我。她说,赚了钱,要给我们爷俩做好吃的。后来,池塘边的那块地归咱家了,平日里一起劳作的人也少了,只有娘一个人忙上忙下。我问娘,其他人跑哪里去了?娘笑了:“他们有自家屋头的田要种嘛。”越来越多的人到镇上做买卖,队里有个人搭着车一路南下,大半年都没有见踪影。再回来时,他腰间拴了一根稀奇古怪的绳子,泛着光泽。我和阿毛他们都很好奇,围着用手去碰,却被他一个巴掌拍掉了:“这是皮带,不要随便抠,皮掉了要你们赔。”话虽这么说,他依旧取下皮带,让每个孩子都套在身上围着转了一圈。我们艳羡极了,问咋样才能搞着。他的口气里充满了自豪:“等你们长大了,去做生意挣钱,也可以买到这玩意了。”
独户腰间也系了一条。平日里从没有见他戴过。皮带似乎上了年头,光泽暗淡,但没有一处刮痕。我问独户,这皮带是他从前挣钱买的吗?独户的神色有些怅然和寂寥:“老早之前的事了。”他让我跟紧一些,领着我到了一处牌子前。红白相间的大巴车,比队里的拖拉机还长,正发出轰鸣声。光着膀子的司机师傅摇下窗户,问我们走不走,我赶紧抱着公鸡上了车。“到眉山一块二,成都两块,去哪儿?”我抢先说了成都,又从裤兜里扒拉出了钱递给售票员。这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大人了。娘还往兜里塞了半截红薯,让我在路上吃,但已经被我压得半扁了。车上挤满了人,男女老少都坐在一起,大汗淋漓,像锅里烙的饼,车厢里散发着闹哄哄的气味。汗腥味,牲畜的粪臭,还有粮食的泥土味。就连中间的走道,也被携带的行李塞得满满当当。前排的几个老头正将肥料口袋当作桌子,靠在上面打牌。“都可以坐,随便找位置。”售票员指了指,又低下头点钱。独户带着我在引擎盖上坐下,屁股顿时被烤得热烘烘的,随着发动机的震动抖起来。
“你把这鸡放地上,抱着多累。”独户说。我不肯,仍抱在怀里,背着装着换洗衣服的布口袋,两条腿又踩不到地,没一会儿身子便僵了。独户让我把布口袋取下来,我担心掉了没法给娘交代,也不照做。或许我心里压根就不相信独户的话。村里的人都说独户是怪人,平日里在路上招呼他“独户”时,独户都会一板一眼地纠正:“我有名字,不叫独户。”但到后来,独户干脆不开口说话了。别人讲什么,最多是一顿瞎点头。我不晓得娘为啥把我托付给他。虽说爹和独户走得近,两人时不时还会在晚上碰面,爹总是要在他那里待好一会儿才会回来睡觉,但是白天他们也装不认识。我问娘,爹偷偷摸摸找独户干啥?娘说,他们都是有文化的人,要看书,又再三让我管住嘴,不要到外面胡说。
我偷偷瞥了一眼独户,他看起来和爹一点都不像,除了那总是笔挺的背。但爹的背也因为做农活,慢慢弯了下去,像是一个簸箕。我不舒服地动了动身子,独户察觉到了,主动往旁边挪了挪,让我把布口袋放在我俩中间,这样就不会掉了。这回,我没有再拒绝。
取下背上的东西后,我又掏出兜里的红薯。早上走得太急,娘熬的稠稀饭只喝了几口便赶着上路了,现在肚子已经俄得直叫唤。思来想去,我还是将红薯掰了一半:“喂,你要不要来一口?”他没有立刻接过,而是上下打量着我,连声说谢谢。不就是分个红薯吗,弄得像什么大事一样。我心中纳闷,但这半块红薯还不够我塞牙缝,便不再搭理他,一个人狼吞虎咽,全吃掉了。吃完之后回想起独户的道谢,又觉得痛快。这还是第一回,有人这么郑重其事地对我道谢,似乎我和他成了同辈人。
对面的老头问:“你们父子俩,是回城吗?”我连忙摆手,最后是独户先开口,解释不是父子,自己只是顺路照看我。老头来了兴致,凑过来:“这么小个娃儿,一个人,跑到城头干吗去?”我挺起胸脯,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有底气一些:“去见世面。我三姑妈让我上她家住一段时间。”“那你爹娘呢?”“我爹在忙着考大学。”我骄傲极了,心里还记着娘告诉我的,考大学可是一件大事,爹要鲤鱼跳龙门了,“我娘要照顾地头。”老头咂巴了几下嘴:“还在这瓜兮兮高兴哟。我给你摆嘛,等你爹考上大学了,那可就是城头的人咯。他就要回去,不得管你们母子咯。
“你莫豁人!”我大声喊起来,但声音在发动机的轰鸣中,听起来像是呜咽,“爹才不会这么干!他还托人给我带了草蚂蚱。”老头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我,这比阿毛说闲话时更加令我恐慌:“比起在乡坝头受苦,那肯定还是城头巴适。不然你以为你爹为啥子要去考大学嘛?”“那是……”娘从没有告诉过我爹的想法,我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紧抓住手里的红薯皮,手心里全是黏糊糊的汗。独户轻声说:“不要当着孩子面说这些。”老头打量了一眼独户,又将话头转到了他身上:“看你这样儿,怕也是遭放下来嘞。想回城头的心,你怕是心头清花儿。这娃儿的爹,一看就是铁了心要回城头。”我焦急地看着独户,见他半晌都没有再开口,急得直接抱着鸡站起来:“才不是嘞!你莫要乱开腔!”老头慢悠悠地说:“我哪有瞎说?你爹他们下来的时候,哪个不是眼巴巴盼到回去。这下有机会咯,那肯定想都不得想,麻溜地回城头去了。”打纸牌的几个人哄笑道:“你说你,跟一个娃娃计较干啥,他又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