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院(短篇小说)
作者: 衡世敏想到返乡,她似乎便闻到了大巴车启动之前的尾气和车厢里散不开的土烟味。哪有什么歇气的地方,拿塑料袋往屁股下一放,台阶处坐了一排人,像是电线上的麻雀。一天发车两趟,早七晚五,都是饭点,口袋里揣着热乎的鸡蛋和玉米。她念书的时候,爸觉得吃鸡蛋让人聪明,特意托在村里的亲戚捎来土鸡蛋,雷打不动每日煮两颗,都腾给她吃。第一次吃时她被蛋黄噎住,爸喂水,轻拍她的后背,她又被呛住。爸说,笨,吃个蛋都整成这样,果然该补一补。后来见着其他形态的鸡蛋,她也觉得气管猛然被堵住了。毕业之后工作,妈每回到成都瞧她时,也总会带一整口袋鸡蛋和排骨,将她做摆设的冰箱塞得满当。合租的室友埋怨,都串味了。她觉得害臊,叫妈下次别带了。妈反倒怪起她不好好吃饭,一天到晚就吃那菜叶子,下巴都尖了。“营养的,”她解释道,“故意这么吃的。”
妈大抵还能懂一些,她自个儿也忧心身上堆起来的肉,但面对一盘绿油油的菜,仍免不了露出担忧的眼神;爸比妈更会用智能机,平日里短视频刷了不少,却觉得上面的内容都是作秀。他将视频转发到家庭群里,附带上自己的见解。对于减肥,爸直说她是在糟蹋自己的身体,瞎跟风。网络上的声音,她开一个免打扰便听不见了;回家则逃不掉唠叨,逢年过节定是要胖几斤的,他们嚷着要好好给她补一下身体。妈让肉铺老板割油水最足的那块肉,先熬出猪油,再将小肉块煸成油渣,好好一碗冬瓜汤上面也定要飘着油珠子。炖得酥烂的大肘子,切丁鲜肥的东坡肉,大碗装的梅菜扣肉,还有那鱼火锅,嘴巴一吸溜,三角峰便只剩下鱼骨架子。吃几口腻了,还有一大锅粉子醪糟汤候着,热腾腾地下肚,尽是米酒的清香。她心里觉得抵触,但吃腻了天天拼好饭的嘴却不拒绝碗里堆起的食物。只有在身体吃不消的时候,她才觉得家乡是多么亲切。
爸总叫她,有空就回家来看看。和妈单独通电话的时候,妈却让她没事别回来。她也不想回去。可爸偏偏在这个工作的节骨眼上病了,说是在干活时伤着了腰,在家里躺着。她问妈:“情况严重吗,要不要转到市里来看病?”妈没吭声,也不说是什么情况。最后是爸一把夺过了手机:“小问题,躺几天就好了,你周末回来看看。”她心里着急,第一回请了两天年假,顾不上经理甩脸色,买了最近一班回去的大巴。
出城的时候正是下班高峰期。车屁股后亮起的红灯像是无数双充血的眼睛,在黑夜里兀地亮起来。明明下午才喝了一杯咖啡,睡意却源源不断地涌过来,将她淹没。她的眼皮越来越重,最后彻底阻隔了她和这个世界。她梦到刚升上县高中那会儿,家里买了一辆电瓶车。每天早晨她都坐在后面,妈挡住了大部分风寒,但她的脸仍被吹得刺痛。李响骑得飞快,自行车超过她们时,总会拨一下铃铛。越发嘈杂的声音。一个刹车,她的脑袋撞上玻璃窗,疼痛将她从睡梦中拽了起来。妈的脸正在窗外闪烁,到站了。
“不是叫你别来吗?”她将行李箱拿下来,妈抢着要拿,被她用一只手挡住了。“担心你不安全,”妈笑着,两手空空的模样有几分局促,“吃饭没?”她笑了,妈总是拿她当个孩子:“我都是奔三的人了,哪会不安全。这不赶着回来吗?还没吃,回家下碗面。”她挽着妈的胳膊向车站外走去。
以前的县城黑得早,不光是天,也是家家户户的灯。只有少许的铺面还开着,不过也是杂货铺或者冷锅串串。展开的小木桌,灯泡用一根线吊起,淌下的辣子泛着绮罗的光泽。如今文林大街上满是亮起的商铺,在这一条不足九百米的正街上,车道两旁尽是出来过夜生活的人。年轻人手里捧着一杯奶茶,再拿几根炸串。上了年纪的牵着自家小孙子,瞥一眼门口的立牌,像是教育孩子,又生怕旁边的人听不见自己说话一样,嗓子眼里安了个喇叭:“喝这死贵的玩意干啥?都是香精,哪有什么奶、什么茶!”街中央新开了一家美甲店,头周促销九块九。即使是身材发胖的中年妇女,也三三两两去凑热闹,在店门口举着手拍照,再发到朋友圈。但第一周过了,恢复正价,怕是只有兜里有几个的小年轻会来了。她看着街上涌动的人群,竟觉得几分恍惚,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城里。每隔大半年回来,她总是觉得头晕目眩,已经全然认不出家乡原本的模样了。
“爸怎么样了?”她问起家里的情况,不免有些担心。爸本就一身老病,县医院许多药没有办法报医保,他肯定舍不得拿药,多半自个儿贴张膏药就完事。他连车票钱都想省,总是叫妈一个人进城看她。从这里到成都,一趟车票四十块钱,来回便是八十,对于妈和爸来讲,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刚来成都那两年,家里还可以补贴一些,后来她工作的地方搬到了天府三街,中午一顿盒饭便要二十五,妈要卖十几斤厚皮菜才能赚着,也就帮不上忙了。幸好还有天天拼好饭,可能不干净,但一定便宜。晚饭不吃,一天十来块便能搞定。偶尔他们在电话里问起她的情况,支支吾吾半天,末了也不过是让她吃好一点。她不知道该怎么向自己五十多的爸妈开口,自己在成都过得很拮据,也不愿意让老两口操心,总是草草说几句便挂了电话。但是,见客户的时候,衣服的吊牌没有剪,用别针藏在里面,不时刺着后颈,只眼巴巴盼着晚上将裙子退回去。请同事吃饭的时候,老早之前便开始囤券,一张小小的二维码,代表着一桌的菜品。她突然意识到,一张红票子也开始变得不值钱了。小时候跟着妈卖东西,帮着套口袋和找零钱,一张青蛙皮都觉得是好大的数目,如今不过是联络感情时的一场电影,连爆米花都不能买。朋友的男友带着她一起炒股,没赚不说,本钱也倒贴进去,最后两人闹掰了,她和朋友也没了往来。路过公交车站台前的广告牌时,她总是忍不住唾一口那些明星。有一张老天爷赏饭吃的脸,光坐着都挣钱。睡眼惺忪地站在蒸笼般的车厢里,她想着自己忙上忙下一整日,不过是两张红票子,还是考勤全满的情况下。她忍不住落泪,落着落着就化为了叹气,后来气也吐不出来了,玻璃窗上倒映出自己麻木的脸。
她责备自己,对家里的关切少了,连和爸妈的交流都变得生疏。妈佝着背,搪塞道:“不严重,躺几天就好了。”她不明白这有什么不能明说的,声气也高了起来:“妈,你们瞒着我干啥,有病就治,爸也上年纪了。”妈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旁边的问话打断了:“陆敏,你回来了?”她立刻认出了他,脸在烧烤店的烟气下熏得通红,忙往前走了几步。妈先接话:“李响,刚下班?”李响说阿姨好,又将头转向她:“果然没认错,一看这背影就知道是你。好久没见了。”她张了张嘴,脑海里幻想过的重逢变得支离破碎,下意识地瞧向了妈。妈推了推她的胳膊:“李响呀,你的高中同学,不记得了?”她尴尬地笑了一下:“你变化可真大,都认不出来了。”李响不好意思地理了理自己的衣服:“考公上岸了,形象上得管理管理,还行吧?你倒是跟以前一样。”
跟以前一样?她更加懊恼了。虽然走得急,刚刚又在大巴上眯了一觉,看起来或许有些凌乱,但总不至于像个邋遢的高中生。她摸着头发,心烦意乱地想着昨晚应该洗一洗:“考公上岸了呀,恭喜你。”李响亲切地责备她:“之前在老家都没碰面,也没你联系方式,过年时同学聚会你也不来,大家都不知道你过得咋样一一你当时为什么删我QQ?”她心里更加不自在了:“可能没有改备注,不小心误删了吧。”他们站在街头,相互加了微信。他看上去沉稳了一些,穿着衬衣和针织毛衣,和她一样,都是深蓝色的。她不喜欢蓝色,每一个晴天都是光线的酷刑,二十五层的写字间即使拉上窗帘,也被对面玻璃折射的阳光塞得满当。但是经理很喜欢这个颜色,办公室里的同事不约而同地换上了同色系的衣服,她不能不合群。
妈轻轻拿过了她的行李箱,让他们聊,自己顺道去买些卤菜,这次她没有拒绝。“前段时间我妈和你爸在新建的广场上碰着了……听你爸说,你现在还在成都工作?”他主动问起她的情况。她心里怪爸多嘴,怎么随便就和别人谈起她的情况,只点了点头。他倒是来了兴趣,问她是私企还是国企,是什么岗位。她怎么不知道他对她竟有探究的冲动,上学时每一次见面他都是匆匆的,似乎埋在了随身携带的记事本上。
“还行。”她最后说,“我得回去了,爸身子骨不好,要回去看看。”他似乎被她的回答弄糊涂了,盯着她,过了半晌才露出理解的笑,又问她要待几天。“三天,我只请了明天的假,周一又要回去上班了。”烧烤的油烟味更重了,肥硕的生蚝闪着白光,叫她胃里直犯恶心。“那要不要一起看个电影?”他邀请道,上前半步。她触电似的退回,犹豫着,但是目光和他对视时,嘴里的话便转了一个弯:“什么时候?”他看上去也松了一口气,似乎这件事情演排了许久,就等着她临门一脚答应了:“明天下午四点。”四点,她心里一动,看完之后刚好是饭点。她琢磨着他的神色,但在黑夜里怎么都瞧不真切,头顶的白炽灯只勉强让人脚下的影子清晰了一些。“那就这个时候吧,”她感觉烟味已经钻入了胃里,随着每一次开口向上涌,呛得人说不出话来,“我得回去了。”
他们客气地在街头告别,谁都没有回头多看一眼。
路边的桂花终于开了。今年天气格外炎热,本在夏末的花期直到九月才展露些许。阵阵凉风袭来,沁人心脾。她头一回觉得自己大学里学的东西是有用的,古人的话,放在当下也不为过。字字不提香味,却又将花香送来了。她走近了,那桂花香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傻孩子,站远些。你站那么近,闻不到。”妈站在单元楼下,声控灯亮起,将那一圈照亮,自己却不进去,而是将行李箱从左手换到右边,踟蹰着:“敏儿,你也别怨你爸,只不过是想见见你,觉得你一个在成都待着不安逸。”“什么怨不怨的。”她糊涂了。
妈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爸的吆喝声打断了。爸的脑袋探出了窗外,中气十足:“你们俩在下面干站着干啥,赶紧上来。”刚刚被悸动掩过去的疑惑顿时串了起来,她瞪了妈一眼,心里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抢过行李箱便往楼上走。妈跟在她身后,到三楼转角处时停下来歇气,见她也停下来,忙挥了挥手让她先上去。“你的腿怎么了?”她忍不住问道,同时答案也自动跳进了她的脑海,针扎一般。“上年纪了,”妈脸上还是那温和的笑,“膝盖就坏了,没什么大问题。”“吃点钙片。”她本想关切几句,话说出口却像门诊医生开的流水处方。看着妈矮小的身子,像一颗晒干的苦杏,她满肚的怨愤又咽了回去。
爸已经在玄关处等着了。上次过年回来时,他似乎还没有那么矮。背高高拱起,像是一个簸箕,将衣服都撑得变形。“吃饭了吗?”“没。”“你这孩子,坐车前也不知道吃个东西垫肚子。”“这不是听说你伤了腰着急,直接回来了吗?”“就是闪了一下,又不是什么大问题。”“爸,你这是在糊弄谁?”她看着爸好端端地站在眼前就来气。一想到周一回去经理不高兴,自己可能被穿小鞋,她便忍不住叹气,怎么就摊上这样一个家。“我专门请了假回家,就是担心你老人家伤了身体,结果你什么事都没有,那叫我回来干什么?”“回家需要什么理由,”爸也嚷嚷起来,“难道等我快要病死在床上了,你才肯回来一趟?叫你周末回来,哪知道你沉不住气,这就跑回来了。”白天经理的黑脸像一个迟来的巴掌,扇得脸生疼。她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烫得眼皮子来回抽动。一眨,眼泪便全部落了下来。
“先把东西放下。”妈按住了她的手,“我去给你下一碗面,吃点热乎的。”爸被她气得背过身子,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又磨蹭着递来两张纸巾,“没长醒,多大个人了。”她抽泣着将皮鞋脱了下来,早上赶地铁走得匆忙,后脚跟的创可贴粘错了位置,后跟磨得皮都刮下一层。“到底有啥事情?”爸的声音听起来像患了一场重感冒:“李响,你那个高中同学,还记得吧?”“我刚刚还碰见他了。”爸的肩膀顿时展开了:“缘分啊,他和你说什么了?”“他约我明天去看电影。”她几乎猜出了接下来的话。“那正好,”爸将身子转过来,“李响今年考上公务员了,他跟你说了吧?”“说了。”“他目前还没对象,这个也说了吧?”她沉默了。“人家妈想着你们是同学,知根知底,还特意来问你的情况。我们就想着,你们见见面,发展一下,毕竟也到年龄了。公务员多好的工作呀。”“我得上班。”“辞了吧,没盼头。”“你说没盼头就没盼头?”“那你说说有什么盼头!”她语塞了。她不知道工作有什么盼头,不就是糊弄一口饭吃,大家都这样。爸妈想让她回来发展,她在县城里肯定能过得更好。不用交房租,每天回到家妈便会准备好可口的饭菜,不用在狭逼的出租屋里过着破破烂烂的生活。但是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抵触着这一切——至少此刻,她是想要出去的。
“那我的工作怎么办?”她环顾着熟悉又陌生的家,这么多年过去了,家里仍一点变化都没有,墙壁上残余着她小时候的涂鸦,空空的鱼缸里还有她从河边捡回来的心形石头。爸见她似乎有往下聊的趋势,心情大好:“县高中缺岗位,你的二姑还在学校里做主任,通融一下,很容易进去的。你看看,在成都这么多年也没有做出名堂,也到三十的坎了。比你年轻的、有能力的一抓一大把,还不如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