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杉树的梦想

作者: 李新文

比我大两岁的姐姐指着土墈上一高一矮的两棵树说,开满李花的那棵是她,另一棵小杉树则是我。

我猛地一惊,分明感到她不光有自恋情结,还把我当作杉树。简直胡说八道!呸。呸。呸。我嘴一噘,一连甩出几个劲道十足的字眼,以达到心理上的平衡,或者将她的言语击个粉碎。不过话说回来,我跟杉树比也好不到哪儿去——不止身个矮小,而且皮肤黝黑,整个儿像个活脱脱的“黑菩萨”。一瞬,我猛然想起爹娘为何把我取名为李杉、姐姐叫李花了。

打心眼里讲,姐姐的形貌确实比我强多了——非但长着白里透红的脸蛋,还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每天早上,娘总要把她打扮得清清爽爽,而且扎上两个系有红绸带的羊角小辫,设若再将脖子扭一扭,的确与开满鲜花的李树有一拼。我老是想,要是咱们站在一块,恐怕马上黑白分明、高下立判。我不知这样的情状是否被两棵树儿瞧见,会做出怎样的评价。倒是它们信心满满地站在土墈上,仿佛站在坚强的意志里,甚至连同各自的精神气血以及意愿期盼等贴着屋后的土墈一道生长,长出它们想要的样子。那时我刚满四岁,姐姐不过六岁,都是小小年纪。杉树李树呢,恰恰同我们年龄相仿,是爹为纪念我们的出生而栽下的,说是能带来祥瑞和福气。好吧,祥瑞就祥瑞吧。却不料李树长得飞快,仅六个年头便超过了屋脊,且口径不小于瓦钵。尤其每到阳春三月,光是叶子密密麻麻不说,还把白煞煞的花朵推送出来,好似进行一场规模不小的赛事,又像表达一种洁白的·心情——将花儿的色泽、气息、光焰、质地等一并送给春天,送给接踵而至的时间,以至于不远处的杉树和蒿草刺蓬羡慕得要命。我搞不懂杉树有着怎样的生长习性,事实上,长了四年光景才两米来高,其腰围也不过酒盅粗细,这景况,跟蜗牛爬树似的不相上下。想必它面对一树热热闹闹的李花,除了羡慕,还夹杂着一些其他成分吧。一般说来,世上的植物都要经历生茎、发芽、分枝、散叶、开花、结果的过程。然而单就开花一项,杉树偏偏没有。我心想,假若它是个人,会不会感到有些失落呢?仅仅是杉树也罢,更有低于李树的瓦片心生嫉妒,刹那间,将一线线坚硬无比的黑光批发出来,似要跟李花的洁白一较高下,然而不到一个回合就败下阵来,只好鸣锣收兵。

此刻,李花全神贯注地开着,把饱满的精气神儿兜售出来,一如激情铺展沸沸不止的语言。竖起耳朵,似乎能听见一串欢乐的笑声在起伏荡漾,要多优雅有多优雅。此般景况,是不是上天的恩赐?我不知道。每每散学归来,姐姐将书包一放,准会一溜小跑直奔土墈,接着将脑袋瓜一仰,嘴巴一张,送上一组清脆悦耳的单音节词:花,花,花……这样一来,我疑心那些花朵是被她的喊声给带来的,甚而不乏温暖融融的气息。再说杉树吧,好像知道自个儿无法开出明艳的花朵,干脆用一片片新叶显示它的存在。总之,李花的热烈与奔放,令它自惭形秽、为之汗颜。当然,也成为姐姐炫耀的资本。

满以为蝴蝶会翩然而来,至少翅翼的喧响与繁花相映成趣,融为美好的图画。然而蝴蝶没有来。我的视线里却闪出几只硕大的黄蜂。对,是黄蜂,同飞机似的掠过来,而后在密密的花间上下翻腾,左右冲撞,把笨拙的姿态展示得一览无遗。特别是花儿的洁白与蜂儿的仓皇形成极大反差,就好比两种事物在进行赤裸裸的角逐与比拼。我不知黄蜂要干什么,但见它们把翅膀扇得噗啦作响,并使出狠劲这里撞一下、那里捅一刀。顷刻,花儿纷纷坠落,化作一望伤目的雨点,就连杉树见了也大惊失色。须臾,树杈上,刺蓬里,蒿草边,乃至墈下的臭水沟洒得到处都是。横着的、竖着的、仰着的、仆着的、侧着的、躺着的,抑或半躺半侧的,全是白愣愣的落花,像下了一场大雪。顿时,我闻到了一股陨落的气息,并以不可遏制的态势覆压一切——即使站在一丈开外,也感觉得到那种毅然决然的坚执与笃定。不由暗忖,这样的情景到底在暗示什么呢?放学后,姐姐李花望着不计其数的落英,忍不住长叹:“这么好的花被糟蹋了,可惜……”我说全是黄蜂惹的祸,她马上嘴一噘,骂该死的黄蜂,接着又骂我没把它们赶走……我猜,或许她的叹息演变成浓得化不开的忧伤吧。

忧伤像一把锋利的刀刃,叫人不寒而栗。

没多久,李树上结出果实,像挂着密匝匝的珠子。于是就想,这么多果实集于一树,莫非是对黄蜂的大举入侵予以彻底否定?有个周末上午,姐姐满脸兴奋地大叫大嚷:结李子喽,结李子喽……她一边走一边把嗓音弄得起起伏伏。瞧那得意的劲儿,好像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整个世界。李子见风就长,不到十天半月,出落成或黄或红状若鸡蛋的模样,并将它们的光晕、色素以及可人的姿态裸呈开来,诱惑行人的目光。然而恰因土墈又陡又高,加之布满刺蓬,想靠近李树简直是做梦。因而,那些馋得直流口水的小屁股只好站在高处用石头砸。“呼啦”,一个没中。“呼啦”,还是没中。于是,他们捡起一块石头齐刷刷地打将过来。这做派比讨厌的黄蜂更可恶。一时间,李子噗哒而下,有着“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况味。没打中的石头砸在瓦片上咣当作响,将好些瓦面弄得支离破碎。听到响声,李花怒气冲冲赶来,少不了一顿大骂,接着捡起石头砸向高处,似要给他们一些教训。然而天一下雨,雨滴不管不顾从残破的瓦缝呼啸而入,洒在墙壁上、帐子上、被窝上以及屋子里的地面上,一片狼藉。爹只好冒着倾盆大雨搭上梯子爬到屋面,将破落的瓦片一一整平,才挡住雨水的袭击。雨过天晴,正当他缓口气时,抬头一望,又见一群小把戏站在高处,每人手里拿了块石头准备来个集体扫射,马上喉咙一滚,嘎嘣一串:“做点好事啦,打落李子不要紧,砸坏屋顶住不得人哪——”他边说边挥舞着手臂作打击状,这一举动吓得他们一哄而散。然而只等转身,屋顶“叮叮当当”一片响,像一场阵势不小的打击乐。

爹气得不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提了斧头,冲着碗口粗的李树一顿乱砍。立时,砍斫之声大作,震得空气七零八落、东倒西歪。不一会儿,连同枝叶、果实和影子一道訇然倒塌,倒得那么干脆利落,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于是乎,满树的绿意、希望和梦想通通画上句号,沦为一种巨大的虚空。这节骨眼上,姐姐李花大哭起来,直喊:“我的树呀,树呀……”仿佛她的天空遽然崩塌,跌成一地碎片。

面对轰然倾倒的李树,我该说什么呢?只觉得倒下的不单单是物质意义上的存在,更是精神性的圆寂。就在这时,姐姐突然病倒了。确切说来,得了一种不知名的怪病——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尽管爹娘背着她四处求医,然而不见半点起色,而且身子愈来愈瘦,不到半年时间,整个儿瘦得皮包不住骨头。弥留之际,她仍断断续续吐着一串字儿:“花,花,花……”其时,我娘也嘶声咽气地呼喊她的名字:“花,花,花……”如此这般,我认定姐姐是由一朵朵李花的魂魄变成的。

姐姐尚未成年,她的骸骨只能埋在一个叫麻石坡的“化鬼崽”山上。时至今日,我仍清楚记得,是隔壁的八木匠和耀生伯将她的遗体装进一个木匣子的。随后绑上麻绳,用一根杉木杠子抬着走向麻石坡。那一刻,我娘哭得死去活来,一遍遍呼喊着她的名字:“花,花,花……”我也深深感到,我的生命中从此没有比我大两岁名叫李花的姐姐了,更没人为一棵杉树的事儿同我发生争执了。

李树消失了,姐姐李花也成了空洞的符号。

我搞不清长在一旁的杉树目睹这些场景是何感觉。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从今往后,它的身边不再有洁白的李花盛开,不再有一个小女孩对着满眼的花儿大呼小叫,将欢乐的声带弄得飘飘忽忽,更不再出现一群馋嘴的娃儿站在高处用石头砸向果实累累的大李树……此刻,蝴蝶不来,连讨厌的黄蜂也没了踪影。四下里,只有一个接一个的寂寞邀上藤蔓刺蓬朝着本属李树的地盘挺进,大有颠覆一切的可能。

两米来高的杉树长在土墈上,无论怎么看,同我一样属于小不点儿。但它把身子挺得笔直,且派生出不少带有针芒的枝叶。尤其一到春夏之交,缀满披针形叶子的躯体准会向上伸展一些,鲜嫩的颜色较之过往判若云泥。这让人蓦然感到它将所有的希望、梦想、愿念什么的在一寸寸地往上拔,拔向应有的高度。我不知它的梦想是从哪一刻开始的,会不会萌生出像李树一样繁花盛开、光彩照人的念头。但分明觉得属于它的个体时间抹上一层寂寞的色调,甚至不乏茕茕孑立的味道——一年四季,迎迓它的,除了阳光风雨、朝雾夜露、晨霜夕雪,便是蒿草藤蔓以锐不可当的势头抢占时间与空间的份额。另外,还有被斧头挞伐的李树蔸子日益陷入衰朽腐败的泥淖。隔三岔五,我拽着瘦削的身子独自看望杉树,就像看望另一个自己。抬头仰望,西、北、南三方全是屋宇,坚硬的屋檐和黑黢黢的瓦片刺向晴空,似要将这方空间刺破。东方呢,则是两丈来高的土墈,将杂乱无章的格局呈现得一目了然。如此一来,给人的可视空间仅窄窄一线。遂想,小小的杉树在这片境域里生长与呼吸,是否感到有些憋闷?说不定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昆虫在惦记它的身体吧。我把目光聚成一个焦点,而后呈直线似的投向杉树,从上至下开始游移。果不其然,发现几只黑蚂蚁正大摇大摆朝着它的根部挺进。料想,可能是闻到了杉树的气味吧,又或许攀缘到一个制高点上有利于打量周边的物事。不一会儿,那些蚂蚁陆续爬到树根,随即憋着一口气向上攀爬,只要找到理想的坐标,便可窥探想要看到的东西。然而我弄错了,这也是一群彻头彻尾的捣蛋鬼。一忽儿,把黑乎乎的触须摇几下,充分调动嗅觉器官捕捉一切正在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信息;要不,露出尖利的牙齿刺破杉树的皮下组织,而后伸进血管,疯狂地吸吮着杉树的汁液,就像享受甘洌的山泉。我想象不出杉树是怎样的感受,是否感到来自血肉深处的疼痛?对,是疼痛,那种无法用数学知识计量长度、宽度、面积和深度的疼痛。然而那些蚂蚁仍觉不过瘾,又吹出几个呼哨,招引同伴到来。果然不到几分钟时间,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不,是更多,排着长长的队伍逶迤而来,同样摇着触须,同样用尖利的牙齿刺破树皮饱吸汁液……这架势,不亚于一场群魔的狂欢,抑或别开生面的盛筵。如果把这种狂欢与盛筵比作一种苦难,我想,我的杉树应该感到由衷的幸福。为啥?因为西方哲人说过,世上一切苦难不失为走向崇高的基石与阶梯。只可惜,眼下的杉树不是智者,更不懂文学与哲学,只能一一承受,就像天空承受风云突变与夜色来袭,大地承受风霜雨雪和频频而至的地壳碰撞运动。倒是一阵风吹,将那些捣乱的家伙吹得七零八落、魂不附体。

有时,当然是月明星稀之夜。我一个人披着月色前来溜达。月光算得上一种奇异的光,不仅拉近天地间的距离,而且将诸多物象一一纳入.她的疆图。月下看树,恍若浮在梦里,说不出有多风致。此刻,时间刹然静止,风也降减了速度。竖耳谛听,便听见杉树在呼吸,在用叶子吸吮着月光的养分,以达到舒筋活络、滋心润肺的效果。月光也不拖沓,一刻也不消停地递送过来。自然而然,与年少的杉树形成恰到好处的映照。这一刻,我疑心它把梦想的线条一丝丝、一缕缕送给月光,送给纷至沓来的时间,随后在透明的月色里浸泡、洗礼,长出梦寐以求的翅膀,在生命的天空下尽兴飞翔。我估计,它的梦想不外乎努力扩大生命的半径,加速生长的进程,以便长成高耸入云的大树,结出数以万计的果实,让所有的目光投来无可比拟的景仰与尊崇。有一天夜里,我枕着月光入睡,忽然梦见土墈上的杉树开花了,是那种红白相间的花朵,既有李花的洁白纯净,又不乏桃花的浪漫媚姿。要紧的是,还把一个接一个的欢笑派送出来,兀自鲜亮它的整个生命空间。想想吧,沉溺于这样的世界,你是否感到身心格外熨帖、呼吸格外匀畅呢?醒来,才知是梦。尽管有些荒诞,但我相信那种梦幻般的色彩极具诗意,至少,让我的思绪在梦境里得以飞翔。

翌日清早,我把梦里的一切告诉娘,她却抿嘴一笑说,梦与现实是反的,当不得真。为此,我纠结了好些时日,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果然不到一个月时间,一场汹汹而来的暴雨,把屋后的土墈冲倒三分之一。具体说来,“轰”的一声巨响,不少泥石倒入水沟,填了个爆满。光是蒿草藤蔓一片狼藉不说,更有杉树一个趔趄扑倒在离李树蔸子不到半米的地方,差点跌个狗吃屎。好在根茎没有受伤,只是一些部位擦破了皮。透过雨幕,我仿佛听见杉树痛苦不堪的呻吟,并以一点为圆心扩展开来。瞬息,覆盖屋后的整个区间。雨过天晴,我爹满脸愁苦,近乎咬牙切齿地甩一句:“奶奶的,天不照应。”赶紧拽着锄头爬上土墈,捣出一个大坑,将扑倒在地的杉树扶正,将树根置于土坑重新栽好,并覆上不少泥土,随即又用脚踩紧。一连串的动作,坚定,执拗,不带半点水分。这样的情景是我亲眼所见。不禁思忖,这大概是杉树的第二次生命吧。至此,我才隐隐感到大自然中的植物跟人一样并非一帆风顺,充满许多不确定因素。或许,正因了这样那样的变数,才使得生命打上跌宕多姿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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