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摆
作者: 安文生一
冬夜,屋外的寒风呼啸着四处游弋,仿佛一个人在呜咽。母亲小心翼翼地掀起窗帘的一角,只见窗外雪花纷飞,在夜幕的映衬下泛出幽蓝的光泽。大雪悄然而至,无声地覆盖着大地。雪徐徐落下的轨迹被风吹乱,就像走至暮年的人,容易被生命里那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覆盖。屋内温暖如春,母亲静静地望着窗外的一切,她脑海里浮现出几年前在乡下烧火取暖的场景。她的内心泛起了波澜,心底牵挂着百里之外的李婶子。
清晨的宁静被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划破,母亲从睡梦中惊醒,她心跳加速,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心头。母亲迅速接起电话,电话那头正是李婶子,声音颤抖而焦急:“大妹子,不好了,快,快让你家老安过来帮帮忙……”她的话带着哭腔,断断续续,语无伦次,让人听不出个头尾,却足以让母亲的心悬了起来,血液也在瞬间冲上头顶。
原来是李叔早上出来上厕所,就没有再回来。李婶子在睡梦之中似乎有莫名的预感,习惯性地伸手,却没有摸索到老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只见身侧空荡荡的。屋内的空气也异常寒冷,李叔并没有像平时那样,一起来就先点炉子。心中的不安如潮水般涌来,李婶子迅速披上棉袄,步履蹒跚地走出卧室。一打开房门,刺骨的寒风就夹杂着雪花迎面扑来,让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她的目光落在院子中,只见李叔一动不动地躺在冰冷的雪地上。恐惧和焦虑交织在一起,她颤抖着走向老伴:“老头子,老头子!你这是咋了?!快醒醒啊!”却没有唤醒他,李叔早已昏迷,衣服上都洒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
往昔的乡村总是热闹的,如今却陷入了沉寂。一扇扇大门紧闭,往日的欢声笑语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四五家念旧的老人还坚守在这个村子里,如同钉子般深深扎在故乡的土地上,直至锈迹斑斑。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老人们冒着大雪匆匆赶来,大眼瞪小眼,一时之间竞无人敢做主。他们深知中风的厉害,不能随便挪动李叔。然而,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寒,让他继续躺在雪地里恐怕会冻死。李婶子一咬牙,还是让几个老邻居小心翼翼地将李叔抬进了屋里,安置在炕上。大雪已经封了乡间的路,车根本开不进来。他们都有些发愁,一筹莫展。
李婶子的儿子从县城急匆匆往回赶。大雪还没有停,县城向北人烟稀少,道路根本没有完全通开。他心急如焚,深知每一分钟都至关重要,但暴雪却让他束手无策,只能无奈地将车停在离家还有一段距离的北大营村。没办法,剩下的路,他只能步行。厚厚的积雪没过了他的膝盖,每一步都显得艰难而沉重。凛冽的寒风吹透他的羽绒服,但他的心中只有对老父亲的担忧和牵挂。在城市里打工的时候,他像一只勤劳的蜜蜂,穿梭于红绿灯之间,走过无数纵横交错的道路。此时却发现,通往故乡的路是最艰难的。眼前这条路看似很短,却最是漫长,是通向生命救援的途径。
经过长达半个小时的艰难跋涉,他终于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中,身上早已被雪水与冷汗湿透。他顾不上安慰惊慌失措的母亲,立即在大爷大娘们的帮助下,背起了昏迷不醒的李叔。别看老父亲平时瘦弱,病中的身子却沉重如巨石。他咬紧牙关,强忍着疲惫和寒冷,往村外奔去。厚厚的白雪令他举步维艰,又耗费了四十多分钟,他才赶到了救护车前,将李叔拉往医院。
黑龙江的冬季,犹如一位冷酷无情的考官,严峻地考验着那些年迈的老人。骤降的气温常常会引发心脑血管疾病,那些从天而降的风雪,对于一些老人来说,或许是一道迈不过去的坎。
二
每到冬天,阵阵裹着寒意的风四处肆虐时,母亲总会抱一堆柴火进屋,把炕烧得滚烫。夜幕降临,家里人热得翻来覆去都睡不着,隔一会儿不得不翻个身,跟烙饼似的。年幼的我,最喜欢当烧火丫头。点燃一根火柴,看柴火越烧越旺,在火焰烘烤下,那股暖意迅速传遍我全身。明亮闪烁的火光,让整个房间弥漫着温暖静谧的气息。连家里的猫都懒洋洋地依偎在火堆旁边,蜷缩成一团,怎么撵都不肯走开。母亲看到了,会训我:“得使劲往灶炕里面塞,热气才能往炕里走。怎么又烤火玩?像你这样就搁在炕洞边上烧,浪费多少柴火!”彼时,母亲还很年轻,她生命里的热意完全能抵御东北的严寒。屋外寒风刺骨的时候,她经常在院子里扫雪、喂猪,并不畏惧寒冷。
许多年过去,如今父母已是白发苍苍、步履蹒跚,我也人到中年。那些经年的风霜在母亲体内刻下印记,她已经抵抗不住生命里寒意的侵袭。老家到了冬天没有暖气,仍需烧火取暖。年迈的父亲干不了体力活,母亲只好独自去田野里砍柳条、蒿子。风湿病让她手指肿胀,穿衣都变得缓慢。每次洗脸,那变形的手臂总是难以触及颈后。她只得将毛巾浸湿了,横绕至耳后,拽着毛巾的两头,勉强擦洗后脖颈。更不用说砍柴这种重活了,更是力不从心。我总苦口婆心地劝她迁往县城居住,她的心却始终牵挂着乡间,宛如燕子眷恋着它的旧巢。
原本健康的李叔很久才从医院回来,在妻子的强迫下,扶着墙一拐一拐地练习走路。他的头脑已经变得混沌,对这种徒劳的努力深觉疲惫,屡次想要放弃。李婶子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满是焦急与无奈,呵斥他时都带了哭腔:“你这腿再不好好练,不真成废人啦?咱儿子现在干活多累啊,你可别再给他添乱了,别再让他为咱俩分心!”
李叔的这次意外,给我的母亲敲响了警钟。岁数越来越大了,万一真有什么病什么灾的,确实容易成为儿女的负担。在我的一再催促下,她拖得不能再拖,才勉强搬进了城里。
在广袤的农村,房屋与大地紧密相连,母亲的脚步紧挨着土地。那高楼大厦的钢铁骨架束缚着她的身心,在她眼中宛如一个隐形的囚笼。每次站在楼里冷硬的地板上,她总觉得脚下与地面的联系似乎已经断裂,只余下十几米的虚空,让她忧虑不已。乘坐电梯时,她的恐惧感更是达到了顶峰。那不过是一方狭小的空间,承载着几块厚重的钢铁,却要在高空中穿梭。每当她踏入狭窄而憋闷的电梯,全身的肌肉都会紧绷起来。电梯的上升让她恶心头晕,血压起伏如潮。从电梯里走出来时,母亲总是脸色蜡黄,唇色青紫。无法忍受这样的苦楚,即使拎着沉重的菜篮子,她也宁愿爬楼梯。只是每爬一层楼,她都要停下脚步,喘息片刻。那双患有风湿的腿,更是痛得让人揪心。
父亲不爱说话,却喜欢下棋。在小区里,他偶然间遇到了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来自伊拉哈村的刘大爷。闲暇时,两人便在棋盘上展开一场场较量,你来我往,落子有声,沉浸在象棋的世界里。他们无须多言,只需通过棋子,便能读懂对方的喜怒哀乐。
随着孙子步入了幼儿园的校门,刘大爷也完成了看孩子的使命,带着满心的欢喜,和老伴一起回到了遥远的乡下。送他走时,父亲叹了口气,目光里明显有些羡慕。随着刘大爷的离去,小区里的棋局也少了许多热闹。父亲虽未多言,但我能看出他心里的失落。他时常独自坐在家里的棋盘前,默默摆弄着那些棋子,仿佛在回忆着与刘大爷对弈时的点点滴滴。
后来再去看他的时候,我发现棋盘不见了,父亲经常守在电视机前。他一向喜欢安静,如今却任由电视购物广告无休止地播放,仿佛那些声音能填补他内心的空虚。我询问他为何不出去走走,他就叹口气,半晌才说:“和那些人都唠不到一起去,人生地不熟的。”如同田野里的植物被移植到了室内,他怀念着乡间的风霜雨露。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母亲总爱拨李婶子的号码。她渴望聆听那熟悉的乡音,想要知道村子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她经常问的是院子里有没有进去牛?其实临走前已经加固了板障子,把院子围得结结实实。李婶子也有事没事就打电话过来。有一次村里刮起大风,她不放心,就过去察看。仓房的窗户被风吹开了,幸好母亲给她留了我家大门的钥匙,她才及时帮我们关上。
母亲的梦境总是被乡村的记忆填满。梦里的她像从前猫冬的时候一样,和村里人围坐在热炕头,嗑着瓜子聊着天。现在她只能在电话里和李婶子唠起那些熟悉的老邻居的家长里短。虽然人不在村里,消息却一样灵通。哪位老太太的老毛病又犯了,哪个老头没能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又或是谁家的闺女回娘家了……这些琐碎的消息都成为她与乡村之间难以割舍的纽带。每次放下电话,她总要出一阵子神,心思早就飘回了熟悉的老屋。
她从园子里带了满满两大塑料袋的泥土回来,说那些土最有劲,能让菜更茁壮地生长。母亲忙活了大半天,在前阳台移栽了些菜苗,每日殷勤浇水。有辣椒,甚至还有柿子。她常常怔怔地看着那些蜗居在花盆里的菜,一有时间就观察它们的长势,仿佛眼前是她侍弄过的那些庄稼、那片菜园。
三
三月,冰雪尚未完全消融,沉睡的土地已经缓缓苏醒,空气中悄然弥漫着早春的气息。远远看去,孤零的树木开始有了微妙的转变。走近了,才发现树身泛出不易察觉的淡绿。窗外,一只看似熟悉的鸟又飞回来了,它的歌声清脆悦耳,似曾相识。这时候母亲的心也蠢蠢欲动起来,像一只候鸟,她冬天要在城市的孤岛里过冬,而春天一到,便迫不及待地想要飞回那片属于她的天空。
母亲对乡村的情感犹如最初,未曾有丝毫的减弱。只是岁月不饶人,随着身体的日渐衰弱,她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在村里常住,只能偶尔回来,照看她那心爱的菜园。现在回村里住,还得抱柴火烧炕、点炉子。为什么不等到五月份真正热起来的时候,再回乡下呢?可是母亲坚持说,要是我不送他们,老两口就自己打车回去。她买了些种子,准备到家后,先种在盆里,放在炕头上暖着。她寻思,等土地一缓过来,就可以将幼苗移栽到园子里,能比别人家早吃上自己种的菜。我劝她:“何必这么费劲自己种呢?来回奔波的花销,足够在超市买一大堆新鲜蔬菜了。多省事儿啊!”母亲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着复杂的情绪,没说什么,只是沉默地转身,继续收拾起回家的东西。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变得凝重起来,只能听到她忙碌的细碎声响。
这次,母亲满心欢喜地计划着回村里多住些日子。可惜天不遂人愿,那个她心心念念的老屋,早已不复当年的模样。长时间无人打理,院子变得坑洼不平,杂草丛生,满目荒凉。那天傍晚,腿脚不便的母亲像平时一样去压些井水来用。她拎着水桶,颤颤巍巍往回走的时候,脚下一滑,不慎被隐藏在草丛中的石子绊倒。身体突然失去了平衡,她惊恐地看着自己瞬间摔倒在地上,手中的水桶也滚落在一旁,井水洒了一地。
我回家的时候,她静静地侧躺在农村老屋的炕上,眉头紧锁,宛如一颗苦涩而紧缩的干核桃。她一动也不敢动,连偶尔的呻吟都是压抑着的,像深夜风中摇曳的微弱烛火。
李婶子端着满满两盘热腾腾的饺子,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她满脸担忧,进屋先去瞅老闺蜜:“摔着了?严不严重?溶溶她爸呢?怎么没见他人影?”
见李婶子眉宇间流露出一丝不满,我知道母亲没力气说话,替她答道:“我老弟开车把他先送回去了。他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反而还得照顾他。
“唉,可不,都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婶子感叹道,“你爸妈身体这就算不错了……”
母亲勉强支撑着自己虚弱的身体,她的脸色苍白,声音微弱而颤抖:“没啥大事儿……就是脚不小心挫了一下。好在骨头没啥事儿……应该就是摔地上时着凉了,现在感觉头晕乎乎的,还有点恶心想吐。我现在都不敢动,更别说坐车回去了,太折腾了。先缓缓再说吧……”她的语气中带着自责和懊悔,总觉得是自己的疏忽导致了这种状况。
李婶子瞪了母亲一眼,嗔怪地说:“你这是图啥啊?咋就这么倔呢?你家老安兄弟虽然身子骨不如以前,干不了别的活,但拎桶水还是行的,你咋老不让他动弹动弹,啥都自己扛着?”
母亲叹道:“他啊,一拎水就洒得满地都是,真是让人不放心……要是换成他摔一跤,那可就麻烦了,说不定就骨折了,到时候更得折腾。岁数大了,真是让人操心啊……”
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母亲和村人这样说话了,我一时之间有些恍惚。时光仿佛倒流,让我回到了那个久远的午后。那时,母亲还未被疾病的阴影笼罩,四十多岁的她与李婶子坐在炕沿上说笑,是我听惯了的那种家常聊天,都带着些山东口音。午后的阳光透过西窗洒进屋内,给整个房间披上了一层淡黄的光晕。母亲就坐在那光里,如同窗前那盆淡紫色的花朵般生机勃勃。父亲正在外屋炖着一锅酸菜大骨头,灶炕里的火焰噼里啪啦燃烧着,欢快地跳跃着。烀肉的香气从厨房飘进来,令人垂涎欲滴。火炕烧得暖暖的,屋里到处弥漫着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