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山中岁月

作者: 林雪儿

这一天,峨眉山有雨。

报国寺到伏虎寺一带,仍有游人来来往往,可以开车直接到山中的“方地人家”,我们还是弃车打着伞,沿虎溪而上。草是湿的,路是湿的,空气也是湿的,因为下雨,路上人少,恰好是期待的山中样子。经过一些杂树林,见到老朋友似的桢楠,停下来抬头仰望,树梢隐入灰色的烟雨,高举的树叶上落下一滴水在手心,仿佛是在呼应。人生有许多次的遇见了,睛方好,雨亦妙,都是仰望。继续上行,回头望,伟岸的桢楠站成这山脚的地标,一些有色彩的树叶间杂其间,告诉我们,峨眉山又一个秋天到了。

再沿陡峭的石梯往上,一身大汗到达“方地人家”时,参加峨眉山金秋采风的学员已经围桌而坐。“乐山沫若书院文学艺术部”红色的标语醒目地挂在生长有三角梅的铁丝上,二十来人围成一圈,说岁月静好与文学诗歌。学员们大多是各行业的翘楚,心中的文学之梦在临近不惑之时被唤醒。

在一圈麻将声中,朗诵与书法,仿佛有些格格不入。她们谨慎地向邻桌高声喧哗的人打招呼,说小声一点,然后一脸的赔笑。我这个组织者有点歉疚,也许再往高处,去那个叫“二坪居”的院子,让大家喝着红茶,在布置文艺而安静的地方,谈文学与艺术更相宜。原本选择这里是不想让大家走得太累,也冲着这个地名,想周四人少,哪知如此嘈杂。问老板为什么这么多人,老板说今天是农历九月十九。

原来这一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是观音菩萨的出家日。大重阳民间素有登高一说,喜山和信佛的人们填满山中农家每一处。

开饭慢了一点,忙得一头是汗的女老板有些歉意,说你们选的日子有些特别。山中日子就这样饱一天饿一天,忙时巴不得请十个人,闲时只有山。只有山,该不该叫诗。看老板结实红润的脸,问她为什么在一众都挂姓氏加农家乐的命名中,给自己的农家乐取名“方地人家”,她笑说这里有块地就叫方地。

原来有块地是方的,在峨眉口音方地两字的上扬声中,我自嘲地笑了,所谓天圆地方人与自然和谐共处之义不过是我强加的。老板说她只读过初中,没什么文化,只想把菜做好吃点,来的人再来。想起刚和她联系时,她说她的豆花蘸水味道好,每个人12元吃得饱饱的。如果想加荤菜另算钱,有鱼、土鸡,还有香肠和腊肉……保管你吃了,下次还来。今天吃了,我相信我下次还会来,不再是因为地名,而是这里有了我的记忆,何况这么便宜的豆花饭。

饭后因为下雨,放弃了继续往高处爬山。不去也罢,大概烟雨朦胧中,高处也看不出去,而一座叫善觉寺的庙宇可能被烧香的人塞满了。位于二坪高处的善觉寺,早在明朝的万历年间就有了,起初得名降龙院,后来到了清朝,康熙来峨眉山赐名善觉寺,并从唐人郎士元诗中取两句经典“到处花为雨,行时杖出泉”作联,山中景致加上佛教文化的加持,一代又一代文化人有了关于山中岁月的隐逸联想。可真实的山中岁月应该是今天的浓缩,文化与俗世同存。有人是《击壤歌》中的劳作者,“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有人是历了繁华遁入山中的隐者,“道人不管春深浅,赢得山中岁月长”,更多的是过客,短暂以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而已。

山中岁月这个词语本身就有很多的潜词,山中岁月静浮日太古久,山中岁月长林深不知处,其实落到实处,就是一个字,忘。忘记欲望,忘记纷争,忘记红尘。山给我们提供了忘的载体。忘了俗世,就只剩下看山听山,森林、白云、雾岚、明月、清泉都与诗歌有关了。峨眉山承载了许多人关于山中岁月的想象,历史的时间担得起这个想象,历史的空间让这个想象有了踏实的感觉。我们退到时间与空间的最初,看着震旦时期在一片汪洋中隆起的山脉,渐渐抬升高耸于四川盆地的西南部,本身就惊心动魄。

丰沛的水系让一株株小草吹又生,结出籽开出花,一棵棵小树,长成林抓住山。本如青剑插天,却有名峨眉。海拔3099米,面积250平方公里的峨眉山,有着2000多种自然植物,而且珍稀植物占比很高。我能叫出名字的很少。有一次峨眉山文学笔会,望着山上葱茏的植被,产生一种想知道它们名字的欲望,用百度扫来扫去,众多的藤名就把我搅混了也搅昏了,只得放弃。我的文学里的峨眉山只长着两种树,桢楠和珙桐。桢楠在虎溪路上、伏虎寺门前、洪椿枰周围,那种顶天立地君临天下的风采,站在哪里都是出类的风景。我的珙桐,不在万年寺很多人都打卡的息心所,它在峨眉山植物园里。初次遇见这棵珙桐,也是在一个秋天,踩着厚厚的落叶,低头寻找特别的叶子,猛然抬头看见了这棵树,深灰色的树干插入天空二十多米,树身上一块小小的身份牌:珙桐。心中忽起旖旎,听人说过珙桐,既然花色奇美,接下来的日子就是等待珙桐开花。春天刚刚来到峨眉山,就频频光顾山中,看珙桐长新芽,看珙桐孕育花蕾,在一个山风温柔的四月,数次探望的珙桐终于开花了,像极了一只只洁白的小鸽子,在风中飞舞着,舞得人心亮了、润了。

山因树丰富,树因生长在峨眉山而幸运,相信许多人的念是一种看不见的暗力。永恒这样的词,给山是担得起的。活了近千年的桢楠,见证了多少风雨和人间更迭。落差几千米的山给植物提供了多样性的生长环境,动物也在植物的茂盛里繁衍。目前已知的山里动物达2300多种,最出名的怕是峨眉山的猴子了。每次遇到它们,我都有点害怕,它们成群出现,稍不注意,就从树上跃下,溜到人的肩膀上,要么抓头发,要么扯包包。1997年一只猴王带着他的猴孙们因抢一个游客食物,把游客逼下山崖坠亡,这只猴王被枪毙,它手下的猴子才收敛了些。关于峨眉山的猴子还有一个有趣的传说,当年蒋介石到洪椿坪,猴子们一路作揖,蒋介石相当高兴,以为自己的气场足以震慑猴子,却不知道是因为他的光头和那些平时投食猴子的僧人差不多。虽是个笑话,可那时的猴子估计不像今天这样,被游客各种食物投喂,肥得像熊。也许喜欢冒险的人也多,不然为什么刚进入峨眉山,到处都是峨眉灵猴的道具包括路灯呢。

相比猴子,我更喜欢峨眉金凤蝶,有年夏天在万年寺附近的桥下,看到几只金凤蝶,带着炫光一样的蓝色花纹飞在草丛中,简直有一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感觉,乃至后来经过那座桥总能想起它们飞舞的样子。山中还独有一种枯叶蝶,是现世的适者生存的范例,不动的时候酷似一枚发干的叶子,它的美全都藏着,展开翅膀色彩惊艳。偶尔还能遇见如神鸟一样的白鹇、叫声如旋律的弹琴蛙、活跃的小松鼠,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小生灵不知道有多少。

有着植物博物馆和动物乐园之称的峨眉山,不仅是世界自然遗产,还是世界文化遗产。峨眉山是不是《山海经·大荒西经》里说的“昆仑之丘”有待考证,但峨眉山孕育了神话传说与佛教文化的鼎盛不容置疑。白蛇成精盗取灵芝救夫,普贤乘白象降临。在佛教文化中,峨眉山是普贤菩萨的道场,那只来自《封神榜》通天教主的随侍白象,现在在峨眉山的最高处金顶,威风凛凛站成两排,加上“佛光”和“圣灯”的出现,更增添峨眉山的神秘之感。具有佛国天堂之称的峨眉山,曾有寺庙上百,经上百年兴废现仍有20多座,其中著名的有华藏寺、万年寺、洗象池、仙峰寺、洪椿坪、清音阁、伏虎寺、报国寺等等,从古到今朝拜者络绎不绝。他们点香时的虔诚,跪下时的顶礼,如果裹在其中,就算不是信徒,也会被一种强大的气场慑着,只有一个意念:我相信您在,我祈祷您赐我安。

宗教好像是天与地之间的梯子,小人物如此,帝王将相也如此,仰望着带着所求离开,世间行走仿佛有了底气。峨眉山中岁月这本大书里就有各路大人物来朝的传说与记载。

轩辕黄帝来过,南宋学者罗泌所著的《路史》记载“黄帝蔼峨眉,见天真皇人”。南宋的罗泌对于公元前发生的事是否知晓,不作讨论,只有峨眉山自己知道。2022年7月,峨眉山管委会还专门组织了“壬寅纪念轩辕黄帝问道峨眉山”的主题活动,有个发言很有水平,大意是告诉每一个走进峨眉山的人,不管是时间的远还是空间的远,山中岁月与每一个人的作为有关。

轩辕黄帝没有留下文字,后来的帝王有文字可查了。唐太宗李世民有过关于峨眉的诗句:“云凝愁半岭,霞碎缬高天。还似成都望,直见峨眉前。”明朝朱元璋为主持峨眉佛事的宝昙和尚撰诗:“山中静阋岁华深,举世何人识此心。不独峨眉幻银色,从教大地变黄金。”到了清朝,康熙皇帝来峨眉,为伏虎寺题“离垢园”,清音阁题“忘尘虑”。在现在的清音阁崖壁上有康熙来峨眉的群雕石刻,传说他是来寻出家到峨眉山做僧人的父亲顺治皇帝。到了1935年,蒋介石为了瓦解川军,在峨眉山开办军官训练团,抗战期间,也多次到峨眉山,留下许多传说。最让大家乐道的是有关猴子的戏说和峨眉高僧给他算的命:“胜则重,败则湾。”后来的我们看得清楚,对当时的蒋介石来说却是一道解不开的谜。日本人都打进来了,他还在攘外与安内之间摇摆,在远离前方的峨眉,写下“起舞峨眉山下,挥戈扬子江头”时,想必是抗日的。1939年时任国民政府主席的林森更藏得远,在洪椿坪住了八十多天,游山的同时也工作。据一个叫常静的高僧回忆,当时洪椿坪寺庙山门高挂着国民政府国旗。林森还主持了“超度阵亡将士及死难同胞”的法事。如果真有亡灵,峨眉山当是魂归好去处,愿那些将士安息。

林森游峨眉时用日记记下了那时那刻的峨眉山,寺庙小歇,素面清茶吃荔枝,也在一些寺庙留宿,细到每一处留下多少金。这些文字传播性弱,但为峨眉山留下珍贵史料。

如果说为峨眉山留下过文字的人多若星辰,最璀璨的那颗不是高僧也不是皇帝,而是一个叫李白的唐朝诗人。想象一下,正当青春年华又风流倜傥的李白初遇峨眉山的情景,“蜀国多仙山,峨眉邈难匹”,一语让蜀人用到今。在万年寺小住,僧人广浚山间明月下溪涧清泉旁为李白抚琴,放在今天也令人羡慕,乃至离别时李白写下“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惜别,离了峨眉山还频频回首,“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青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李白的峨眉山月从他笔下诞生的那天起,就一直亮着,到今天都可以说是峨眉山的另一名字。老家离峨眉山不远的苏东坡诗“瓦屋寒堆春后雪,峨眉翠扫雨余天”,又把峨眉推到更高处。以苏东坡的名望,想来峨眉过山中岁月的人更多了。

一代一代的人择其居,有了房舍与生机,道观与寺庙同存的峨眉山,有了多元的文化浸润。到了近代,生于峨眉山下沙湾镇的文化名人郭沫若,1928年写过一篇《峨眉山上的白雪》,“峨眉山上的白雪怕已蒙上了那最高的山巅?那横在山腰的宿雾怕还是和从前一样的蜿蜒?我最爱的是在月光之下那巍峨的山岳好像要化成紫烟……”遗憾的是,峨眉山的雪只是他的想象。1946年他有这样的文字:“峨眉山对我倒还保持着它的神秘性,我虽然在那山下活了十几年,但不曾上过山去……”满腹才华的郭沫若是在文字里遇见峨眉山,文字里的山也许更美。化成紫烟一句,让我想起跟着水彩画老师外出写生,他说山岚上有一层紫色的薄雾,我怎么看也看不见,但在近暮时看见了,想年少时的郭沫若远眺峨眉山时,看见那紫烟,会凝神一阵,想走近紫烟里去吧。可那个年代要上山去,交通也是难的。今天在峨眉山下还没有上过山的人也许很少了,天堑变坦途,想上山只需要一个念头。

有名的,无名的,为峨眉山留下过文字的人很多,我所列一二不过沧海拾珠。杜甫“地阔峨眉晚,天高岘首春”、柳宗元“峨眉山,万古名山,云庐鲤浪共开颜”、陆游“峨眉月入平羌水,叹息我行俄至此。谪仙一去五百年,到今醉魂呼不起"等等,都是借峨眉山的名气抒自己情怀。这些诗所表达的峨眉山只是风景里的峨眉山,唐朝诗人施肩吾诗云:“峨眉风景无主人。”峨眉山无主人吗?

生于斯长于斯如“方地人家”老板一样的峨眉山人,可能不知道那些诗,但他们是峨眉山的主人。他们比我们知道哪一些野草可以吃、哪些秋果可以充饥、哪些树可为栋梁,更知道哪一片山适合种哪种庄稼。山让他们生生不息,也是他们让山活着,是他们才让文化人的精神家园有了托举。

今天我们在山里感叹岁月静好,联想别处的战争正在残酷地摧毁家园,我们如此庆幸生在中国。可是不管是文化人的山里,还是那些峨眉山人的山里,并不是一直静好,正如我们一起合唱的那首歌:“每一寸土,都有人奔赴,每一寸天都以生死来守护……”作为佛教圣地的峨眉山,虽然没有直接发生过惨烈的战争,能有后方的安居和丰富的文化,也是许多人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方地人家”老板说感谢国家,现在的日子与她祖辈相比,一个在山顶一个山脚了。所有的峨眉山人都看到了这一点,他们的祖辈背山、采药、种苞谷,只能勉强生存。原国民政府主席林森游峨眉山时在山中遇大雨,有这样一段日记:“……直投华严顶宿。顶上有老树,已半枯。寺充旅行社,粗具床帐。房近厕,时须掩鼻。夜烘衣,欲寻挂衣架不得,急就木匠索钉,悬衣四壁,糊纸补窗,一宵尚可安枕。”搭在枯树上的房子,四处漏风,许多人供奉的寺庙尚且如此,更别说民间了。

上一篇: 钟摆
下一篇: 一畦春绿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