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鬼:我希望母亲晚一点被遗忘……

作者:李菁

(文 / 李菁)

​老鬼:我希望母亲晚一点被遗忘……0( 1933年,杨沫与新结识的进步青年在一起。左一为杨沫,左四为白杨 )

关于《母亲杨沫》

三联生活周刊:作为读者,我读这本书的第一感觉就是震惊,因为你主动提及母亲不太为外界知道的一段感情纠葛……

老鬼:家人都反对我写。但我觉得,写母亲如果回避这段,就不是一个完整的杨沫。母亲有很多面,这是其中的一面,这个秘书跟她交往三十年,一起生活了二十年,对她影响很大。我觉得这是母亲不大阳光的一件事……可我又不愿意在小报上炒,成为街谈巷议的谈资。我真不理解妈妈,为什么挑这么一个秘书,陷得那么深?我后来和母亲矛盾那么大?根本上就是因为这个秘书。

三联生活周刊:你还有哥哥、姐姐,他们可能顾及这本书对他们的影响,家里人的态度怎样?

老鬼:他们可能没有我这些感受,可能不赞成我的某些看法,但我写的是我作为她最小儿子的真实感觉。家里人并没有公开反对我。对母亲和秘书的那个事,哥哥告诉我不要下什么结论,我并没有下结论,我只是写我的感觉。

​老鬼:我希望母亲晚一点被遗忘……1

三联生活周刊:在为母亲下笔之前,你有没有什么框架和想法?会不会担心母亲的形象太负面了?

老鬼:写人物传记不能光说好不说坏,不能像碑文一样,全是歌功颂德,全是丰功伟绩。她的每一面我都要写,所以我既写她的失败,也提到了她的三个亮点。

​老鬼:我希望母亲晚一点被遗忘……2( 1936年的杨沫 )

我写作当然有个框框,这个框框就是真实第一。我让你听一听她的一段话(老鬼找出一段录音放给记者听,里面传出杨沫的声音:“写完《英华之歌》之后,我想写一本卢梭式的回忆录……我很佩服卢梭,佩服卢梭敢于说真话的勇气,我觉得要做一个诚实的人,真正的人,我想把我的一生,尽量大胆地、以真人的面目出现在读者面前,而不是像某些人那样把自己粉饰成完美无缺的人……”)这是母亲80年代接受广州电视台记者采访时亲口说的,我觉得她这段话说得太棒了,人都是有缺点的,我妈自己都这么说了,要尽可能真实地写出来……

三联生活周刊:你有过那样的时刻吗——内心煎熬得无法写下去,把这个录音拿出来作为支撑?

​老鬼:我希望母亲晚一点被遗忘……3( 1950年的杨沫 )

老鬼:有,主要是写与秘书那一章,斗争很长时间……其实我特别矛盾,知道有些人可能会抓住这个事说我出卖母亲隐私。但我想,母亲说过,要尽可能真实写出她一生。我不说这事,这杨沫就是残缺的、不完整的,她的感情生活怎么回事?并不是一片空白呀。所以,有母亲这段录音支持,我才坚定了说真话的信念。

三联生活周刊:如果你感受到的真实是100%,那你写出来的有多少?可能也有人认为,不一定所有真实的东西都要写出来。

​老鬼:我希望母亲晚一点被遗忘……4( 杨沫和丈夫马建民 )

老鬼:所以有些东西我没有写,还有一些顾虑。现在我就听说,父亲的一些老部下骂我不是东西,把爸爸妈妈糟蹋得不成样子……我写书时就准备了挨骂,你知道吗,我还是有压力的。我只写了我所知道的70%左右吧,如果写100%,更……更是“大逆不道”了。

我的父亲、母亲,我的家庭

三联生活周刊:当年杨沫是怀着与张中行的孩子与你父亲走到一起,这种勇气很让人钦佩,但后来他们好像并不幸福,你觉得他们骨子里其实并不是一种人?

老鬼:父亲是一个有浓厚农民气息的老干部,母亲是有浪漫思想的小资产阶级初中学生,两人常常谈不到一块,所以母亲对他失望。我妈是太浪漫了,她把对共产党的爱全部转到对我爸爸的爱上,可我爸是一个具体的人,他不爱看小说,不爱听音乐;我妈喜欢看外国小说,用现在的话说有小资情调。母亲写的东西父亲根本不看,所以两人缺少共同语言。

解放后他俩就分居。父亲当年连夜转移的那个事就像一根针一样,扎着母亲的心,她总是忘不了(注:老鬼在书中提到,抗战时一次杨沫跋涉100多里找到丈夫,但丈夫扔下杨沫连夜率队转移,令杨沫格外伤心),因为那晚上并不是那么紧急,他完全可以等我妈妈一起转移。不过战争年代都是把革命放在第一位。我看了母亲当时写的日记,她和父亲同住一个村,却不能住在一起。母亲很悲哀,父亲说他必须和同志们住一起,不能自己去厮守老婆。

三联生活周刊:我能理解这本书的大背景是那个特殊时代对人与人关系的影响,但我想,那个时代对每个家庭都有冲击,但不是每个家庭受到冲击后都会是那个样子……

老鬼:对,我觉得我们家是有些特殊,母亲不是那么注重血缘关系。母亲跟她的哥哥来往很少,跟白杨来往也不多,也就是白杨来北京开会时到家里看一看。我觉得她可能是受邓肯的影响吧,特别地反传统。她跟父亲关系不好,我在书里也写了,她和路扬(注:杨沫认识的一位男性,《青春之歌》卢嘉川的原型)很好,但她又不能和路扬在一起。

三联生活周刊:感觉早期的杨沫内心世界很丰富、思想很解放,但后来又好像受政治影响,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老鬼:母亲80年代写的全都是一些急功近利、随大流的作品,在我看来,就是一堆……垃圾,我看不下去。

1976年春天,她发现我在写《血色黄昏》,表示反对,后来让父亲偷走我的书稿。我发现后,先给父亲写信,索要书稿,结果父亲说我反动透顶、跟我断绝关系。后来我又给母亲写信,以为母亲会帮助我。过几天,母亲给我回了信,每个字特别大个,说想不到你还敢威胁我们,真是个白眼狼,你这样顽固不化,自以为是,今后还要当反革命,死路一条!我跟你断绝一切来往。署名杨沫。那年春节我去姑姑家过的,到北京无家可归啊!

三联生活周刊:这本书给我印象很深的一个细节是,你说你和哥哥快要饿昏了,但回家吃饭父母还要跟你们要粮票……

老鬼:对。姑姑是一个普通家庭妇女,没有补助什么的,这么多年我始终忘不了在姑姑家吃菜团子那次,几笼屉啊,把她家一家三口的饭都吃了。可姑姑没有一句怨言,就苦笑了一下。我那时正长身体,可是回到自己父母家却吃不饱……我后来听说,还有一些老干部也这样,他们首先要把自己保养好,孩子们吃不饱无所谓。他们总会说,“我比你重要”,“这是工作的需要”……我觉得革命革得亲情都没了,这是革命的最大悲哀。

三联生活周刊:你承认自己性格孤僻,我想你自己也肯定听到过诸如“偏激”这样的评价,你有没有想过,你对母亲的理解也有偏激之处,而你姐姐、哥哥可能就不会这样理解?

老鬼:我也这样想过。姐姐跟我位置不一样,爸妈对她比对我好多了,她体会不了我的那些感觉……哥哥虽然遭遇与我相似,他能以德报怨,我却做不到。由于这种家庭,父母关系不和,母亲也不大管孩子,所以我的性格孤僻,见了生人第一个印象就是戒备,怕他伤害我,所以我不愿意接触人。在学校时也是这样,我那时候特别想当兵,所以整天拼命练块儿,我练块儿的劲头在47中很有名,但我不合群,孤独。

在家里,我经常写信跟爸妈交流,因为我不善于言谈,家里来客人从来不让我在场,所以我的交际能力特别差。“文革”时,我为什么敢打砸抢家里呢?就因为总被忽视,总不被父母放在眼里。我平时住校,多长时间不回家他们也无所谓,很少关心我。“文革”时我比较左,父母一受冲击就觉得他们有问题,干脆离家出走,当时想上越南战场了此一生。所以就把自己的家给抢了,绝了自己的退路。我对这个家没什么可留恋的,如果这个家很温暖、很有亲情,我不会这样做,绝对下不了这个手……也可能因为我有点记仇吧,如果你什么都无所谓,心胸很开阔的话,你就写不出书来。

张中行、白杨与“小胖姐”

三联生活周刊:这本书引人注目的一个原因,我想还因为它涉及了很多名人,比如杨沫当年和张中行的一段感情……

老鬼:对张中行我还是很尊敬的,文化大革命中他总是替母亲说好话,一句坏话都没说,而我妈是那样对待他的。所以我觉得这个老头儿可以,不过他的书我实在看不下去(笑)。解放以后,母亲跟张中行接触了好几次,每次都不欢而散,母亲对他还是耿耿于怀,主要是觉得她当年怀了孩子以后,张中行对她不好。但张中行否认。

三联生活周刊:你在书中也提到杨沫向组织汇报,与白杨算账的问题,感觉姐妹俩感情并不深?

老鬼:听人说,解放初期我母亲特别不愿让人知道白杨是她的妹妹。母亲是参加革命的老干部,白杨是在大上海很红的演员,母亲总觉得白杨思想不进步、不革命,沾染不少资产阶级生活习气。受父母影响,我起初对白杨也没有什么好感,“文革”时她挨整我一点也不同情,直到80年代后,我对她的看法才改变。比如50年代毛主席就接见过她,但她跟谁也没说,跟我母亲都没说,从这个事上我就觉得白杨还挺有人品。她骨头很硬,“文革”时总挨打,被整成那样也不屈从。白杨和母亲是完全不一样的类型,白杨和丈夫蒋君超关系很好,她对孩子很好,她们家也很和睦,挺有亲情,不像我们家。但我跟白杨家几乎没有来往,直到去美国后,我才跟白杨的女儿有接触。

三联生活周刊:关于小胖姐去世的情节,也成了这本书被关注的一个热点,你预料过这种情况了吗?你的书出来之后有什么下文?

老鬼:我就是想让人们知道这个事!看L那么招摇,非常气愤!《重庆晚报》转载这本书后,晚报记者给我打电话说,在重庆闹得沸沸扬扬,好多读者都想知道那唱歌的是谁?我想外地比较闭塞。1975年这事儿是全北京都议论的桃色新闻,不过这么多年已经被遗忘了。L那边也没什么反应,我希望他跟我打官司。自从得知测谎专家能测出15年前的杀人案后,我也给有关部门写信要求重新立案复查,把这个事彻底查清。母亲生前说过,小胖绝不会自杀的,没别人,就是他!

三联生活周刊:因为你的书里提及很多名人,包括张中行、白杨、小胖姐和这位歌唱家的事,有没有担心会有很多人是带着“窥私欲”来阅读,可能和你写书的初衷相违背。

老鬼:我就是想把我所知道的母亲真实地写出来,没别的想法。我是一个很固执的人,写《血色黄昏》的时候,写到一个细节,我去插队时母亲送我到门口,看到她经过“文革”后变老了,头发有点秃,再版时母亲对我说,你别写我秃顶的事。母亲非常在意自己形象,不愿意让人知道。她年轻时戴帽子,老了一直戴假发。但我想来想去,愣是没听从母亲的意见,还是写到了她的秃顶。我非常固执。我信奉真实第一。

我与母亲

(在杨沫生前的大部分时间里,这对母子陷于无穷的对抗与冷漠,而老鬼在母亲去世后又陷于长达十年的深深追思,那种方式在常人眼里也稍显极端:母亲睡过的大床他睡了十年;母亲的几块骨骸被放在鼻烟盒里随身携带,即便到了美国;甚至他还偶尔会穿母亲的尼龙袜和肥裤衩……)

三联生活周刊:你的作品一向靠残酷的真实引人注目,写这本书时你感受到那种内心的煎熬了吗?

老鬼:真实有时就是很残酷,经常含着眼泪写,非常痛苦……很复杂的一种心情。如果母亲对我不好,我可以放手写她冷酷无情;可她有时候又对我很好,又不忍心写。我想,写完母亲这本书,再也不回忆过去那些事了,要少活好几年。比如上大学时,风声一紧,母亲啪的就写一封信到系里,说我如何不好管教,如何危险,必要时可以给予处分,当时真寒心呀,感慨自己怎么有这么一个母亲?

三联生活周刊:母亲去世十年,但一提起来,感觉你还是挺难以释怀,你在写这本书时候,仍被这种痛苦折磨着吗?

老鬼:我对母亲的感情十分复杂,因为母亲晚年对我非常好。到现在,她的骨灰盒放在我枕头边,恨有多深,爱就有多深。恨她是我在乎她,依恋她,心里有她。

回忆起童年,有些事我忘不了。小时候父亲打我很厉害,抽耳光、照脑袋打,但母亲从没保护过我,免遭毒打,相反总在父亲旁边煽风点火,让父亲更狠地打,所以我对母亲的恐惧和仇恨多于热爱。母亲虽然伤害过我,可又爱过我,偶尔她也对我特别好,她有时叫一声“波子”,把我叫得心都要融化了,我忘不了她曾手把手地给我洗手,那时我还小,手特别脏,她用刷子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给我刷……但因为少,我记得特别清楚。

天下有各式各样的母亲,我母亲可能就属于有点扭曲的那一类。当时很多知识女性觉得重亲情、照顾孩子,是觉悟低,不革命的。母亲在日记里就说过,带孩子会影响她进步,影响她工作,她生下我后很快就把我送到农村去了,很少想我——其实她压根就不想生我,她日记里写道,说她想把我堕掉,但领导没批准,只好生下来,所以她一开始就不欢迎我。

我也看到网上有人说,老鬼对他妈妈的了解,不及李南央对她母亲的了解(注:指李锐的女儿李南央著书《我有这样一个母亲》),确实是这样。因为多少年来,她很少跟我说她自己的事,我对她的理解是表面的……哎……我知道我不是孝子,但我知道我是爱母亲的。她跟那个从外表到内在都很糟糕的秘书搞到一起,让我瞧不起她,觉得她身上有股邪气。家里的孩子中只有我跟那个秘书当面冲突过,我骂他是“吸血鬼,寄生虫”。

三联生活周刊:你想过吗,如果母亲知道你有这样一本书,她会怎么想?

老鬼:我想她80年代以前,肯定会反对我这样写。但她晚年时,可能会希望我这样写。母亲晚年大彻大悟,非常坦白。其实再伟大,再出名的作家一旦去世都要渐渐被人淡忘,鲁迅、老舍、茅盾、巴金……概莫能外,我要把真实的母亲写出来,这样她就能晚一点被人们遗忘,这是我的私心。

母亲临终前多次喊着我的名字,我的心颤抖了,原谅了她以前对我的冷淡。我家的每一个房间都挂着母亲的像,好像她依旧与我一起生活。并没有任何人要我写这本书,去年我想她去世快十周年了,无论如何要有所表示,就开始写这本书。把憋在肚里的话说出来,心里也舒坦了,我这个不孝的儿子也替她宣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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