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杉大峡谷:奢侈的环保?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王家耀)
( 建立水电站解决了居民饮用水、水灾等问题,但同时也面临着如何保护好环境生态的新课题 )
前途未卜的红豆杉:保护生态的困境
刘建平是山西省南方红豆杉保护区管理局负责人,他的另一个身份是国营陵川县西闸水林场场长。用刘建平的话说,保护区与林场是一套人马、两块牌子。
这一年让刘建平忧心的是,陵川县决定在红豆杉保护区核心区域秦家磨河大峡谷建设一座水电站,功率为7560千瓦,已经通过国务院立项,也已经举行了奠基仪式。
“虽然7560千瓦只能算作是小型水电站,但按规定,自然保护区核心区域内是绝对不允许开发的。况且这个水电站还将淹没众多的红豆杉。”刘建平说他已经先后几次向陵川县、晋城市两级林业局、水务局打过报告,陈述红豆杉的珍稀及希望停止建设水电站。
但截至目前,各方都没有回音。刘建平称,水电站是县政府主抓的重点工程,前期准备也已经投入了大量资金。虽然号称是山西省南方红豆杉保护区管理局,但其实只不过是一个隶属于陵川县林业局的副科级单位。“除了等待,我们现在什么都不做不了。”
( 2001年,在福建上杭发现的红豆杉群落
)
刘建平担忧的红豆杉保护问题,水电站的设计者在最初就已经料到了,9月9日,陵川县水务局规划科科长马保国接受记者采访时这样解释。在一份2003年7月由晋城市水利勘测设计院做的《陵川县秦家磨水电站工程初步设计报告》中,记者看到这样的描述:水库建成后将对气候产生影响:秦家磨水库将使河床水位抬高,河面变宽,局地热交换发生变化,从而影响当地的气温、湿度、风速等。按照正常水位推算,回水长度将达到6.2公里,回水海拔为910米,形成约65万平方米的水面面积,水库将淹没河道两岸的一些植物和动物生存环境。淹没的植物就有红豆杉。
这份报告同时指出,相对而言,由于库区水面的形成,一些水生植物和水生动物由于生存环境的改变,在数量和种群上将有所增加,一些喜水边生活的鸟类及食鱼类动物将会在此繁衍。生物种类的增加将会使得库区及周边区域生态环境效益有所增加。
曾经到红豆杉大峡谷考察过的首都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师李学冬反驳这份报告说,不包括水库淹没区,工程永久占地58亩,临时占地50亩,将直接破坏100多亩植被,毁掉红豆杉1200多株,同时估计约有2万株红豆杉将被淹没。根据水库的设计,为提高落差,出水发电的位置选在峡谷以外更低的位置,水电工程完工之日,坝址以下20余公里的磨河将无水流,这将造成大坝下游常年断水,原有的温暖湿润的小气候将不复存在,北方难得的红豆杉生存条件将随之丧失。水库内的红豆杉将被淹死,库外的红豆杉将会干死。为此,李学冬在多个论坛发表文章,呼吁保护山西红豆杉大峡谷。
其实即使没有水电站,大峡谷的红豆杉也已经遭到了很大破坏。李学冬长时间考察后发现,红豆杉大峡谷每年大量的种子被人贩卖到外省,800元/公斤的价格显然是个诱惑。种子被贩卖直接影响红豆杉群落的繁衍。乱砍乱伐现象长期存在,不少生长了40〜50年(直径5〜5.5厘米)的红豆杉大树枝被偷采种子的人砍下采种后丢弃,有些70〜80年(直径12〜16厘米)的主干被多次砍伐而丛生。
刘建平并不否认李学冬说的上述现象。“大峡谷到底有多少株红豆杉我们也没有统计,我们实在是能力有限。”“红豆杉保护有没有规划?”刘建平称,正准备进行本地资源调查,制作中期规划。
“能力有限,”刘建平解释说,主要是资金困难。2002年6月,山西省建立了省级红豆杉自然保护区,保护区成立了,但政府并没有任何资金支持。西闸水林场一共89人,红豆杉自然保护区管理局24人。按道理,红豆杉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应该是政府拨款,但实际上,财政只解决5名工作人员的工资,其他人员自收自支。刘建平说,“要知道,这是个省级贫困县。经济总量在晋城倒数第一位,财政收入与倒数第二位的县相差一个多亿”。
维持保护区管理局和林场的运转是刘建平首要的任务。通俗说就是先要发上工资,让职工有饭吃,然后才能提到规划和保护。刘称,林场最高工资800元左右,最低的只有200多元。每年的收入主要靠植树造林,国家重点公益林建设可以得到一些拨款。2004年,承担了1000亩,2005年承担了1500亩。1亩林地国家补助100多元,这样2005年,就可以有15万元左右的收入。
让刘建平多少有些欣喜的是,陵川县28万亩林地入围首批国家重点公益林,这标志着陵川县林业发展将得到中央森林生态效益补偿基金的长期资助,该项目每亩公益林国家每年补助5元,全县每年142.7万元。刘建平称,这样至少短时间内,林场的收入有了一定保证。“林场的收入有了保证,我们就可以招募更多的护林工人,普查红豆杉,进行编号。这样保护起来才能有的放矢。”
太行山顶峰山民的水电梦: 水电站之与当地的迫切
“说句良心话,红豆杉与我们没有关系,它长在大峡谷里,对我们没有任何用处。”赵小强紧接着跟了一句,“当然,林业局以前来宣传过,而且几年前,公安局也处理过砍伐红豆杉的山民,我们知道红豆杉很珍贵。”
赵小强是陵川县马圪当乡四义村村支部书记。四义村处于海拔1400多米的太行山顶峰,距县城40多公里。9月9日下午3点,赵小强在自己家里向记者展示了水电站可能给他生活带来的益处。赵小强按了一下电炉的开关,蓝色的火苗一下子喷了出来:“你看我们现在做饭烧水都用电,一度电才0.2元,而且环保。以前没有小水电站的时候,一度电0.56元,根本用不起,只好烧柴禾。我是支持建设水电站的,穷苦了那么久,我们也要现代化啊。”如果不建设秦家磨河水电站,仅靠东部现有的高庄水电站、古石水电站、十里河水电站,0.2元一度的电价肯定维持不了多久。按照赵小强的理解,四义村已经基本实现了现代化,电灯、电话、电气化。政府补助了20%款项,帮助村民购买了7件厨具,电饭锅、电炉子、电蒸锅等。所有的一切都和电有关。
赵小强给记者算了一笔账,用电烧水、做饭、照明等,平均一天用5度电,0.2元一度,一天1元钱。冬天取暖多一些,一年一共也就400多元,赵小强称,这个数字已经是村里用电最多的了。而如果不用电,冬天用煤球烧火取暖,一个冬天三个月至少要用1000个煤球,每个煤球0.35元,这样一个冬天就要350元,春夏秋三季要烧柴禾。男人们每周都要有一天的时间上山砍柴,每次八九十斤,而且要步行几小时到深山,然后用肩背的方式将柴运到家里。这就将男人束缚在了家中。小水电站的建成切实解放了生产力,男人们可以出外打工了,不用守在家中。
男人出去打工还能多少贴补家用,支付孩子上学的费用。四义村及周围的村庄多是山地,一年只能种一季玉米、谷子、葵花等,靠种地每年每人只能收入三四百元。而在当地,供应一个小学生一年就要1000元,一个初中生则要2000元,一个高中生要3000元,一个大学生毫无疑问要上万元。当地每到周末,最常见的是,通往县城的山路上很多步行回家的中学生,因为每天通往县城只有一班车,很多学生不舍得花钱或者误车,就只有步行,40多公里的山路,要步行一个上午。如果男人出去卖苦力,一年还能赚5000多元。
赵小强进一步解释建设水电站的好处,工程肯定需要大量劳动力,这样周围村庄的男人就可以前去打工,每天至少二三十元,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由于周围几个小水电站的存在,四义村周围的13个村都已经实现了电气化。
与四义村相隔10公里的潞城镇井郊村则完全是另一幅场景。这个只有60户人家的山村还没有实现电气化。村支部书记张王虎家中的厨房门口堆放着1米多高的柴禾,那是张王虎刚刚进山砍的。张王虎很是羡慕四义村的电气化生活,“做饭都用电了,那才叫现代化”。在这个距离县城只有20公里,距离红豆杉大峡谷大约15公里的山村内,几乎没有村民知道红豆杉的价值。村民将红豆杉称为“冬青”,张王虎的话或许代表了大多数村民对红豆杉的态度:“红豆杉有什么用,不顶吃,不顶穿,不顶用。”
能够用上低价的电,能够实现电气化是山民的一个梦想。对于陵川县水务局的官员们来说,电也一直是他们的主打任务。在陵川县水务局规划科科长马保国的心里,东部山区一直用柴禾做燃料,而国家的政策是提倡退耕还林、保护生态。国家开始推广农村电气化工程后,2004年陵川县在东部山区建了两个两千多千瓦的小水电站,部分解决了几个村庄的用电问题。目前陵川县的小水电站每年可以供电1000万度,占全部用电的5%,供电面积已经达到60%。马保国称,至2008年,假如功率为7560千瓦的秦家磨河水电站建成,则东部6万山民的电气化问题基本可以解决。
相对于山民颇为单纯的电气化梦想,水的问题更是马保国等官员的心病。陵川县位于山西省东南部太行山顶峰,全县水资源十分短缺而且分布不均。全县有6条小河流,水资源总量为2.5亿立方米,在山西仅比吕梁山区水资源丰富。有史以来,人畜吃水就非常困难。尤其是东部山区,山民主要吃河水。吃水问题是历届政府的头等大事,水也是制约全县经济发展的瓶颈。
马保国向记者介绍了陵川的饮用水形势:东南部的磨河提水站主要供应县城及县城周边崇文镇和平城镇10万人用水,西南的塔水河提水站主要供应夺火乡用水,东部的王莽岭提水站主要供应古郊乡用水,西部的台北提水站供应西河底镇5万人用水,东北有浙水提水站,唯独东南部的马圪当乡周围没有提水站。随着经济发展和人口增多,修建于上个世纪70年代的磨河水电站已经不能满足县城的供水,迫切需要修建新的水库。而陵川西部的三条河流为季节性河流,常年断流,东部的三条河流储藏量大,不断流,秦家磨河大峡谷(红豆杉大峡谷)的地形最适合修建水电站。
赵小强所在的马圪当乡四义村村民的饮水方式就是,在村口修建一个大水池,然后用管道从山上引水进入池中储存,村民再用水桶提水回家饮用。每年只有5〜10月雨季时,山上的活水才能引入池中,其他时间只能吃储存在池中的死水。裸露的水池上方漂浮着大量的树叶,甚至还有垃圾,这样既不卫生,也不能保证一年四季都有水。
马保国总结说,上马秦家磨河水电站解决了山民燃料问题,山民不再上山砍柴了,有利于保护山林。而且用电做燃料,可以减少有害气体的排放,减少污染,百姓也不用再钻进浓烟滚滚的厨房了,从大的方面来说更是保护了生态。
水电站工程暂时停工了,马保国比任何人都急,作为从一开始就参与工程的官员,他说他不是不知道红豆杉的价值,也不是不清楚长远发展与短期利益的关系。“但保护红豆杉对我们来说确实是很奢侈的,国务院已经批准了项目,如果不建设,国家和省里都将收回投资,到那时我们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红豆杉有什么用?”况且水务局已经进行了修路,架设电线等前期准备工作,投入资金近800万元。
一个省级贫困县的旅游转型路: 红豆杉之与旅游的意义
在陵川县黄围山旅游开发公司总经理和国平的眼里,建设秦家磨河水电站,毁掉几千甚至上万株红豆杉,简直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不是因为我搞旅游,我才提出保护红豆杉。”红豆杉大峡谷位于和国平正在开发的黄围山风景区内。
和国平的另一个身份是陵川县煤炭运输销售公司党委副书记。陵川县煤炭运销公司的主要经营业务是围绕煤炭资源而展开的生产和运输。和国平称自己中年转行完全是为形势所迫:煤炭生产和运输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仍是煤运公司的主营业务和支柱产业。但毕竟煤炭资源是有限的。2004年,煤运公司投资5000万元新开发的煤矿最多可以开采30年,这也就意味着30年后,陵川基本就无煤炭了。
“没有煤炭意味着什么?”陵川煤运公司办公室郭主任说,“陵川每年财政收入的一半来源于煤运公司上缴的利税,县城很多人在煤运公司上班,没有煤炭,这个县就很难运转。”简单说,煤运公司在陵川是当之无愧的老大。这一说法在记者几天的采访中,不断得到证实。县委新闻办主任王志敏对此也很是担忧,陵川为山西省级贫困县,在晋城属最穷,全县25万人口,年产值10亿元人民币,人均收入只有2000元,采掘业是县里支柱,但确实是到了该转型的时候了!
陵川地处太行山与王屋山夹角之内,自古交通闭塞,境内无铁路,也不通国道和高速公路,惟一的转型之路只能是发展县里的旅游。为此,煤运公司开始涉足旅游业,准备在黄围山建设旅游度假村,其中最重要的景点就是红豆杉大峡谷。没想到,一期工程投资3000万元的黄围山风景区,还没有建成就遇到了水电站。“一旦水电站建成,红豆杉被淹没,我们的风景区根本就没法搞了。”和国平称,虽然忧虑,但自己毫无办法。旅游和水电站同为县政府主抓的重点工程,说多了就容易把关系搞僵了。“只有等待政府的决定。”
与和国平一样关注红豆杉的还有马栓贵,马栓贵是陵川县旅游局局长。在煤炭资源日益减少的情况下,2005年,陵川县提出建设旅游大县、药材大县、文化大县和畜牧大县。随后又提出以旅游带动其他三大。陵川旅游业10年来也有了长足发展。1997年开始旅游景区收门票,当年共接待游客3000人,门票收入为2万元,相关旅游总收入为10万元。2003年,接待游客13万人。旅游业直接收入为480万元,综合旅游收入为2500万元。占全县第三产业总收入的24.7%、县国民生产总值的3.1%,旅游业收入8年间增长了120倍。陵川县目前有四大风景区:王莽岭风景区、棋子山风景区、黄围山风景区和凤凰山风景区,四大风景区相连。
“从陵川百姓的现实利益来说,如果哪一天没有水吃了,当然不行;燃料问题也是很重要的,关系到山民的切身利益,所以建设水电站是很有必要的。但红豆杉一旦毁灭了,就很难再生,这是一个长远的环保问题。”马栓贵说,在政府组织的多次会议上,很多人提出了很多解决方案,但无非就是降低大坝高度,回水量等细枝末节的改动,不能解决根本问题,“或许这个问题根本就不是县一级政府能够解决的”。
结束采访的时候,马栓贵这样向记者表明自己的尴尬出境,“其实我是很为难的,作为一个旅游局长,我当然不希望建设水电站,但作为一个普通百姓,我还是希望建设水电站”。■
红豆杉属于红豆杉科。根据《中国高等植物图鉴》、《中国树木志》记载分布于陕西、四川、贵州、云南、湖北、湖南、广西、安徽等地(在山西的分布并未记载)。红豆杉是第三纪遗留古老植物,世界濒危珍稀物种,被誉为“植物黄金”、“植物大熊猫”,为我国特有,属于国家一级保护植物。
它不仅具有较高的科研和绿化观赏价值,经济价值也非同一般。其木材富有弹性、少割裂、不返潮,是建筑与家具的优良木材。同时,它还有一种特殊的医用价值,它的根、茎、叶、皮都可以提取抗癌药物——紫杉醇,主要用于治疗卵巢癌,还对乳腺癌、肺癌、胃癌等有很好的疗效。国内外长期供不应求。目前紫杉醇主要从红豆杉树皮中提取,每提取一公斤紫杉醇需要两千棵红豆杉。每公斤紫杉醇成品价格高达500万美元。■ 环保红豆杉大峡谷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