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新北京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施武)
龙应台以知识分子的身份在台北为官三年,现在全身而推,大家一直关心她如何坚持她的知识分子立场,如何实践两种不同身份的作用,进而构成对城市文化建设的推进。7月22日,趁她到北京的机会,在美惠大厦有一个小型座谈会。座谈会本来围绕城市文化建设的讨论,后来话题集中在对传统与现代、新与旧的辩证。
针对“新北京”这个最初的口号,建筑专家张永和、周榕首先都评价怎么“新”。本来“新”在中国的时间概念里是没有太大意义的,在建筑传统里,拆和建没有那么对立。大概是因为有了别样的文化形态进入,才成为需要权衡选择或追求的问题,杨东平举例上海的口号是“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在“新北京”这个很抽象的口号之后,进一步有了“绿色奥运”的收缩,但依然抽象。而且在张永和看来,在对绿色的追求下北京要求有30%的绿地,结果会导致城市的郊区化,现在北京已经渐渐形成一种“不城市”的面貌。那么我们的城市规划部门是否有一个完整的城市模型呢?现在有了“人文奥运”的说法,但大家依然不能清晰地了解它的具体含义和相关的规划。
龙应台好奇那个老北京在清朝是怎么规划的,张永和说,原来的北京其建筑元素只有一个,就是四合院,在这个基础上把大的街道拉出来,中间有一些胡同。建筑都在这个元素上根据收入有一些变化,所以怎么建也建不乱。现在我们把全世界最刺激的元素都拿来,就成奇观了,但是不一定让这里的生活变得舒适方便。而且周榕说,前苏联曾对北京的巨大影响也是一个依然在起作用的因素。苏联的道路格网距离是500米,北京的路口也是这样,一般是600米,甚至有800米的。格网大,道路就宽,占地比例就大。北京原来的道路占地是1/6,现在几乎到了1/4,既不方便又容易混乱。而欧洲比较常见最大是200米,这样城市的临街面多,城市有活力。
比较乐观的消息是,杨东平说,今年4月,北京南池子改造因为有违世界文物保护有关“完整性”的基本原则,而引起广泛关注,这无疑会使决策部门重新思考类似的问题。
专访龙应台:我们的城市在哪里?
龙应台
三联生活周刊:现在你能总结一下,做台北文化局长时,你的基本立场吗?
龙应台:市民主义。我强调说,政府存在的本意或初衷是为人民服务的。做知识分子时更多的是在讲观念,做官员时候就变成实践了。我的权力就是纳税人因为信任你而把辛苦赚来的钱放在你手上,我当时手里有16亿台币的预算。要怎么合理公正而且有前瞻性地重新分配它,这是对一个官员品质的考验。你是不是有长远考虑,是不是只照顾这个城市的少数阶级,或者只照顾到声音特别大的群体。这就是要考察决策者的知识和智慧,有知识不一定有智慧。智慧有很大一部分是靠知识,这知识就是有专业水平的调查研究,这个城市有多少人口,人口结构怎样,消费能力怎样。他们爱看什么戏,平均花多少钱买多少书、多少报纸,他们的时间怎么分配。在这个调查基础上对资源的分配才可以评价是否合乎正义的分配。在市民主义这个立场上,做官员时和我以前做知识分子时是完全一致的。
三联生活周刊:你曾经说到过你好像有一个五四的文人灵魂。
龙应台:1949年以后去台湾的文人,国民政府的教育中是相当重视传统,五四不是打倒传统吗?我说,它的传统是连打倒传统都是一种传统了。所以50年代出生的人是非常受胡适之、罗家伦、蒋梦麟、傅斯年这些代表五四精神的人的影响,这种传承就不稀奇。在今天,五四时的问题在哪一个华人城市里不有效呢?也许问题以不同的面貌呈现,但核心问题并没有太大差别,就是传统如何衔接现代的问题。
三联生活周刊:你在分析台北的城市文化时说过,民族文化会淡化,城市文化在兴起,而这是个全球化的问题。
龙应台:现在北京人所面临的环境问题、城市人口和城市软件和硬件的配套问题,跨国公司和经济竞争所带来的对当地文化的冲击,西方的成品饮食对传统饮食的冲击。这些问题完全不是北京独有的,也不是中华民族独有的,它们和吉隆坡,和阿拉伯世界、芬兰人面临的问题是一样的。尤其是跨国企业的笼罩,那些民族之间的文化分野本来就淡化了,渐渐突出的反而是城市之间的区别。民族特色也还会有,比如北京和上海,因为都是中华民族的,所以他们有一些共有的特色。但接下来,我们也可以看到北京和上海有巨大的差别,在某些方面上海可能和伦敦更接近,而这种接近就不是用民族文化来涵盖的了。
城市一定是在竞争的状态下,做官员就要知己知彼,就应该知道在他的城市的历史脉络。在特定历史条件下,有什么起点,每个城市的起点是不一样的。一般认为,所有城市在同一个起点上,朝同一个目标,零这头是传统,那一头是现代。我觉得这是完全错误的认知,终点绝不应该是那一头,应该是中间——传统和现代的中间,用现代的精神和手段来保存自己传统中最美好的部分。比如,我刚在新加坡讨论这个题目,就想拿台北和新加坡作比较。
北京和台北,北京有那么丰厚的历史文化资源,坐飞机去台北和去北京,在路上的感觉都不一样的。往北京飞的时候马上就有非常多的联想,明朝、清朝的很多故事,后来文化上的政治上的很多事情,非常丰富。这是像北京这样的古城非常大的资产,它和伦敦、巴黎的背景不一样,起点和方向就不可能和伦敦、巴黎一样。尤其在全球化席卷而来的时候,如何用现代手段保存自己的资产和特色,而不是取代它,它就会变成这个城市的竞争力。
三联生活周刊:我知道你在三年中对保护古迹下了很大工夫,台北不是更应该在现代化的方向上努力吗?你这样做怎么想?
龙应台:在保护古迹方面我的确是天不怕地不怕,我把台湾银行都列为被告,因为他没有把我指定的古迹保存好。还有土地银行一个旧的大楼被我指定为古迹,他告到法院,说这个地方不应该被指定为古迹,结果法院判他胜诉,这就意味着他当天晚上就可以拆除。我当天晚上开紧急会,在判决书下来的同时重新指定它为古迹。最后保存下来了。
你问为什么如此强悍?跟大陆的很多城市比,台北的历史确实很短,但我觉得历史短越要敝帚自珍,才会有累积的起点。我希望台北人学会尊重它的历史,将来人也才会尊重你目前在创造的历史。第二个理由是,我觉得每一个城市都有它的身世,它的履历,都像一本小说。北京是一本非常非常精彩的小说,书还没打开就让人有各种想象。上海虽然历史短一些,也有自己的传奇。而台北没有自己的累积,是个新兴的城市,身世单薄,甚至不成其为小说。但是我想台北作为城市不长的历史,加上它所处的海岛地理位置,可以是一本虽然小也很精彩的书,但是里头的人不知道这其实也是资产。我想让这些历史可能不悠久的古迹一个个活起来,让这个城市开始创造他自己的传奇。比如,台北之家,本来的美国领事馆,荒废了20多年,现在变成了台北最热的一个点,历史就因而恢复了。在这三年里,我让台北修复开放了二三十个这样的老房子,重新利用它,让它们活起来。因为我觉得古迹是恢复共同记忆的方法。
三联生活周刊:这又和城市的国际化有关,你说台北有很多表面上的国际化现象,你的解释是什么?
龙应台:我看国际化的标准是,这个城市里的市民对国际上发生的事情的知识有多少,关心的程度是什么样,为什么关心,是不是只是为了解释自己,对于接纳外来影响的态度是什么。并非什么来了都接受就叫国际化,而是要有开放的态度,对事物有理性的判断,同时也懂得用国际的语言和方式推销自己。台北对国际的事情非常不关心,也不了解,以它的历史和地位,它承担不起不国际化的后果。台北不够国际化也有历史的原因,国民党戒严38年,造成它是一个内向的社会。弄棵圣诞树就能学来开放的心态吗?从社会学上你可以解释它是因为什么样的历史条件,但不能作为文化上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