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多元主义的可能性
作者:薛巍(文 / 薛巍)
( 德国总理默克尔 )
平等主义政治与差异政治
11月3日,德国总理默克尔为她上个月发表的“文化多元主义失败论”辩护,她说:“社会的多元化一直是使我们国家强大的一个因素。”10月16日,默克尔在她领导的基督教民主联盟的一场会议上说,在德国构建多元文化社会的努力“彻底失败”,外国移民应更多地学习德语,融入社会。她接着又说:“我们感到自己与基督教的价值观紧密相连。那些不接受它们的人在这里没有位置。”这里“我们”显然指的是德国的大多数人口。
81岁高龄的德国哲学家哈贝马斯批评说:“主导文化的观念建立在一个错误观念的基础上,以为自由国家应该不只要求其移民学习该国的语言、接受宪法的原则。我们仍旧需要克服这种观点:移民们应该吸收大多数人的文化的价值观、适应他们的风俗习惯。对主导文化的追求不过是维护旧制度的顽抗。”
默克尔这番话的含义是,基督教的价值观是完美的,移民们应该归顺这种价值观。这与文化多元主义的宗旨完全相反。英国政治哲学家比库·帕雷克说:“文化多元主义的基本含义是,没有哪一种文化是完美的,或代表了最美好的生活,因此所有的文化都可以从与其他文化的对话中受益。从这个意义上说,多元文化主义要求所有的文化保持开放、自我批判,与其他文化相互作用。”
产生于上世纪80年代的文化多元主义与认同政治、承认的政治和差异政治密切相关。1992年,加拿大哲学家查尔斯·泰勒在《承认的政治》一文说:“对于承认的需要,有时候是对承认的要求,已经成为当今政治的一个热门话题。这种要求成为文化多元主义政治的中心议题。”
( 卢梭 )
人们假定承认与认同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认同”一词表示一个人对于他是谁,以及他作为人的本质特征的理解。个人认同的观念与这样一个理想一起产生:忠实于我自己和我自己独特的存在方式,我们的认同部分的是由他人的承认构成的,如果得不到他人的承认,或者只是得到他人扭曲的承认,会对我们的认同构成显著的影响。
泰勒说,现代人之所以重视认同与承认的问题,是由于发生了两种变化。首先是作为荣誉基础的等级制度的崩溃。在古代,只有少数人被认为是高贵的,被尊称为“太太”和“老爷”,他们没有必要去要求别人的承认,而多数人要求别人的承认则是徒劳的。只有在稳定的社会等级制度崩溃后,对公共承认的要求才普遍化,相应的还有个人尊严的观念。现代的尊严观念与传统的荣誉观念截然不同。人人都享有尊严,都是“先生”或“小姐”,所有人都希望被这样承认。另一种变化是现代文化的主体转向,认为人类具有天赋的道德意识。
伴随着从荣誉到尊严的转移而来的是一种普遍主义政治,这种政治强调所有公民享有平等的尊严,权利和资格平等化,绝不允许一等公民和二等公民的存在。从现代认同观念的发展中,又产生了一种差异政治。差异政治认为,应该承认每一个人都有他的独特的认同。普遍主义政治完全无视公民彼此之间的差异,差异政治则要求以公民彼此之间的差异为基础,对他们区别对待。普遍主义的平等尊严政治认为,所有人都平等地值得尊重。最早阐述这种尊严观念的是康德,在康德看来,我们之所以值得尊重,在于我们是理性主体,能够根据理性原则指导我们的生活,这里尊重的是一种人人皆有的潜能。差异政治则要求平等地尊重每一种现实存在的文化。
泰勒在文中说,索尔·贝娄说过一句广为引证的话:“如果祖鲁人能产生一个托尔斯泰,我们就会阅读他。”(泰勒在注释中说:“我不知道索尔·贝娄或任何其他人,是否真的说过这句话。我引用它只是因为它体现了一种普遍的态度。”)这句话被认为是欧洲式的傲慢的典型表述。首先,它隐含地假设优秀的作品必须具备我们熟悉的形式:祖鲁人应该产生一个托尔斯泰。其次,它假设他们尚未做出有价值的贡献。如果祖鲁人必须产生出我们那样优秀的作品,他们的希望显然只好寄托于未来了。
自爱与自尊
如何使大多数人放弃他们对于自己的文化和价值观的傲慢呢?很多学者都在努力从卢梭的自尊概念中寻找可能性。卢梭被公认为哲学史上第一个把争取他人的承认看做人性核心的思想家。卢梭认为,自尊既是一种社会性的(因此是可以塑造的),又是必需的(因此被不顾一切地争取)激情,它是受到他人的尊重、敬佩或者被认为有价值的需要。自尊心具有两面性,既是人类疾病和邪恶的主要根源,人类冲突的激烈冲突和复杂性是凶残地追求自尊的结果,它又是这些疾病和邪恶的解决之道,为人们变得自由、理性、道德、降低和克服这些冲突提供可能性。哥伦比亚大学哲学教授弗里德里克·纽豪斯说:“在卢梭看来,寻求承认的动机既是毒药,又是解药。”
卢梭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区分了自爱和自尊,自爱是一种自然情感,自尊则是文明状态中产生的人为情感。自爱是纯自然的,完全无需思考就可以发生,自尊则存在于对个人处境经过反思后的结果。他说:“不应该把自尊心和自爱心混为一谈,这两者的感情,无论按它们的性质或效果来说,都是迥然不同的。自爱心是一种自然情感,它使所有的动物都注意自我保存。自尊心只是一种相对的、人为的,而且是在社会中产生的感情,它使每一个人重视自己甚于重视其他任何人,它促使人们彼此之间做出种种的恶,它也还是荣誉心的根源。”
他在《爱弥尔》中又进一步阐述了自爱与自尊的关系:自爱由于不一定关系到其他人,所以它对任何人自然是公允的,它是受理性支配的。自爱是人类天生的自然情感,它引发人类最自然的感情——对自己的爱、对痛苦的忧虑、对死亡的恐惧和对幸福的向往。人类为了生存,必须爱自己胜过爱一切,自爱始终都是好的,而自尊则有可能使人成为欲念与他人意见的奴隶。卢梭认为,自然欲求是最基本的,也是有限的。人类因为彼此接触和文明的进程,渐渐产生了无限的欲求,这些永不餍足的人为欲求引发了虚假的人为情感,自尊促使人类不断地与别人比较,想要博得他人的目光与赞赏,结果,自尊在伟人的心里产生自豪,在小人的心里则产生虚荣。当自尊心过度发展或受到打压时,人类便出现愤怒、残暴、自卑、偏执、嫉妒等情感。
罗尔斯认为,卢梭所说的自尊与自爱一样,也有其自然的一面。“自尊是一种面对他人时,或在我们接受的组织中,我们有需求与渴望的立场,所有其他人也接受这种立场。在我们的需求与渴望中,我们可以提出他人若采纳则可以约束他们行为的诉求。要求他人的接纳,则自己也要以同样的态度对待他人,赋予他人以相同的地位。”
所以,泰勒说,虽然卢梭的话听起来很像斯多葛学派,但还是有差异的。斯多葛学派和基督教都有大量关于傲慢的话语,建议我们彻底放弃获得他人好评的愿望,要求我们脱离人类生活的角逐,不必在尊严问题上患得患失,不介意自己在公共空间里给别人留下的印象。但卢梭认为,人们的生活有很大一部分是在公众注视之下度过的,公民应该关心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只是,对尊严的追求要不同于对荣誉的竞争,一个人的光荣必然是另一个人的耻辱。在竞赛、节日和朗诵活动中,所有的人都参与进来,人们既是观众又参与表演。每一个都依靠他人,但所有的人都平等地依靠他人。“一种完全平衡的相互性使我们摆脱了对舆论的依赖,使全体人民形成共同的目的,这就保证了我们在顺从舆论的时候,绝不会背叛自己,只是在服从自己。”
泰勒指出,卢梭为满足对公共认同的普遍要求所做的设计很成问题。这种做法也许满足了人们获得承认的要求,但是人只是平等的公民,只能要求公众这样认同他。人们为获得承认付出的代价太高。另一方面,有学者认为,容许对差异政治的追求也会带来麻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授理查德·贝茨在《外交政策》上的文章说:“福山担心,经济上的富足和技术带来的舒适不足以使历史终结,因为人不仅仅是经济动物。真正重要的是道德问题、人们争取承认的斗争。他担心尼采所说的强力意志,人们不只要求平等,还要求高人一等,将引发暴力冲动。亨廷顿敦促西方集中精力维持自己的完整,解决自己的问题,逆转衰败趋势,恢复活力。跟很多美国自由派不同,亨廷顿寻求国内的普遍主义和国际上的多元文化主义。”■ 政治文化可能性默克尔政治哲学家文化多元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