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与衰变
作者:钟和晏(文 / 钟和晏)
( 神奈川工科大学KAIT工房 )
第一次见到石上纯也(Junya Ishigami)是在威尼斯岛上开往贾蒂尼花园的汽船上,那天天很热,他穿了件厚重的黑西装、紧身牛仔裤和一双皮靴,拉着一个沉重的厚铁皮箱子。他很瘦,留着长发,说不上面容俊雅,但是属于那种让人过目难忘的人。其实,在船上,我并没有认出这个多少有点奇怪的日本人是石上纯也。后来在威尼斯建筑双年展颁奖典礼上,见到他坐在第一排中间的位置,旁边是瑞姆·库哈斯。
当石上纯也从这届双年展总策展人妹岛和世手中接过“最佳参展项目”的金狮奖奖座时,他向妹岛笑了一下,笑容里包含着既稔熟又有些羞涩的成分。这样的颁奖变得有点像师承关系的一种象征。今年36岁的石上纯也出生于神奈川县,从国立东京大学艺术学院获得建筑与规划硕士学位后,曾经在妹岛的事务所工作了4年。他被日本建筑评论家五十岚太郎视为日本前卫建筑家一脉,是菊竹清训、伊东丰雄、妹岛和世之后的后继者。
今年是石上纯也第二次出现在威尼斯展场中,2008年的建筑双年展日本馆,以“极度自然”为名,他和植物学者大场秀章一起在馆外完成了四个充满光照与透明感的建筑温室,一件建筑与植物、室内与室外空间之间“边界消融”的作品。日本馆的内部被还原成一无所有的纯净空间状态,只是用铅笔在墙面上覆盖微妙的建筑图像,温室和大量的植栽围绕在它的四周,让室外空间有了近乎室内景观的情境和氛围。原本的室外空间与被玻璃包覆的纤细铁件之间又产生彼此重叠的空间,出现了一种双重的暧昧性。
到目前为止,石上纯也真正完成的建筑作品几乎寥寥无几,神奈川工科大学里的一座KAIT工房,纽约一家山本耀司精品店,是对曼哈顿肉库区(Meatpacking)一座三角形单层砖结构老建筑的微妙改造。还有一些家具和被画廊收藏的艺术装置作品,其中包括一张9.5米长、2.5米宽却只有3毫米厚的桌子。在建筑和艺术之间,这些作品都可以被置于“极限、非物质性以及建筑消隐”的模式中。
这一次,以《建筑如空气》为标题,他的意图是让建筑结构消失。“结构给予建筑物形状,建筑产生透明性的能力也许同样受限于这个大体块的、坚实的结构。空间是轻与空的,结构具有密度和物质性。追求一种新的建筑透明性,我想其中的关键在于消除空间和结构之间的界限。”石上纯也阐释说,“通过无限削弱和淡化这些给予建筑以形式的界限,这就需要考虑建筑像空气一样,始终围绕着我们,不断地蔓延。”
( 试图让建筑结构消失的《建筑如空气》装置 )
《建筑如空气》装置是对欧洲一处拉考斯特酒庄的研究,原建筑大约14米长、4米宽、4米高,石上纯也用一些特别制作的组件,完全按原建筑大小还原出它的结构,按照规模能够把它视为一个模型,或者实际的建造。这些组件包括几乎肉眼无法识别的超细梁柱和支撑,作为柱子的竖线和作为横梁的横线之间有精密的螺栓节点来连接,让一根根细线如同魔术般直立在地面上,也都需要特别制作的构件。
“这些极其精细的元素会溶解在透明的空间中,形成模糊的轮廓而不是结构,无视引力的存在来支持建筑物。这样,一个建筑规模的结构出现了,作为微小事物的聚集,从通常的建筑规模中偏离。它揭示了一些透明的东西,具有一种神秘的氛围。这样的结构也许可以成功地建造出一个新世界,完全不同于以往我们的所见。”石上纯也说。虽然一个“无限接近透明”的新世界梦想充满诱惑,但他的极限挑战结果却多少有些让人难堪。在军械库的展馆里,四根粗重的砖石柱子之间,我们只看到一些极细的白线东倒西歪地倒在地上,只有一两根原本代表柱子的细线像圆明园残存的石柱一般还兀自伫立,微微颤抖着。展场里石上纯也的助手告诉我说,他们和学生一起几十人用了10多天才完成了这个装置,但只存在了几个小时,就被场地清洁工弄倒了。因为过于精细,现在已经无法再将它重新安装一遍。
( 石上纯也被视为日本前卫建筑家的后继者 )
这些白色细线令人回想起神奈川工科大学KAIT工房的钢柱森林,那个晶莹剔透的方形体量建筑也是石上纯也第一个实际建造的作品。工房是神奈川工科大学的学生自行施工作业的场所,在大概2000平方米的单一空间里,石上纯也放弃了遮断视野的墙壁,总共305根白色薄柱支撑起巨大的平屋顶,四周是可以打开的通透玻璃幕墙。
KAIT工房看起来纯净而细腻,尤其当四周樱花盛开的时候,它的背后却是精准苛刻的技术支撑。那些不同疏密程度的柱列看似随机配置的状态,实际上经过严密计算,用特殊CAD软件编写程序才决定,305根钢柱没有一根的截面或者角度是相同的,柱子的坐标和角度由毫米来调整。作为一种结果,在保证整个结构稳定性的同时,不同区域间的边界显现出来,随着柱子各个局部的疏密变化,使用者自然地设定出适合个人使用的空间和适合分组讨论的空间。由此设定的边界又是灵活而模糊的,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被改变来满足不同需求。石上纯也曾经用“未定义的抽象性和顺从空间”来解释他的设计,但是他也承认,“即使这是我作为建筑师刻意创造出空间,具有明确的意图,我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决定了这一切,基础结构、功能还是设计?我希望基地之间的边界变得模糊不清”。
( 《衰变的穹顶》获得今年威尼斯建筑双年展“特别荣誉奖” )
在石上纯也之后,王澍、陆文宇的“业余工作室”和印度“孟买工作室”等获得“特别荣誉奖”,虽然只是一张纸质的奖状,这应该是中国建筑师第一次在威尼斯建筑双年展上获得褒奖。虽然有着《衰变的穹顶》这样一个富有哲思的命名,业余工作室的装置实际呈现的是一种近乎游戏的轻松状态,大概210根粗糙松木一根搭一根地交错出一个15米×18米的圆形穹顶。整个结构直径14米,高4米,总共5层,除了一些起辅助作用的风钩之外,木杆之间只是互相搭界而没有任何节点连接。
这是一种尺寸的木杆演变成一个穹顶的“戏法”,根据杠杆原理,从头到尾只是重复一个动作。最开始搭一根、搭两根木料,第三根料放上去的时候,原来在横料下面的木料被抬起来架到另一根杆上面。就这么一个杠杆的撬起动作,每一次撬起,结构被抬高了几厘米,一圈下来高了50厘米。
王澍把这个穹顶起名为“悬构”,一个呈空间飘浮状态的结构,几年前,他第一次从他的朋友、瑞士建筑师维多·伯丁(Vito Bertin)那里知道这个结构。王澍与伯丁的初次相识是在东南大学的校园里,那时候伯丁是学校的外籍教师。“他是一个像僧侣一样的人,一辈子没有造过一个房子,但模型做得绝对精确。我记得,他那时候经常做的事情就是拿着乒乓球,拿根笔在上面分隔空间。办公桌上一桌子乒乓球,一点声音没有,安安静静。”王澍回忆说。
2006年,王澍、陆文宇曾经带着3位工匠、5位建筑师和180箱旧瓦片到威尼斯中国馆建造他的“瓦园”,在烈日下苦苦劳作10多天。他说:“那时候,以为一辈子只有这么一次到威尼斯参展的机会。所以,这回我想不能再这么苦干了,而是要智取。”智慧——这个词同样也出现在双年展评审团给予他们的授奖评语中,其中的表述是:“‘衰变的穹顶’最突出的价值之一是项目本身的智慧,它的结构轻盈、简洁,具有移动性,可以快速搭建与拆卸,是建筑环境零负担的建造方式。”■
我想探讨出一套轻型体系
——访中国美院建筑学院院长王澍
三联生活周刊:业余工作室参展这届威尼斯建筑双年展,是因为接到妹岛和世的邀请?
王澍:一开始就是妹岛给我电子邮件,大概是今年春天,很直截了当地说她策展这届双年展,问我有没有兴趣参加,如果有就给出一个方案,但我没有很快答复她。所以,我在这次获奖致辞的时候尤其感谢妹岛,我给她的最初想法只是一个试验状态的东西,我没有把握它一定能做成。她居然也就接受了,她最后见到的是1∶4试验的照片,他们就觉得没有问题了。
三联生活周刊:只是现在展示的结构的1/4大小?
王澍:对,试验的尺度很小,这个结构真正高起来之后成不成立?圆球接近垂直内收状态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这是我不清楚的。我们在校园里搭到第七层的时候,它底下开始变形,杆件会滑动,造成整体结构的垮塌。后来,我在各个杆件之间增加了一个风钩——也就是窗户钩,来解决它的侧向滑动问题。
三联生活周刊:风钩也是你在过去的建筑中常用的小构件?
王澍:直接在生活里找一个现成品来解决问题,是我一贯的做法,它使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风钩的两端都是活动的铰接,这样才能适应结构的灵活性,当我们去举它的时候,所有风钩的角度都在改变,但是不会脱开。另外,用风钩把杆件连接起来之后,它们变成连锁状的整体,一堆人走进去把它推一推,它的底角会收进来,高度会伸高。我说这有趣,因为建筑史上好像还没有过这样可以活动着升高的结构。
三联生活周刊:这个结构能用数学命题计算出来吗?
王澍:它在平面图纸上是可以数学化的,我的研究生也在建立它的数学模型。但是从一个杆件开始旋转变成一个网状的结构,在空间中,每个杆件都在扭转,变化彼此交接的角度。学生告诉我,几乎每个角度都是不一样的。
三联生活周刊:它和富勒的穹顶之间有关联吗?
王澍:结构原理完全不一样,富勒的结构每根杆件之间有个节点,这个结构的核心就是无节点连接,这在建筑里很关键。它甚至比中国传统建筑还简单,因为传统的榫铆就是节点。
三联生活周刊:据你所知,之前有没有人建造过这样的“悬构”?
王澍:维多给我看的时候,说有日本人也做过类似的研究,但只是画了一些小图,这个东西真实地、大尺度地被搭建起来,我们还没有见过。它本身是很有趣的游戏,其实我最感兴趣的是我所称的“轻型结构”。中国传统建筑是轻型体系的,比如没有挖地基,房子是直接搁在地上的,对土地几乎都是无破坏的。即使体积巨大的传统土楼,底下也没有地基,倒掉之后可以恢复成田野。所有的现代建筑对土地都是有破坏的,不能恢复土地的自然性质。我在想,是否有可能探讨出一种轻型体系,能够替代现在的重型体系?
三联生活周刊:也就是说,这里延续了你一直以来的建筑关注问题?
王澍:它不仅是轻型体系,而且是小料大构的体系,小尺寸、普通的材料,可以搭建起大的空间结构,而且不需要很专业的施工。大料是很难找的,中国传统建筑到后来想找一根像样的大梁、大柱子都很困难了,但小料是很容易找的。建筑发展到今天已经搞得非常复杂了,依靠极端的技术几乎没有造不出来的东西。但是这样离建筑原初的意思是不是越来越远?毕竟对大量普通人来说,要解决的只是自己的生活空间问题。
三联生活周刊:因为参加威尼斯双年展,所以搭建一个多少带有西方建筑标志的穹顶,你是否也有这样的考虑?
王澍:这次双年展的海报就用了罗马万神庙的穹顶,穹顶下很多人站着,人们在这里与建筑相遇。我们做了一个类似的东西,但造法与教堂的穹顶正好相反,从最基础的4根木料开始,是反向建造的做法。穹顶是西方传统建筑,代表西方的观念全球扩展,这时候你会发现我们用了一个中国式的技术来完成它,多少带有这种意思。
三联生活周刊:为什么你用“衰变的穹顶”来命名?
王澍:这个球升到一定高度就不成立了,理论上是一个球,实际上是不成立,因为中间没有连接点。所以,我提出的题目叫“衰变”,关于衰变和适应之间的关系,这和建筑物在时间中的衰变过程相似。从一个非常理性的思考出发,越过一定界限,这件事情就会进入非秩序状态。
三联生活周刊:它有可能被用到实际建筑中吗?
王澍:用这样一种原理,当然搭建方式未必一样,是可以搭出很多种不同的形状的——长的、圆的、曲线状态、菱形状态等,这和浙江的廊桥结构原理几乎是一样的。廊桥结构就是用短的木料两根叉起来中间加一根,一根根搭过去形成空间杠杆结构。现存的廊桥跨度40米,中间是没有立桥柱的。我在杭州中山路改造中一个已经建成的小博物馆就是用了这个结构。说起来,这个东西搭建抗震棚就特别有用,只要上面覆盖遮挡物,穹顶下可以睡好几十个人。熟练搭建的话几个小时就搭一个,比搭帐篷还快,而且只需要用任何地方都能找到的短小木料。
三联生活周刊:所以,它可以再发展不同的建造方法?
王澍:我想的是建造体系的问题,我是想发展出一系列的做法,能够形成一套体系。我现在对结构问题的兴趣很大,一个纯技术性的问题。我越来越觉得,看上去好像无思想的东西,其实在不知不觉中控制着你。比如西方混凝土和钢结构施工体系,它没有文化在里面吗?你认为它是个技术问题吗?它几乎决定你的作品只能是这样的,你再变来变去也没有用。我想中国建筑的核心,除了意境之外就是建造体系。《营造法式》很多人说只是匠艺手册,我觉得这是一部理论著作甚至是哲学著作,就看你从什么样的角度去研究它。■ 威尼斯透明建筑空间建筑设计王澍建筑石上纯也衰变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