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惹乌鸦——鸟的智力生活
作者:陈赛(文 / 陈赛)
( 妮可·克莱顿教授在她的养鸟场 )
BBC曾经做过一档关于动物智力的选秀节目,结果一只秃鼻鸦(Rook)被评为英国最聪明的动物,它用冒烟的雪茄屁股把藏在它们翅膀下面的虫子给熏了出来。
在节目里,它们两只一组,分别站在垃圾桶的两端,合力端起垃圾桶,然后用脚仔细翻查食物,直到它们的喙能啄到这些食物,然后把食物拨到一边。另外一只秃头乌鸦在一边看着,以防被人偷走。
很多鸟都有小偷小摸的习性。在瑞典,乌鸦会趁渔人往冰隙里放钓钩的时候守在一边,等渔人稍不留神,就飞过去拉起钓钩,吃掉钩上的鱼或钓饵。
英国剑桥大学的比较认知学教授妮可·克莱顿对鸟的这种行为深深着迷。当她还在加州大学读博士的时候,每到午饭时间就喜欢在校园里绕绕。她发现一种叫西丛鸦(Western Scrub Jay)的鸟儿经常会从学生的饭盒里偷食物,还偷偷地藏起来。更怪的是,它们通常很快又回到这些藏匿点,重新转移赃物。
“我怀疑这些鸟是担心自己偷来的食物又被别的鸟偷走,所以才会频繁转移阵地。它们做过贼,于是就疑心别的鸟也是贼。”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妮可·克莱顿教授说。
她认为,这种多疑的心思是复杂社会智商的表现。之前,科学家一直认为,琢磨理解他人的心理,并用于指导自己的行为,是一种人类(至少是灵长类动物)特有的高端智慧,而且必须借助语言才能执行。很难想象鸟类核桃大小的脑子里能有这样复杂的思维过程。
曾经有人把鸟比作“会飞的爬行动物”,认为它们的大脑根本没有容量可以用于思考。但克莱顿教授的实验证明,鸟类不仅会思考,而且心眼还很多。比如偷藏食物的西丛鸦,它不仅能记得自己藏食物的时间和地点,而且记得当时是否被别的鸟盯梢。如果当时有别的鸟在场,它会趁那些鸟不注意迅速藏好食物;或者搞一些假动作,把嘴插进地里,但其实并没有把食物放进去;或者它们会选择一些阴暗的不易被发现的角落藏东西。如果它们不得不在光天化日之下藏东西,它们会很快偷空出来查看。
可见,“聪明”很大程度上是在耍心眼的过程中锻炼出来的。最聪明的动物往往是社会性动物,而鸦科正是鸟类世界中社会化程度最高的一个科。
小巧的个子,尖尖的鼻子,蓬松的棕色头发,穿红色高跟鞋,说话轻灵跳跃,很多人都说克莱顿教授看上去像一只美丽的蜂鸟。她在剑桥大学的实验室里有一个很大的饲鸟场,里面的鸟几乎都是她亲手养大的。她每天早上经过这些鸟笼,那些鸟会紧紧盯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我总觉得它们认得我——当然,只是一种直觉。”她说。
美国佛罗里达州一位科学家的实验证明了她的直觉。还记得《杀死一只知更鸟》吗?那种寄居在城市森林里、羽毛美丽、歌声动人的小鸟,就具有识别人脸的能力。它能在一分钟之内看出两个人的差异,并判断他们对它是否有威胁。你能分辨出两只知更鸟的脸吗?
乌鸦也一样。华盛顿大学的研究员做过一个试验。他们在校园里捉了一些乌鸦,在实验室里加以标记、称量,然后把它们放走。之后的几个星期里,他们惊喜地发现,那些被放走的乌鸦在校园里一见到他们,就会冲着他们哇哇大叫,并用翅膀扑打他们。直到他们毕业离校,甚至当他们偶尔回校来看看时,那些乌鸦还是记得他们。所以,千万别惹乌鸦。
过去几十年来,人类对动物智力生活的理解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英国女科学家珍妮·古道尔在非洲森林的黑猩猩研究告诉我们,猿类与人类分享智力的许多方面,比如语言、记忆、计划、抽象概念、制造工具的能力。在塞内加尔大草原上,黑猩猩经常用牙齿削尖棍子,制造出类似飞镖的工具,用来捕杀小动物。瑞典Furuvik动物园有一只雄性黑猩猩,每天早上收集笼子栅栏外的石头,整齐地堆成一堆。等吵闹的游客到了,就拿这些小石头当武器攻击他们。
日本京都大学的几只黑猩猩展示了令人类羞愧的超人记忆力。它们能记住一张复杂照片上的全部细节,真正是“照片式记忆力”。一只叫Ayumu的7岁黑猩猩能在眨眼之际识别并记忆电脑屏幕上闪过的数字的位置。
但是,就长期记忆而言,一些鸟类的记忆力更加惊人。北美星鸦能在方圆12平方英里数百个地点储存3万多颗种子,并且在285天之后仍然记得,迄今为止没有灵长类动物可以与之媲美。
在2004年一篇发表在《科学》杂志上的论文中,克莱顿教授详细比较了乌鸦与黑猩猩的大脑,并得出结论:二者大脑与身体比例相当,智力上足以比肩。和黑猩猩一样,乌鸦具有复杂的社会性,它们会制造工具、回忆过去、规划未来,甚至具有琢磨别人心思的能力,为了寻找和保护食物斗智斗勇。
事实上,在制造工具方面,乌鸦甚至比黑猩猩还复杂精细,比如南太平洋岛上的新喀里多尼亚乌鸦,它们最喜爱的虫子生活在极窄的岩石裂缝里,用喙无法碰到,于是它们衔来一片尖尖的树叶,然后用自己的喙和爪子组成一个原始的钩子,钓上来一顿美餐,就跟人类钓鱼似的。尤其难得的是,它们会把自己制造工具的知识传递给下一代,并且不断改善。
乌鸦是有急智的动物。伊索寓言里有一则关于乌鸦喝水的故事。乌鸦在瓶子里投石子,使得水面升高,就喝到了水。几千年后,一只秃鼻鸦在剑桥大学的实验室里完成了这个任务。没有任何事先训练,它气定神闲地挑了一块石头扔到瓶子里,大小重量都恰到好处。这说明,它们具备一些基本的物理常识。
还有一些智慧是在求偶中进化出来的。雄性椋鸟的歌显示了复杂的语法结构。它们在唱歌上花样翻新完全是为了交配。歌越复杂,给雌鸟的印象越深刻。有科学家认为,在鸟类世界,很多雌鸟很可能真的是以“智力”为择偶标准的。越聪明,越性感。
《时代》杂志不久前有一期封面故事,是讲一只叫“康仔”的倭黑猩猩,它自出生起就被当成人类小孩一样抚养长大,拥有384个单词,是世界上第一只有语言理解能力的猿类动物。采访时,它与记者边喝咖啡边聊天,显示了迷人的风度。
一两个聪明绝顶的动物也许不足以打击人类在智力上唯我独尊的自负,但下面这个故事可能会让你汗颜。在日本,乌鸦们发明了一种绝妙的吃果仁的办法。它们把坚果丢到车道上,然后飞到一边等汽车开过。等红灯亮时,它们再飞到马路中央安全地衔走那些已经被车轧碎了的果仁。
“其实,人类与动物的界限并没有那么清晰。那些我们自以为只属于人类的智力或情感特征,不是它们没有,而是我们从来没有努力地试图去理解过它们。”克莱顿教授告诉本刊记者。
20世纪70年代早期,美国洛克菲勒大学的神经科学家费尔南多·诺特鲍姆(Fernando Nottebohm)想了解为什么金丝雀每年都能学会新的旋律。他发现,为了学习新歌,金丝雀的大脑会生长新的细胞。每天至少有1%的细胞是新生的。当时这是一个很不可思议的发现,因为脑神经科学家认为所有的动物大脑,包括人类大脑,在出生不久后就停止产生新细胞了。
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的研究者伊丽莎白·古尔德拓展了他的研究,发现很多别的物种,包括猿类和人类,同样会产生新的脑细胞。这个发现为人类寻找各种认知疾病(如帕金森症等)的治疗提供了重要的线索。一只会唱歌的小鸟开拓了脑神经科学的一个新领域。
其实,人类能理解黑猩猩的智力,毕竟我们有99%的基因是一样的,一样拥有前额叶皮层(这一大脑区域一直被认为是智力产生的生物学基础),只不过小一点。即使海豚、大象、猪、狗、老鼠这些哺乳类动物展现出不同寻常的认知能力时,人们也不至于太惊讶。毕竟它们的大脑与我们有相似处,所以可以解释它们在某些方面拥有类似于人类的智力。比如,科学家在一些哺乳类动物的大脑中发现了镜像神经元(用于传达和理解他人的行动、意图、情绪),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它们具有同情的能力,比如大象在同伴的尸体面前表现出悲痛,猴子会在同伴的苦难面前伸出援手。
但鸟类的大脑却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结构。它是丛状的,没有人类那种层层叠叠的大脑皮质。
2.8亿年前,鸟类与猿类的进化就已经分道扬镳,二者的大脑结构完全不同,却各自独立进化出了相似的高级认知能力,比如使用工具、想象他者思维的能力等。这推翻了传统的智力进化论——智力进化的终极是人类的大脑皮层。生命之树上,智力的构建单位很可能是一样的,只不过在不同的枝干上长出了不同的形状。今天人类统治的地球也许只是一次进化的偶然。想象一下,我们有可能生活在一个由乌鸦统治的星球里,而人类只是鸟类主人的聪明玩偶。■ 智力生活动物黑猩猩乌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