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生存记
作者:吴琪(文 / 吴琪 陈晓)
( 李一的道貌岸然之后,其实一样不舍世俗生活 )
“气功大师”的号召力
李军的名声,总是比身边同龄人来得早。他出现在重庆的地方电视台的时候,全国正弥漫着一片气功热。20岁出头的李军,表演了“手掌煎鱼”、“人体通电”等节目。读着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当时正将想寻找到江湖的年轻人被弄得热血沸腾,与书中武侠人士类似的活生生的“气功奇人”们,让不少人非常着迷。
与李军年纪相仿的甜茶道人(化名)告诉本刊记者,看了节目后,他很想去认识李一。“那时候李洪志、张洪宝是响震全国的大师,李军虽然排不上号,但是他人就在我们重庆大渡口,走过去就能认识下。”码头习气很重的重庆,年轻人对哥们儿义气比较膜拜。甜茶道人说,在他希望认识李军的过程中,他开始接触到当地气功圈的朋友,发现李军表演的功夫不算很稀奇,但是“他却上了电视,那名声还是不一样”。
李军表演绝活的本事,不仅让他在同龄人中树立了声望,也让一件轰动更大的事情找上了他。
1951年出生的刘宗朝,曾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整个四川响当当的人物,他将一个只有百来人的生产中药的国光制药厂,变成了各项经济指标排名全省第二名的大集团。刘宗朝当时敢为人先的做法,现在重庆人仍有记忆。比如对优秀的销售人员奖一套住房;要去美国办厂;最紧俏的天王麝香止痛膏和大活络丹,购买一箱搭售100箱其他药品,依然供不应求。
( 自从李一被广泛质疑,前来绍龙观上香的人明显减少 )
1993年刘宗朝准备赞助一支队伍去神农架找野人,这在今天看来有些不可思议,像一出闹剧,可是在当时的重庆,却显得充满动力,因为上世纪90年代初,好热闹的人们能够消遣娱乐的方式并不多。当地人回忆说,那时候街上有人敲锣,大家就围过来看热闹。“重庆人爱说,看到耍猴的就是河南来的,耍杂技的就是河北来的。”
“神农架发现野人”的新闻曾经激起人们强烈的好奇心,成了个很大的社会热点。国光集团的这次赞助,成本不大,又能为企业扬名,是个不怎么费事的活动。至于选择青年李军,是因为,“他手掌都能煎鱼,抓个野人还不简单?听说重庆有动物园连笼子都准备好了。大家并不担心李军是否能抓回野人,只担心野人抓回来了怎么办”。
( 除了绍龙观外,李一将缙云山顶的白云寺也改成了白云观。图为李一弟子在绍龙观内抄经 )
于是以李军为首,拉了一个10人的队伍,甜茶道人记得当时每人发了一把斧子,一双胶鞋,带着帐篷和压缩饼干等,英雄般地上路了。这支队伍有好几个人是因为气功与李军结缘,扛旗手是四川美术学院毕业的一个搞艺术的人,文化程度最高,因为仰慕功夫来结交李军;一个学校里的老师,好侠义精神入了伙;曾在重庆某棉纱厂当工人的陈龙,加入了寻找野人的行列,他也成为李军至今的助手。这个阶段闻李军之名而来的,还有剃头匠吴姓女子,虔诚的佛教徒李婕,在某报社工作的宜宾人冯小春等。只是人们没有想到,随着李军的“事业”发展进了道观,这些人也基本成为日后最核心的道士和道姑。
而风光一时的企业家刘宗朝,就在寻找野人队伍出发后卷入了经济案件。后来国光集团因为扩张太快,资金链断裂,刘宗朝也因非法集资锒铛入狱,成为一个牟其中式的悲剧人物。
刘宗朝的突然倒塌,并没有给李军这样一个小人物带来什么影响。这个重庆石桥铺出身的“李二娃”,反而因为赞助停止,再也不用为到底能不能找到野人给出一个交代。这次对他功夫的考验活动,戏剧性地终止了。而从神农架回来后的李军,在朋友圈里更受欢迎,甜茶道人说:“那个年代一个人能上电视,还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再说他去神农架找野人了,虽然没有带回来野人,但是说不定野人被他打跑了呢!”年轻人于是颇以结识李军为荣。
“巴蜀绝技团”
重庆本地“气功大师”的头衔,给李军迎来了名声,但并不能直接解决他的生计问题。也就是这阵子,李军在重庆大渡口区办起了气功培训班,一套功法20元,教授所谓的“龙人气功”。甜茶道人记得,那时候张洪宝的中华养生益智功非常火,在全国都有气功班,“一般人愿意多花点钱,去学张洪宝的功”,李军的生意并不怎么好。除了办气功班,他和找野人队伍中的一些人办起了“巴蜀绝技团”,以此谋生。
那时候的李军,看起来比较严肃,自己并不多说话,而喜欢让他旁边人侧面地说,他作为师父有多么了不起。在给朋友的印象中,他虽然年纪不大,却是城府比较深,“如果与朋友谈事情,他基本不主动开口,等着对方先发表意见。他总是那个最后发表看法,最后说话的人,也是观点显得最高明的人”。李军为人处世反应敏捷,虽然只有高中文化水平,但他超强的记忆力,给人印象深刻,“比如突然谈到《三国演义》,他能马上大段大段地背诵”。
生活此时略微窘困,一位此时曾资助李军的朋友,发现他们绝技团几乎吃了上顿没下顿。但是凭着在重庆体育馆的表演,李军折服了市里的一些高层官员,通过当时的市委办公厅管后勤的一位副主任,获得了在市委小礼堂开诊所的资格。一位重庆前市领导告诉本刊记者,李军的“巴蜀绝技团”在重庆体育馆做表演,因为规模做得很大,市领导也曾被邀请观看,“一开始并不觉得怎么样,觉得像比较土的魔术表演,但后来看到吴心的轻功,场地上排着很长一列蜡烛,吴心光脚从蜡烛上走过,觉得还真是有点本事”。
之前的一些经验见识也强化了这位市领导对李军的印象。他在高级的政治场所见识过一些奇异的表演:“当年的张宝胜,在北京钓鱼台宾馆,他坐我旁边给我表演,玻璃瓶里的药真的到了我的座位下面。那时候还有一个四川奇人陈竺,我看过他把东西放进一块完整的水晶里,据说也给国家领导人表演过。”有了这些在更高层级的政治场合的奇异经验做背景,这位市领导相信李军还是有些本事的。
吴心是后来李军成为道长后,给当初追随他进入绝技团的靠剃头为生的女子取的法名。据说李军对朋友解释说,“她头脑简单,对我没什么心眼,所以就叫她吴心”。跟着李军一起找野人的陈龙,这时也学会了表演“五马分尸”等节目,甜茶道人对他的印象是,“本性老实,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这些心思单纯的追随者,随后也跟着李军,有了从草莽入道观的传奇。
“人体通电”成了李军的招牌,在市委小礼堂开了诊所后,用通电给人治病,成为他的特色。这位市领导说他就在这时候第一次体验了人体通电方式的保健服务。“我开始也有点怕,220伏的电,用在人身上怎么受得了。但他们先在自己身上表演,一手握零线,一手握火线,然后电灯泡就亮了,确实有些神奇。”这位市领导的通电体验是:“手臂痒痒的,有些酸痛,通电完,人会兴奋一点。”因为自己家住市委大院里,离小礼堂很近,加上李军和手下又非常热情,“每次进出都搀扶着我”,该领导说他有时会光顾小诊所。这位市领导也发现,当时绝技团的生活很苦,但李军并不潦倒,小诊所“屋子布置得很干净,还点着檀香”。出于对这位年轻人的喜爱,这位市领导说他还拿出了家里的腊肉,给李军送了过去。正是通过这样的机会,李军用他的表演,结识了能为他以后的人生提供能量的本地官员。
李军的“人体通电”是否真的那么神奇,成了后来媒体对之质疑的争论点。甜茶道人说,初期李军和弟子表演时,电线会连着一个盒子,每次加压前,表演者会大声地说,“我给你加了,加一点,你看你能否受得了”。甜茶认为这是表演者在向暗处操作电阻的人发出暗号。而一些经历过通电的人,则愤怒于任何质疑,他们将个人体验,转换为对李军深信不疑的维护。
资金戏法
1995年五六月的时候,出现在缙云山北泉村村民面前的李军,已经是个道士装扮的集团公司的股东。朋友们也非常奇怪李军的变化,“前段时间还在办20元一个人的气功班呢,现在怎么一下子坐上红旗轿车了,还有司机开车”。
李军在市委礼堂开门诊认识的政府关系,成为他与商界合作的一个资本。道教保护文化促进会与重庆国立电子集团一起来到北泉村谈投资的时候,4个股东为:董事长杨涛、副董事长肖毅、李军和李军的助手冯小春。村里人向本刊回忆:“哥儿几个不到30岁,4个男娃口气和做派都很大,说3年要给这个1700多人口的村子投3.5个亿。”对于当时年人均收入2000多元的北泉村来说,这真是个不敢想的数字。为首的杨涛给人印象最好,“又帅又高大,对人很实在”。冯小春是李军的助手,“是个大学生,他是李军的吹鼓手,到处去拉钱拉关系,后来成了花道士”。
但是,长他们十来岁的村干部心里没底,于是查了国立公司的账,账面上有1200万元,这下子他们放心了:“有这么多钱找上门,肯定高兴嘛,我们全力以赴支持!”
国立集团果真与北泉村签订了投资3.5亿元的协议,准备分期分批地建设生态农业园、别墅和休闲娱乐。山上的寺庙这时候显然并不是国立集团的主要目标。村干部张衡(化名)记得,几个人带着工人在山上测量了一个多月,在东山坪社搞了个规划,花费了一些钱。
在获得了修建绍龙观的资格后,1996年国立集团首批拨款70万元,给成都古建装饰公司修道观,可是不久,该公司的曹老板就说钱用完了。杨涛一查,发现拨出的70万元,只有24万元到了古建公司手里,其他几十万元不知去向。
而随后,4个人“开始扯皮”。杨涛后来向村干部详细讲述了自己在公司被慢慢架空的过程。1997年杨涛等人离开,不合作了,村里虽然空欢喜了一场,但是“我们又没有吃亏”,投资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在4个人的合作中,据说杨涛出资最多,为350万元,肖毅是重庆大渡口区乡镇企业局副局长兼投资公司总经理,李军以旗下重庆德宏文化公司为发起人,联合北碚保护道教文化促进会、重庆乡源工贸公司、重庆联昌鞋业公司等企业,共同组建了重庆龙人文化集团,自己出任董事长。
事实上,国立集团握有重庆润达扶贫投资公司90%股权,重庆润达是重庆市台办批复成立、专门从事扶贫投资的一家公司,法人代表为杨涛。李军联合肖毅,经过收购股东股权后,龙人牢牢控制了国立集团,从而控制了润达。大渡口区警方称,重庆龙人入主润达前,担任龙人董事长、总经理的李军、肖毅分别在润达任财务经理和总经理。
于是原本作为大股东的杨涛被排挤出局,而肖毅因为官职身份在随后的“三金三乱”整治中进了监狱。“润达”被查出从肖毅管理的大渡口区乡镇企业投资公司借贷1000多万元,警方追查资金流向时,发现都到了李军手中。
这场变戏法式的资金转移,商人杨涛与官员肖毅后来发现自己不过是扮演了垫脚石的角色。
杨涛后来偶尔回到村里看老乡,和老乡们关系不错,村干部从他那里知道了他们4个人合作的具体细节,“杨涛最恨李军,他把钱搞走了,把人家整得好惨”。原来带着350万元入伙的杨涛,离开时候只有5万元现金,一辆红旗轿车,自己只剩在城口县的一个石料场。村民们说,杨涛非常有人情味,即使与村子里的合作早就不了了之,十几年来仍然把他叫做“哥哥、嫂嫂”的村干部当做好友,逢年过节总是来看看。今年5月,村里当时与杨涛合作过的三队队长死了,杨涛知道后特意从外地赶来,送了1000元。“其实他后来一直过得不好,去了好几个地方混饭吃。他跟我们说过,李军这样搞不长久的,总是要出事的。”
但是当初不显眼的李军,看起来不仅没有“出事”,反而越来越“有本事”。罗英华说,李一基本不与村子打交道,他“村里镇里瞧不起,走的是上层路线,与区里市里关系越来越好”。
警方在清查中发现,李军把这些资金主要用在了两个项目上。一个是在大渡口陶瓷市场附近投资的天一大厦,“三金三乱”清查使得资金链轰然断裂,修到第七层的大厦成为烂尾楼,已预购房屋的百姓不断上访。另一个项目则是李军的缙云山绍龙观。自恃聪明的李军将钱投入修建道观后,天一大厦被司法拍卖,李军的一辆红旗轿车在2005年被追缴。而“绍龙观是宗教场所,不便查封变卖,因此该案虽已宣判,但一直无法执行而结案”。李军及润达公司共拖欠大渡口区乡镇企业投资公司的资金逾千万元,但李军名下显示没有任何资产,根本无法执行。有趣的是,多次被大渡口警方以欠款而传讯的李军,总是向警察们表演的,仍旧是他的“手掌煎鱼”和“人体通电”。■ 李军生存底层野人气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