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战争与疾病

作者:陈赛

(文 / 陈赛)

被遗忘的战争与疾病0( 在乌干达,20岁的苏姗与7个月大的孩子。苏姗是艾滋病病毒感染者,而她的孩子患上疟疾,她们正在等候艾滋病病毒检测 )

12月21日,“无国界医生”第12次向全球媒体公布“年度十大人道危机”,列出人类在2009年发生的最严峻的人道危机。

“忘记世界其他地方的苦难是很容易的。”“无国界医生”香港办事处总干事温达德说,“在索马里和也门这样的国家,成千上万无辜平民被困在武装冲突之中,针对平民的暴力不断升级。在斯里兰卡和苏丹,人道救援组织面临越来越多的阻碍,甚至受到一定程度的攻击,这些都是不可接受的。”

据统计,自2008年至今,索马里已有至少42名救援工作者被杀,其中包括3名“无国界医生”的员工,“如果我们连自己都不能保护,何谈保护别人呢?”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无国界医生”香港办事处新闻主管陈广慧说。

10月,“无国界医生”在刚果民主共和国北基伍省多个地点为儿童注射麻疹疫苗时,遭到政府军开火袭击。这次袭击严重影响了人道救援组织执行独立的医疗人道工作时所需要得到的人民的信任。

刚果民主共和国已经第11次出现在这个榜单上。这个国家东部北基伍省的混战持续了十几年,为了争夺钻石和黄金,各种势力斗得你死我活。2009年,这里的武装冲突演变成游击战,游击队员在当地肆意掠夺和焚烧房屋,散播恐怖气氛,以报复当地居民对不同派系的所谓支持。仅2009年,数百人遭杀害,数千名妇女、儿童甚至男人被强奸,数十万平民逃离家园。

被遗忘的战争与疾病1( 宋睿祥医生在也门 )

有时候,你会忍不住问:“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国家的人道情况仍然没有改善?对于这里的人民所遭受的苦难,为什么现代社会就是看不见,或者根本就视而不见?”

或许世界从来都是不公平的,就像那些被忽略的疾病。2009年是美洲锥虫病被发现100周年,但是,在今年世界卫生大会的议程中,关于它的讨论却被临时取消,整个大会的重心都放在了甲型H1N1流感问题上。由于疫情紧迫,大会原定10天的会期缩短为5天,以便与会的卫生官员们能够提前赶回所在国家或地区处理流感疫情。

被遗忘的战争与疾病2( 一名在南苏丹患有昏睡病的病人 )

并不是说甲型H1N1流感疫情不重要。事实上,整个国际社会为了抗击甲型H1N1流感所迅速投放的庞大资源让人震惊,但为什么你从来听不到关于黑热病、昏睡病、美洲锥虫病,或者布路里溃疡呢?这些都是致命的热带疾病,威胁到全世界超过4亿人的生命,每一种病每年杀死的人都以百万计,但就因为它们大多发生在第三世界,相关的治疗和检测工具都已过时、无效,或者根本不存在,尤其在偏远或局势不稳地区的病人,有时候连最基本的治疗都得不到。

也门是第一次出现在这个榜单上。这是一个小国家,传统,封闭,信奉伊斯兰教,与外面世界保持谨慎的距离,它的“被遗忘”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很多人根本不知道它在地图的什么位置,更没有关心它的理由。

被遗忘的战争与疾病3( 8岁的Opira Isaac是艾滋病病毒感染者。5年前双亲身故,他和4名兄弟姊妹由祖母照顾 )

在这里,我们记录了宋睿祥,一位年轻的外科医生在也门的亲身见闻,并不是因为他的经历有多么特殊。毕竟,所有的战争都是残酷的,而传达战争的残酷,总是力不从心。但是,正如他告诉本刊记者的:“身在和平世界里的人,如果曾经在那种战火纷飞的环境里待过哪怕一分钟,就会了解人生是那么的无常和短暂,也许会被唤起一点悲悯之心——世界不只是你眼前看到的东西。”

宋睿祥是中国台湾人,今年34岁。还在医学院读书的时候,他看过一次“无国界医生”组织的摄影展,内心受到强烈震动。

被遗忘的战争与疾病4( 刚果民主共和国北基伍省的国内难民营 )

今年8月15日,作为“无国界医生”的志愿者,他第一次前往也门执行任务。不料中途战事已经爆发,从也门首都萨那(Sana'a)到“无国界医生”驻扎在北部萨德地区阿塔赫镇的医院,本来只有六七个小时的路程,但一路上都是战火和关卡,他们不得不绕道而行,等到达医院时,已经是10天以后了。

他们走的是北部内陆线,绕经沙特阿拉伯,所以他没有看见在这个国家的南部海岸,逃难的船队带来了许多索马里、埃塞俄比亚的难民,海面上浮尸遍布,惨不忍睹。人道灾难往往不只是一个国家的事情,而是几个国家之间互相影响。

被遗忘的战争与疾病5( 苏丹达尔富尔的卡尔马营地 )

在也门,内战已经持续了整整5年。一方是掌权的逊尼派政府军,一方是什叶派叛军,自称是穆罕默德的真传,从2004年起,每年到了六七月,双方就开始打内战,一直打到冬天暂停。今年的战争特别长,至今没有停火的迹象。BBC最近的新闻还在报道,政府军声称要“杀得片甲不留”。

宗教并非战争的唯一原因。军火交易在这个国家泛滥成灾,也门大概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枪支比人多的地方,全国平均每人有两支AK47,就跟富裕国家里平均每人两个手机一样,十几岁的孩子拿着枪在街头走来走去的情景很常见。就在宋睿祥医生工作的地方——阿塔赫,虽然高山荒漠,寸草不生,却是一个军火交易异常热络的地方,别说枪支,连坦克都买得到。

“你一定不知道也门曾经是世界上第一个烘焙咖啡的国家吧。”宋睿祥的声音听来有点苦涩,“因为四面环山,这里是整个阿拉伯半岛最早耕种农作物,最早发展出文明的地方。”

“无国界医生”在阿塔赫的医院是当地唯一一家非政府组织的医院,设备很简陋,只有6个医生,宋睿祥是唯一的外科手术大夫。他在那里待了整整一个月,一步都没有离开过医院的大门,一来是因为手术太忙了,平均每天三四个大手术;二来也是安全起见,外面就是枪战,只有医院,而且是医院的建筑物里才是安全的。但最困难的还是物资和通讯,路都是断的,医疗物资经常被延误,而他们与首都的联络也变得越来越麻烦,更别提与家人的沟通。

“战争开始之后,医院基本上就成了一个孤岛,整个被包围在战火里。每天有飞机在附近轰炸,炮弹不断划过医院的上空,听起来像打雷,或者爆竹声。如果不是战争,你还以为它们是流星呢,还挺美的。”

一开始,战争只是两边的军队枪战,受伤了就拉到医院来。士兵只要放下武器,脱下军服,对医生来说都是一样的病人。到后来双方开始轰炸,于是受伤的平民越来越多,每轰炸一个市集,就有三四十个病人涌进医院,榴弹打伤的,皮肤烧伤的,骨折的……

“一般说,一次轰炸下来,70%的人当时就死了,剩下30%送到我们这里,有10%需要紧急处理,否则就会死。”

“我记得有一天,非常大的轰炸,刚好炸到一个孩子玩乐的场所。早上七八点钟,还是斋戒月,大部分人都还在睡觉。十几分钟后,就有护士冲过来,说来了病人。我出去一看,当时的景象这辈子都没法忘记。6个孩子和一个妈妈,其中3个孩子已经肢体不全,一个肚子被炸开,一个头部受损,一个胸部出血,母亲是严重骨折,脸部烧伤。”

宋医生停顿了一下,继续告诉本刊记者:“当时我整个人都呆了。每个人伤势都很严重,只好选其中最有希望救起来的一个孩子,当下就拉进去开刀。他的肚子严重炸伤,肝脏裂开,下肢皮肤严重烧伤,一度心跳也停了。手术还来不及结束,这个孩子就离开了。等我出来的时候,另外3个孩子和那个妈妈都已经死了。然后,我在角落里见到最后剩下的两个孩子,他们当时可能躲到树的后面去了,所以只是皮外伤。但他们目睹了轰炸的整个过程,那些当场死掉的人,送来医院死掉的人,急救之后仍然死掉的人……那两个孩子的眼神完全是空洞的,不说话,也不哭,直到他们的爸爸赶来,两人才放声大哭。我无法想象他们心中的伤痕和恐惧,一辈子如何能够忘记?”

“战争实在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瞬间摧毁一切,人的身体,有形的东西,无形的东西,制度,人性,完全被摧毁掉。”宋医生说,“有时候我会想,那些死掉的人,活下来的人,到底谁才是最悲惨的?”

随着战争越来越惨烈,撤退的路一条一条地断掉了。当最后一条通道被封锁时,医疗队不得不决定撤退。

“就在我们撤退的前一个晚上,轰炸持续了整整一夜,我第一次感到死亡的威胁,那种绝望和无助,让我想起台湾的‘9·21’大地震。我经历过那场地震,你无处可逃,不知道自己下一秒还会不会在。那天晚上也是一样,你不知道会不会一个流弹下来,你就没了。”

“这就是战争。我只是过客,我知道自己不会一辈子在那里工作,连我都有这样的体验,生活在那里的人,他们的恐惧和不安一定甚于我百倍千倍。”

10月中,火箭炮击中那家小医院,医院被迫关闭,“无国界医生”暂停工作,并撤走全部工作人员。这是阿塔赫镇外最后一个运作正常的医疗设施,本来每月有数千名平民到两个医疗设施接受治疗,现在当地大部分平民都无法得到任何医疗护理。■ 遗忘疾病战争无国界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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