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疑的死刑

作者:葛维樱

(文 / 葛维樱)

存疑的死刑0( 闫福峰被捕后,妻子王爱荣带着一双儿女来到娘家居住,她整整5年没敢出门 )

导致死刑的谋财故事A

从照片上看,李凤芹是个慈眉善目的农村妇女,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被害前,她是全家的经济支柱。“我姐姐的性格和我很像。”弟弟李凤可告诉本刊记者,“都是比较爱说道,又喜欢做生意的人。”李凤芹的丈夫闫跃宾是最让人难过的人,他冒着寒风赶回来,却始终一言不发,在本刊记者要离开的时候,他突然伏下身子跪下。他“脚上穿的还是妻子给做的棉鞋,穿了8年了”。

村里人都说李凤芹是个女强人,当时村里都是做羊绒生意的,李凤芹和闫福峰都做得算是中上的,这两家的房子和装修在村里也都算精致讲究的。“家里家外都是她主事。”2002年8月正是羊绒生意旺盛的时候,丈夫闫跃宾去内蒙古收羊绒,3个儿子都在外地上学、当兵,李凤芹家里只有她和临时来给她看门的远亲苗双龙。

苗双龙是当地一所中学的副校长,如果不是他提供线索,没有人知道,8月16日,李凤芹失踪的那天早上6点,是和闫福峰一起出的门。闫福峰在李凤芹失踪当晚也加入了全村老少爷们寻找李凤芹的队伍中,他有一辆面包车,当晚带着李凤芹的家人到处打听,他却没有说出自己和李凤芹一起出去的事情。有据可查并且被公安机关逐一核实的事实是,李凤芹被害当天下午,闫福峰去买了新的裤子和鞋,到洗浴城洗了澡,把车送到洗车行洗了,自己把车里的座套都摘掉让老婆洗了。这样焕然一新,警方后来给出的解释就合理了:“车里找不出任何血迹或痕迹。”当时负责侦办此案的清河县公安局刑侦队长王富荣告诉本刊记者。闫福峰自己却说是为了爱干净。洗车行老板的证词也有意思:“他车里当时好多土,他还对我说,车里放了只白条鸡,时间长会有点味道。后来他开车走却把鸡给拉下了。”

第一个版本的故事,还是从警方的侦破线索开始。李凤芹的哥哥们8月16日晚向公安局报案。“我们早上8点多给她取了15万元,9点多给的她。她身上一共21万元,然后人就不见了,14点打手机就关机了,22点40分我接到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说要想救李凤芹,准备50万元。”李凤可说,当时已经全村动员找姐姐没有结果,接到电话才报的警。第一个提供情况的是苗双龙:“8月15日下午看到闫福峰开车和李凤芹在村北的路上说话,李凤芹看起来挺高兴的。回到家她做饭时对我说:‘有好事哩’,喜上眉梢的感觉。”苗双龙现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也没有改变这个说法:“李凤芹悄悄对我说,闫福峰说有1吨别人偷换出来的山羊绒,让我不告诉任何人,我们俩悄悄地去买。16日早上6点她就起来了,让我把前屋扫干净好搁绒。”

存疑的死刑1( 受害人李凤芹的丈夫和儿子 )

另一个重要证人是张松田。闫福峰15日晚上给张松田的儿子打了个电话,“说要带个人来看绒,叮嘱别让很多人来,也别说我们认识他,有一个人在屋里就行了”。闫福峰对张松田说的这些鬼鬼祟祟的话,闫福峰自己的解释是“因为怕人多了,看出绒的质量不好”。但张松田在警方调查时做了重要的证言:“16日早上6点多他带来了个女的来看绒,看了两三分钟就走了。下午我打电话给他问要不要,他说不要,绒短,我还有点不高兴。17日早上七八点的工夫,他开车来我家,专门叮嘱我,说昨天来看绒的女人,和人家打架了,她已经跑了,所以不要对任何人说起他和她来看绒以及联系过的事情。”

只有这两个旁证,警方已经把最大的嫌疑锁定在了闫福峰身上。闫福峰17日中午被警方带走。17日晚上到18日白天,审讯记录没有具体时间,笔录中闫福峰交待的大致作案经过是:15日他先买了两瓶安眠药,16日早就约好李凤芹去看绒,看完了他让李凤芹取钱。李凤芹先在谢炉信用社取了6万元,又让两个哥哥送来15万元,十几分钟后闫福峰将20万元存入了新开银行。他把安眠药掺到饮料里,给李凤芹喝,趁人昏昏沉沉就拿出车里的斧子对着李凤芹砸下去,然后把她扔在路边辣椒地里。过程就是这样,斧子扔到了自家村东垃圾堆,斧子把和裤子都在家里烧了,灰也扔了。警方在18日到达村东头垃圾堆翻出了一个斧子头。审讯因此结束,4天后宣布正式以故意杀人罪逮捕闫福峰。斧头送检后3个月,鉴定结果出来:“斧子上有A型血迹。”李凤芹正是A型。

存疑的死刑2( 李凤芹的儿子向记者证明羊绒不会燃烧 )

警方很快就充实了这个故事:“一班人审讯,一班人就去搜集物证人证了。”故事里出现了非常多的细节。除了苗、张两人的证言,坐实的重要细节还有:李凤芹取钱是在当天早上9点4分,她有21万元,死后身边没有钱,闫福峰存钱20万元是在9点24分。斧子头是闫福峰供述出来后找到的,闫家地上有烧东西的痕迹。闫福峰说的安眠药的细节当时侦查人员还不知道,因为尸检报告是8月22日出具的。闫福峰说15日打过李家电话,是李凤芹的外甥女接的。很多小事情的指向都一一吻合,李家人开始确凿无疑地相信,闫福峰就是杀人凶手。“我们一开始也不相信,都是多年的亲戚和邻居。但是让我们最难受的是,当天他居然还假模假式地和我们一起找人,他和我姐一起出去,这话他只字不提。”李家人难以理解这样的行为。

未被采信的离奇故事B

存疑的死刑3( 河北省邢台市清河县以出产羊绒而闻名 )

闫福峰这样解释他对于李凤芹失踪的沉默。“我是被胁迫的,我很害怕。”在一审时他突然通过辩护人,提交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闫福丰,今天绑架李凤芹,如果你要报案,小心你全家人……”这不是一张完整的字条,下面缺了一个大角。清河县公安局说闫福峰从来没提有这么个东西,而闫福峰自己的说法是,他无法相信任何人,只好偷偷塞进了内裤的皮筋下面,几个月后他见到律师才交出来。现在为他打官司的律师许荣告诉本刊记者:“我觉得作案动机是个最大的问题,闫福峰自己有钱,根本不用去为了20万元杀人。”闫福峰究竟有多少钱?他自己的说法是总共不到200万元,但村里也有这样的说法:“他在年轻一辈里算是趁钱的了,当时怎么也有小100万元吧。”公认的是闫福峰的内向,“不爱说话,做生意却精到”。

他19岁时,由李凤芹的婆婆做媒,介绍了一个亲戚王爱荣,两人结婚,有一双儿女。李凤芹比闫福峰大10岁,李家正挨着闫的二哥家,几十年邻居。在已经荒废了的闫家小院,门上的匾是“满园春色”,这是一个外院套里院的格局,外面是加工的小房子,里面在农村算是不错的院子,大大的福字照壁,还没有摘掉塑料膜的大床布满灰尘。出事前,他们在里面已经住了十来年。闫福峰被抓以后,风言风语极多,但首先被警方和人们排除的就是“情杀”。王爱荣说:“我们家4个女儿,所有人都羡慕我找个了好男人。”闫福峰在闫台村的年轻人里算是做生意的好手,“他没结婚就跟着哥哥们跑羊绒生意,结婚后就自己单干”。王爱荣对丈夫是一味崇拜和欣赏,对丈夫的生意从不过问,只是知道“我家的空调、汽车都是村里买得早的”。不同于一般农家的是,闫福峰给王爱荣用玻璃搭建了一个充满阳光的大厨房。“因为我只知道煮饭、洗衣服、照顾孩子,不会一点生意的事情。”王爱荣说。现在这个玻璃小屋只剩下顶部,底下全都被李凤芹的亲人们砸烂了。

2003年第一次审理此案时,闫福峰当庭将故事A推翻,有了故事B:他16日早上和李凤芹约好,但他看见她身边还有一个陌生人,陌生人没有跟来。两人看完绒,8点,李凤芹去取钱说要还给别人,自己则去银行存了近期收回的20万元货款。两个人上午第二次见面时,李凤芹带了一个陌生男人来,说想让这个“经纪”帮着一起再去看另一批绒,那人又带来一个男人,4人一起去看绒。车开到南宫附近,一人拿出枪顶他,让他什么也不许说到车后面躺着,他们打李凤芹,也打他。李凤芹后来被带走了,他被打晕,醒后只看见一封恐吓信。

“半路杀出”的两个毫无线索的“陌生人”,使整个公检法系统都难以相信。闫福峰只说一个是清河口音一个南宫口音,30岁左右年纪,再也没有其他说法。版本B在一审时还比较简单,陈述李凤芹想拉他合股做生意的叙述占一半以上。到了2004年第二次审理时,在闫福峰自己的陈述中越来越繁冗芜杂,二次审理时故事细节充实起来,谁到哪里谁停下谁做什么非常详细。他说自己也被勒索30万元,让回家准备,他被打晕又醒来趴在车上,“听到一个人打电话说快点来车,来了车又买水又买毛巾,还用毛巾堵住我的嘴,车继续向前走,一个人打手机,李凤芹已经不在车上。他们就把绳子解开让我走了”。

故事越讲细节越多,到了2005年第三次审理,B故事已经能打印出两页半了。经过虽然差不多,但是时间、钱数,如何威胁要钱,甚至李凤芹背的布袋、谁坐什么位置都被闫福峰讲了出来。特别是李凤芹口渴了,让陌生人下车买饮料的细节。他们10点第二次见面,又开车打人,“下午14点自己在车里醒来,那两人还在开车,到县里又踹他几脚,听到农用车来了,他们走了”。故事B虽然情节人物时间对话都很丰满,可还是没有得到法庭采信。“那两个人是谁?”李家人像问天似的气愤地问,但闫福峰也无法回答。除了他自己的讲述,没有任何人证物证能够证实故事B。

无论闫福峰在这7年里如何一次次坚持并完善着故事B,这个故事并没有得到公检法机关的查实或关注。基本上,到现在案情陈述还是以最早闫福峰在派出所向刑警供述的事,和8月23日在看守所再次被审问时说的事。闫福峰从开庭就一口咬定那些都是公安的胡编乱造,给自己栽赃,对于自己的供词采取“不知道”或“记不清”来回答。闫福峰始终强调自己受到了严刑逼供。

一把斧子和开始模糊的证据

在2003年邢台中级人民法院第一次判处闫福峰死刑的时候,斧子作为杀人物证,并没有当庭出示。当时闫福峰的辩护人要求出示斧子,但当庭只有一个刑侦技术鉴定,证明了斧子上确实有A型血迹,和李凤芹的血型相同。闫家认为斧子有问题,第一次死刑也被发回重审,并要求补充一定的证据。于是千呼万唤,到第二次2004年邢台中院开庭时,斧子终于被出示。但是这把斧子被送往刑侦机构鉴定。“这一次我要求验DNA鉴定。”闫福山告诉本刊记者。但是2004年3月刑侦鉴定结果却是“斧子上没有血迹”。

2002年案发8月送检,到2004年3月第二次送检,不到两年时间,斧子上的血迹消失了。河北省公安厅给出的分析意见是:“两种可能:第一次检验时可能将血斑全部用完;间隔时间长保管不善,血迹因摩擦、腐败或由于斧头自身生锈,失去检验条件。”负责保存物证的公安机关没有承认责任,这样的结果当然使闫福峰的辩护人更加理直气壮。许荣律师在后面自己写,“还有一种可能是根本没有血迹”。但是,没有血迹的斧子,和斧子被闫福峰供述后找出,毕竟是两件事。李凤芹尸检报告中的头部伤口是“L”形,正好符合用“斧子”背部砸砍的形状。闫福峰曾经对大哥说,斧子不是杀人的,是自己几周前打扫自家卫生,找到个斧子头就给扔在垃圾堆了,后来屈打成招只好拿这个充数。但他在今年会见律师时却说,自己当时醒来后,在车上看见一个“刨锛”,据当地人介绍,是头有点像斧子的盖房子的农具,闫福峰说,自己当时把这个东西扔进了垃圾堆,但庭上出示的这把斧子却从来没见过。

20万元存入账户是警方给闫福峰定罪的一个重要证据。“取钱的信用社和存钱的银行相隔约4公里,就算开车,存取都需要数钱和填单据,不可能在9点4分李凤芹取出6万元,和原先哥哥送来的15万元一起,9点24分闫福峰就把20万元存进了银行。”许荣律师告诉本刊。但按照开车时间和工作效率计算,王富荣说当时公安已经做过实验,完成这个顺序没有问题,而许荣律师以及之前为闫福峰辩护的人都认为,根本无法完成这个取存过程。“路上需要8到10分钟,取和存都要数,办手续,怎么会这么快呢?那是闫福峰自己从家拿的现金存的。”但王富荣说,闫福峰在一开始审讯的时候就说钱是李凤芹的,“其他话都是后来进看守所编的”。许荣在今年4月的开庭辩护中提交了几个今年4月闫福峰当时的欠款人提交的还款说明。“这都是许律师去找的。”闫福峰的妻子王爱荣告诉本刊记者,补充的证据试图说明,闫家有大量现金,足以说明存入的20万元的来源。“我们这里都是现金交易,谁给谁几万几十万元都是常有的事情。”王爱荣说。

除了斧子和20万元,公安机关真的是铁证如山吗?王富荣告诉本刊:“我们的办案条件和水平有限,但是这个案子绝对是铁证,一环一环地连起来的。”但是县里两个药房当时作证15日有人来买安眠药的“张慧、张丽”二人,此后再未找到。这两个证人都没有身份证号登记,“张慧”说看见一个30多岁的人来买,“张丽”只说有人买,都没有指认闫福峰。并且警方没有找到剩下的安眠药、饮料等等。安眠药的数量在闫的不同口供里叙述不一样,有说两瓶,有说白给了10片,还有说买一赠一的。但是具体经过是闫供述自己买了饮料后,用小铁棍把药碾碎,放进了瓶中。“安眠药这个是根据他口供的,两个女娃确实找不到了。”王富荣说,“卖药的那么多也没法查了。”

在故事A里有闫福峰作案后,用斧子挑着裤子倒上柴油烧掉了的供述。所以斧子没有木头柄,警方也在垃圾堆找到了烧灼后的片状物。闫福峰的妻子、女儿一开始的口供还作实,闫福峰翻供后,全家人现在都说那烧的是不用的废绒,但羊绒其实不易燃起,燃过了也是粉尘。女儿闫丽媛当年15岁,警方讯问时,她说自己看到父亲放在盆里的裤子上膝盖处有一块拳头大小的红色斑。女儿和母亲洗了衣服和汽车座套,但是后来裤子就搭在自家院子里,却离奇地不见了。现在再问闫丽媛,她则沉重地低下头无法面对。警方说:“他妻子、女儿总不是我们逼的吧。”但是王爱荣替女儿回答说:“那是机油蹭到裤子上就泛红,小孩子也没说是血啊!”

当然闫福峰的律师和大哥还找出了许多他们认为是疑点的地方,可以说但凡是检方提供的证据,他们就会找出问题。比如送检为什么只有一个人签名,应该是两人,比如死者胃部有三种成分,而闫福峰说的安眠药只有其中两种成分,比如李凤芹死后半个月,她的手机居然主叫了两通电话,这些都不断被辩护人重复,却始终没有引起法庭的任何关注和重视,总是几句“与本案无关,不足采信”之类的话打发过去。真正起到了关键作用的,不是这些王富荣口中的“鸡蛋里挑的骨头”、“狡辩”。

在第二次判处死刑后,2004年11月,此案尚未进入第三次审理的程序。但是在闫福峰对于刑讯逼供的坚持下,之前一直在证据中不被重视的“刑讯逼供”证据,两年后第一次得到调查——现在已经退休的省高院法官陈印田,在2004年11月突然开车前往清河县看守所调查。闫福峰一审就提交上来的一张“清河县看守所在押人员值班表”,这是8月18日他已经在公安局完成供述后,被押往看守所当日的记录表格。记录者是当时和闫福峰同房间的嫌疑人,他当时正在值班,里面详细描述了闫福峰进入看守所时全身多处伤,其中有从头到脚包括“十个手指被扎”的描写。当时的值班民警许一杰,代替同时值班的杨秀山签了两个人的名字。陈印田找到了两个人讯问“表上的情况是否属实,字是谁签的”,许一杰说是自己签的,情况属实。杨秀山说自己没有签字也记不清当时情况了。陈印田又找到了已经去外地服刑的同监狱的犯人,此人也说闫福峰确实受伤了。这张表被闫福峰偷偷撕下来藏了起来。这次突然袭击,直接导致了河北省高院在2004年12月做出了撤销邢台市中院死刑判决的决定。此案2005年第三次开庭重审,但审理中除了刑讯逼供,并没有更多说法,中院要求调查闫受审、斧子提取的具体时间等等,一系列过程走完,邢台中院第三次判决死刑。上诉后这案子就留在了河北省高院,一直到2008年河北省高院依然“维持原判”。

捞命一家人

除了今年4月的第五次开庭,前四次死刑判决后,每一沓厚厚的卷宗材料的最后一页都是上诉状,上面的时间是2003、2004、2005年,签名是“闫福峰的大哥:闫福山”。五十来岁的闫福山长相魁伟,谈吐颇有清河地方的豪气。“我1980年就去天津建大桥。”他反复对本刊记者说自己过去的经历是闲聊而已,但还是说,“北京饭店只收外汇券的时候,我住过”。这个原因使他坚决拒绝拍照,说是“以免更多的人来问。说不定服务员还认识我”。他说这话时很认真。“几十吨的羊绒,我1985年开始做,你说是个什么价?”他说。闫福山的阔气在村里得到了印证,甚至李凤芹的家属也说老大挣钱,是清河最早的羊绒大户。但当他脱掉外套,露出毛衣肘部两个拳头大的窟窿,他说:“说实话,我现在连吃饭的钱都难了。现在就靠两个儿子上班养活我。”

重担都背到了他一个人身上。7年来,闫福峰的父母妻儿,完全不像满含冤屈告状多年的诉说者,他们甚至不了解案情也不敢去参加开庭和审判。“死者家要打我们的。”王爱荣对今年之前的官司“都交给大哥”,连时间也不记得了。他们从不在一起讨论这案子的细节,过年过节也再无团聚,都只问结果。闫福峰的爸爸说:“我有时梦到他回家来了。”王爱荣是个极软弱极无办法的人,第一次宣判他的丈夫死刑,她居然要吃农药自杀。她当着女儿闫丽媛的面说这话,“我寻死了好几次”。

女儿闫丽媛倔强地昂着头,但垂下眼睛,无法叙述自己年幼时作证裤子上有红斑这件事。她长得非常漂亮大方,自己说:“我小时候条件好,算是同学校最好的了。”现在她在县城的超市里做奶粉促销员,弟弟在绒厂打工,两个人都辍学谋生。她一点也不遮掩父亲的案子对自己婚嫁的影响,说“现在还有男孩子追我,但是要说我爸的事,他们家就不同意了,还得慢慢来吧”。其实她只有21岁而已,口吻成熟:“我一点也不羡慕那些出去工作上学的人,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我就想待在这儿,自己养自己。”

王爱荣做了一件常人难以想象的事情:她自从丈夫被捕,就带着一双儿女到了娘家居住,然后整整有5年时间没有出门。王爱荣无法回忆和叙述这7年来的所有细节,只不断说:“我家车子、空调都是村里买得早的。”其他的东西说起来要不就不记得,要不就哭。她有5年时间连买菜都不去,就躲在娘家那漆黑的唯一的房子里。娘家看起来是一个非常破落的农户,只有一间正房,看不出原色的被褥和锅碗瓢盆。暂时不穿的衣服就搭在屋里的绳子上。这是兼做卧室和厨房及会客厅的房间,旁边也不是没有房间,但都堆着柴火、玉米还有农家破烂。王爱荣什么也不做,只要稍一问话眼泪就涌上眼眶。这次悄悄地再次开锁进去,她说自己被砸烂的家充满了阳光,“我总觉得这是梦”。

闫福山的财产陆续失去,4年前闫福山从清河县搬到邢台市租了个小地方住。多年来闫家替老三打官司的只有他一个人。“他们都不顶事。”他一句话就把全家都置身于案子之外,“都是熊爷们儿,你们就说是不是他,是他,我亲自去毙了他,掐死他都行,咱国家要是法律允许我真这么干。说不是他,说到哪里我也不服,就算联合国来了人,我也敢说,咱冤屈大了。”他身上有一种清河农民的血性,沉痛又理直气壮。“祖宗该遭这个耻辱,我也去遭受,没说的,但是不能不明不白地背黑锅。”

第五次审判

今年4月17日是王爱荣第一次参加丈夫的庭审。她已经说不清丈夫的样子,只记得自己的狼狈:“被李凤芹的儿子撵到了法院7楼,我求法院的人救我,还是被他们打得浑身是血。”一次次死刑判决后又被推翻,使得本来是受害者的李凤芹一家,更像一个满含悲愤冤屈的告状者家庭,从李凤芹的表哥刘子忠,到弟弟李凤可,到儿子闫中月,每个人都对细节反反复复核对琢磨。“如果不是公安机关环环相扣的证据,我们怎么也难想象他会杀我姐。”李凤可说,“我实话实说,我们两家从来没有任何冤仇。”李凤芹的婆婆还和闫福峰的父母住在原来的村子里,7年了,这个曾做过闫福峰媒人的老太太,经常有事没事就去闫福峰父母家门外叫骂,极难听的河北方言响彻整条街道,“没有一个邻居敢去劝”。

闫福山这些年的不懈上告,质疑证据的努力,使得证据在此后的查证中暴露了大量问题。因此闫福峰虽然被判死刑,却始终没有执行。第四次被判决死刑后,河北省高院依法报请最高人民法院核准。2008年4月23日,最高人民法院做出刑事裁定,不核准河北省高院的判决,案子又回到省高院,又回到了邢台市中级人民法院。许荣此前代理闫福峰同狱的另一人的案子,他说:“那个案子从死刑判成无罪释放,我是给他打国家赔偿这块。但是监狱的人一起写信给我,要求我去帮助他们。”许荣告诉本刊记者,于是自己开车在那个“简直进不去人的娘家屋子”找到了王爱荣。

这一次公安机关提交给法庭的证明闫福峰有罪的证据一共28条,其中包括闫福峰早在2002年8月23日在看守所做出的口供。虽然故事A有许多奇怪的问题,那些模糊起来的铁证,刑讯逼供,法院依然没有相信故事B。只是在判决时认为“虽然辩护人提交的清河县看守所在押人员值班表证明,闫福峰2008年8月18日在公安机关所做的有罪供述,是在刑讯逼供情况下取得的。但被告人闫福峰2002年8月23日在看守所还做过有罪供述,所供情节与其他证据相互印证。能够证明闫福峰的犯罪事实”。

这些有罪的证据,有18项被闫福山和许荣律师认为是有问题的。但是他们也有无法解释的问题,比如:闫福峰供述又被公安找到的斧子到底怎么解释?闫福峰为什么知道李凤芹喝了安眠药?闫福峰为什么要洗澡又洗车?裤子哪里去了?20万元到底够不够时间在20分钟内存取?闫家认为这都是公安机关没有好好侦查的结果,闫福山说:“我弟弟赶上的也太多了!”李家也认为:“说是巧合,这些巧合也太多了!”中间夹着个公安,王富荣,原清河县公安局刑警大队队长,他极为确凿地说没有刑讯逼供。“如果有,看守所就不会要人,人死了算谁的?”他一再要求本刊记者找许一杰核对。陈印田查证时许一杰已经退休,此后公安机关受到指派再次寻找许一杰时,他却无论如何不愿意再对那张表进行说明。而陈印田也退休了。

“当时我们办这个案子的时候,觉得没有一点问题。所有的证据疑点,都是闫福峰后来进了看守所之后加的。”他把时间的界限划分得很清楚,“预审组到看守所,预审闫福峰之后,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就不清楚了。”王富荣告诉本刊记者,前期的搜集证据和抓捕工作,才是自己的权限,而这些过程都是没有问题的。当时侦破此案后,上级领导来到清河县公安局还给予了表扬。

闫福峰案今年第五次开庭审理时,闫福山没能到场,原因是“身体很差,尤其是去年两次差点见马克思了”。已经不再富有的大哥,在意自己对于弟弟长年的完全无回报的付出。“我感谢律师现在帮我弟弟打官司,但是我也说,盖高楼还得打地基。”他告诉本刊记者,在两家都在黑暗中痛苦时,闫家渐渐看到了曙光。“最高法院收回死刑复核权,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我弟弟算是赶上了好时候。要不是这个,他早烂了。”■ 刑讯逼供法律死刑存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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