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卢斯科尼：权力之间

（文 / 蒲实）

( 意大利总理贝卢斯科尼 )

12月13日晚，米兰杜莫广场上，意大利人塔尔塔利亚把一个米兰大教堂雕塑模型掷向正参加集会的贝卢斯科尼脸上。立刻，口鼻出血的贝氏带着痛苦表情怒视对方的照片成为各大媒体时政版最富戏剧性的头条。号称有10年精神病治疗史的塔尔塔利亚，说见到自己憎恨的贝卢斯科尼时血涌到头上，导致此事后自认“浅薄、怯懦、轻率”的举动。

72岁的贝卢斯科尼正身处风暴中心，罗马12月初刚举行数十万人大游行，要求这位官司、丑闻和绯闻缠身的意大利总理下台。贝氏曝光率极高的个人生活被意大利媒体称为“政坛和娱乐界的致命拥抱”。此外，贝氏的口无遮拦也得罪了不少人。他形容电视新闻记者是“无赖”，惹来10月份罗马的示威游行。又讥讽58岁的反对党女议员“美貌越来越胜过智慧”，招致女性、女权主义组织和政敌的声讨。他对意大利法官也会“幽默一把”，评论他们“精神有障碍”，“在人类学意义上有别于其他人类”。前不久，就在他的逃税案官司审判临近时，他打电话给电视台，抱怨意大利司法体系和媒体联合起来诋毁他，说法官是一群专门对付亿万富翁的共产党人，被激怒的法官一度扬言要罢工抗议。但有意思的是，这已经是贝卢斯科尼继1994、2001年后第三次出任总理，是“二战”以来意大利任期最长的总理。

“贝卢斯科尼象征着意大利商界和政界交织，代表了意大利日渐势强的政治文化，即认为统治国家如同管理企业，这是意大利更深层次的问题。”罗马智库国际问题研究院高级研究员娜塔莉·托奇对本刊记者说，“但他的非典型性在于，他是意大利唯一一位在商人和政治家身份之间体现出激烈冲突的政治家，也是唯一一位能用财富权力收买随从，用媒体权力塑造意大利人思维的政治家。”

1993年进入政坛之前，贝卢斯科尼是《福布斯》榜上有名的亿万富翁。他以建筑商起家，在米兰东部郊外建了一个花园城市项目，淘到第一桶金。随后他进入媒体界，成立了一家小有线电视公司，逐步将网络扩展至各个地方媒体，成立Fininvest媒体集团，现资产净值26. 278亿欧元。上世纪80年代，受益于时任意大利总理贝蒂诺·克拉克西通过的允许电台向全国播送节目的法案，贝卢斯科尼建立起唯一的全国性商业广告帝国。贝卢斯科尼家族如今拥有若干全国性电视频道，知名广告和公关公司，意大利最大的Mondadori出版集团，最有影响力中右派和右派报纸，并涉足保险和金融业。贝氏自1986年以来拥有意大利最成功的足球俱乐部AC米兰，是俱乐部主席。不过，今年10月，米兰民事法庭就Mondadori出版集团仲裁纠纷做出一审判决，判处Fininvest投资集团需就当初收购Mondadori股份一事向CIR集团支付7.5亿欧元损失费。尽管Fininvest集团向罗马高等法院上诉，要求暂缓执行，但米兰法院很少会在二审改判，因此意大利媒体普遍认为Fininvest集团可能会出售AC米兰凑资。

“1994年1月，贝卢斯科尼沿着一条历史路径进入政坛。”罗马自由大学政治史教授乔瓦尼·奥西纳对本刊记者说，“90年代初意大利发生了一场‘司法革命’，即被意大利人称作‘洗手’的反腐肃贪调查。一些政治家和工业界领袖在罪行曝光后自杀，而五大支持西方立场的中派和右派政党在一夜之间丧失了选举动员能力，意大利政治体系瓦解了，我们称之为‘第一共和国的死亡’。在‘第一共和国’，意大利政治精英层全是职业政治家，他们不从事任何经济活动，大多从十几岁起就是青年组织和大学里的领袖，终身从政。然而，随着政党的消失，一切民意动员的政治传统也不复存在，特别是偏保守的民意找不到表达渠道。这时，贝卢斯科尼用电视媒体替代了政党。”1994年，贝卢斯科尼创立意大利力量党，其政治宗旨是坚持“二战”以来意大利的自由市场经济政策和反共，赢得大选。“商人从政并不是意大利特色，而是一种特殊现象，职业政党的缺失给商界人士留下了权力空间。继贝卢斯科尼之后，一些企业家也开始进入政坛，经济界的政治影响力日益显著。”乔瓦尼说。

( 12月5日，罗马50万人示威游行要求贝卢斯科尼下台 )

出道于“司法革命”时期的贝卢斯科尼，其步入政坛的路径和时机，决定了他与司法界之间不可避免的冲突。“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人和媒体大亨，法官有很大的挖掘空间去调查他的企业，自1994年起，贝卢斯科尼和司法界的关系一直恶劣，我们看到的是，15年来他与司法部门旷日持久地做斗争。”乔瓦尼告诉本刊记者。正因如此，贝卢斯科尼对司法部门向来没有好话，他曾愤怒地说：“意大利真正反常的人不是贝卢斯科尼，而是左翼分子和共产主义的检察官和法官。自从我进入政界、与共产主义意见相左后，他们就不断攻击我。贝卢斯科尼只是意大利政治偏见的受害者。”他对自己的官司也不讳言，在2008年北海道八国峰会上，他说：“我是人类史和其他星球生物史上受审次数最多的宇宙纪录保持者。”他的指控包括，与黑手党有瓜葛，做假账、逃税、贿赂警察和法官等，贝卢斯科尼自己曾称，789个检察官和地方法官对调查他感兴趣，曾遭受过577次警察访问，2500次庭审和1.74亿欧元的律师费用的磨难。这当中的一些检察官和贝卢斯科尼请的律师是议会议员。

“意大利存在一个问题，商界还没做好尊重法律的准备，因为完全守法几乎是不可能的。”乔瓦尼告诉本刊记者，“意大利法律体系非常非常复杂，甚至成为沉重的负担，如果想在生意上获得成功，一点都不触犯法律的确是件非常难的事。我不赞同不守法，但意大利商人的确不喜欢遵守法律。贝卢斯科尼就曾说，‘你要是尊重意大利这样的法律，你就别做生意’。”商界与司法界固有的这种矛盾，随着贝卢斯科尼步入政坛，冲突在他身上更加激化。

“贝卢斯科尼一直试图限制司法部门，但没能成功。”乔瓦尼说。2005年，意大利参众两院以勉强多数通过一项修宪议案，其中包括加强总理职务。不是2/3绝对多数的修宪议案需交由全民公决，然而，意大利61.3%的投票者否定了这项修宪案。“那是贝卢斯科尼联合议会反对派力量获得的最好机会，但和当年的戴高乐总统一样，贝卢斯科尼最终未能把他的个人魅力制度化。”贝卢斯科尼的政府还缩短了法院的结案时间。“他支持犯了法不受惩罚。”托奇说，“但贝卢斯科尼的支持者相信，是法院对他太过纠缠，滥用了司法权。”

“在进入政坛之前，贝卢斯科尼就是深得人心的人物，他的传媒帝国影响了意大利文化，他很擅长使用‘人民的语言’，他非常清楚受众希望听到什么。”托奇说。乔瓦尼也认为：“他是一个天才的竞选人，很有魅力，就连他的政治对手也不得不说他是一个‘邪恶的天才’，他了解民众的感受，永远顺应公众舆论。”贝卢斯科尼由此深刻改变了意大利政坛，“他把政治现代化了，在竞选中运用媒体、市场营销手段和塑造魅力型领袖。自上世纪60年代以来，意大利老式政治就已经在发生变化，我们称之为‘美国化’，贝卢斯科尼把这种变化推向极致。”

媒体也给贝卢斯科尼带来困扰。乔瓦尼告诉本刊：“欧美媒体对政治家的个人生活从来都很感兴趣，这一点意大利也不例外。但在意大利，司法部门监听电话受到的限制更小，私人电话常常通过这个渠道泄露给媒体，个人生活曝光的可能性更大。在号称是贝卢斯科尼控制的媒体系统中，我们实际上能够读到他和他女性朋友之间的私人谈话，可以非常近距离地窥视他的个人生活。他控制下的媒体对他的报道要谨慎一些，但即使是这些媒体，也必须迎合受众的阅读兴趣，何况这些媒体不报，其他的媒体也会报道，因此，几乎所有的意大利媒体都参与了对他个人生活的报道。在我看来，一些个人对话不具有法律意义，一些个人信息被媒体过度自由地使用了。”

尽管有这些负面报道，从惊世骇俗的言论，到绯闻和家庭风波，贝卢斯科尼仍然受到很多意大利人的支持。当然，也有许多意大利人反对他，托奇就认为：“‘冷战’结束后，意大利一直面临巨大的经济挑战，如何重建经济秩序和治理秩序是其核心。10年来，意大利经济仍然在蹒跚前进，增长速度和生产力都在走下坡路，公共财政状况也令人惋惜。”但为什么意大利人仍然三次选择了贝卢斯科尼？乔瓦尼回答道：“是的，曾有很多外国记者问这个问题，答案是，他无人替代。2006到2008年，意大利政坛陷入无休止的争吵，各派无法在任何问题上达成共识，但唯有一点他们达成了共识，那就是贝卢斯科尼。意大利政坛的分裂再一次加强了贝卢斯科尼的领导力。就在几周前，我曾和一位非常重要的反对党领袖有过一次交谈，他告诉我说，‘我希望贝卢斯科尼再多待几年，他没了，我们也完了’。没有财富和电视，贝卢斯科尼不会获得今天的政治地位，但他的政治地位不完全来自于他的金钱，而来自于他坚定的保守政治立场和个人魅力。他非常擅于极快地制造共识，像一个海盗一样，抢了钱就飞走了，他堪称意大利最优秀的政治家之一。但在执行和治理上，他缺乏用3年、4年的时间实践共识、解决问题的耐心，所以不是一个出色的行政长官。但目前意大利政坛没人可以替代他。”“意大利人对窥视个人生活充满好奇，但是你早上、晚上、床上做什么，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能管理这个国家。”■ 权力科尼卢斯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