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无间道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周小猫)
2003年7月最后一天的深夜,我站在火车站广场上,摸了摸藏在袜子里的50元钱,静待大钟敲响12下的那一刻。我手无一物,眼神呆滞,头发和身上的衣服已经三天没洗,并生平第一次尝试爆炸头。亲爱的读者你一定明白,像我这样一个理智的人,在持续30摄氏度的高温天气如此这般,除非是为一场永不消逝的电波之类的特殊战斗准备,应该不会有别的打算。两天前,领导交给我一个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假扮流浪者进入救助站,实地体验8月1日正式实施新的救助管理办法后的实际情况。说实话,我倒不担心还会有孙志刚的遭遇,但是怕自己演技不够被识破丢丑。我反复琢磨自己的借口,推敲自己的身份,挨到深夜12下的钟声响起,颤巍巍地拨通了救助站的电话。
按照预想,一辆写有醒目救助字眼的车将会很快出现,然后把我拉到我还不知道在哪儿的救助站。但呵欠连天的值班员劈嘴击碎了我的美梦:明天早上8点自己过来吧!显然,他们对新旧制度交替的敏感远不如媒体人精确到零时零分的地步。但我已没有退路,作为一名流浪汉,我身上显然不应该带有钥匙这种代表居所的东西。危急中,我找到一家尚未打烊的报摊,买了份报纸,找块背风的地方铺开,头枕楼市,臀覆副刊,脚抵广告,在墨香中顺利入梦。
翌日清晨,我被清洁工叫起,收起报纸,问清救助站地址,远在郊区,与劳教所为邻,决定以公交车加步行的方式前进。于是,在当天上午10点之前,有3位公交司机注意到一个奇怪的家伙从袜子里摸出钱塞进投币箱,至少有一打陌生人会记得一个脏兮兮的可疑人物曾打探劳教所的位置。当然,形象尽毁的同时,我不再迁就一个流浪汉的胃口,依照武松去会蒋门神的规矩,我逢冷饮摊就慷慨解袜。在吃掉第5根冰棍的时候,我站在了救助站的大门前。
询问,交谈,登记。奔波后的脏乱和木讷证实了我在车站丢失包裹求助无门的遭遇,一位工作人员问我是否会写字,我勉强点点头,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老家的地址,之后被分配住处。工作人员一走,我立刻开始对周围进行观察。不知是否凑巧,站内流浪人员寥寥无几,一位已待了几天的落魄湖南人勉强会说几句普通话,给我当起了导游,卫生、食堂、医疗情况我都默默地记在心里。一切似乎都很顺利。40分钟后,工作基本完成,我舒了口气,只待看看午饭什么样,就可收兵,赶回报社写稿了。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我扭头望去,一群挎着大小皮包衣着体面的人从外面闯进来,正朝我所在的屋子冲锋。我一眼认出为首的正是给我登记的工作人员,他侧着身边走边告诉几个扛着摄像机的家伙:“这个就是早上刚进来的。”
刹那间我似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今天是新的救助制度实行第一天,所有媒体都来采访了,而我,此刻竟是一名流浪汉!几张脸霎时把我团团围住,对着我铺开本子,打开镜头,我哭笑不得。救助站的工作人员开口道:这些是咱们记者同志,请你配合接受一下采访。
我迅速判断了一下局势,确定了以下几点逻辑,一、导演没有喊卡,所以我还继续是一名流浪汉;二、我并不真是流浪汉,所以不能代表他们说话;三、我是来采访的,所以不能被采访。我别过脸,装作晕镜头要昏死过去,电视台的一位仁兄一把拉住我:“兄弟,是不是有困难没法说?”我惊恐地看着他,拼命咽下去一句“你怎么知道?”板起脸说:我不想接受采访。并将手盖到了记者的镜头前。
但在我的同行眼里,这个戴眼镜会写字的年轻人已然抢了其他几位外地流浪者的风头,况且他们说话记者们真难听懂。他们孜孜不倦地对我的籍贯和落魄原因表示兴趣,并执意要我对着镜头说两句。生活也许就是这么无厘头,我突然想起其实我填在登记簿上的“基本资料”已不可能对他们隐瞒,怀着一种工作完成之余的娱乐精神,我答应有保留地接受采访。地点换到另一间光线更好的屋子,我背对镜头坐下,但记者提的第一个问题使我不得不重新放弃:请问你的老家是哪里的?
我登记时为求逼真,使用的是自己的实姓和老家地址,如果照此说出,老家的乡亲们在电视上看到他们刚去报社工作的后生进了救助站,会不会把我家的电话打爆?继而,我亲爱的母亲的心脏会不会在不明真相下饱受一次又一次的冲击?
我背信弃义,坚决不再同意接受采访。记者们盘旋良久,最后悻悻离去,只有×报的记者,一位略矮胖的同行,似乎看出些端倪,仍旧锲而不舍。我敷衍他几句,不再做声。挨到中午,在频闪的镁光灯下吃了小半碗猪肉炖粉条,再无胃口待下去。13点刚过,确定记者们都已离开,我敲开值班主任的门,声明想起市里有位表兄,决意不再给政府添麻烦了。
第二天,同城媒体纷纷报道救助制度履新一事,但救助站内人员情况一项多省略未写,唯我报大标题突出独家暗访特色,颇受读者青睐。我被领导表扬,欣欣然之余翻看×报,却见有关于我的描述大张旗鼓:上午10时20分,第一名成人求助者走进市救助管理站大门。这名求助者1.78米的个头儿,戴着眼镜,衣着相对干净。他7月28日来本地打工,在火车站被偷后靠乞讨为生……
我乐了,我已经喊卡了,那位老兄还没有跳出戏外。后来一转念,也许人家也是将计就计呢,反正当时你就是流浪汉,假的写了也比没写强。■ 新闻无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