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进淅沥竹风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林鹤)

​游进淅沥竹风0( 背立面远比正面凝重,解脱的唯一援手是穿透建筑的灿烂的光 )

日本中北部有个内陆县,长野,是个火山口扎堆的地区,山丘间的小盆地遍布着乡人的聚居点。长野境内有一条大河天龙川,在它的上游流域,有一个气候温和的小镇,名叫饭田。饭田市的伊豆木有一处日本的国家级文化遗产,是旧族小笠原家的旧宅邸,经过常年消磨,它只剩下了原来的书院部分。旧书院旁,不足20米开外的地方,隔着一片暗灰色粗沙砾铺就的齐整院子,有一处簇新的玻璃房子,它的全称叫做长野县饭田市小笠原资料馆,英语世界里管它叫做O博物馆。

小笠原资料馆的设计者是著名的SANAA小组,也就是妹岛和世与西泽立卫联手操持的建筑师事务所。妹岛和世,1956年出生在井原,1981年获得日本女子大学硕士学位,最初做建筑师时是伊东丰雄手下的学徒;西泽立卫,1966年出生在神奈川,1989年获得横滨国立大学硕士学位。SANAA小组创办于1995年,它的设计一直取抽象风格,实际灵活的功能处理与极简主义的精致造型出人意料地被融合在一起。妹岛和世与西泽立卫的建筑时常要追求变幻交错的内部空间感受,同时又想避免过度强求结构的复杂扭曲,因此,他们在建筑材料里最爱用玻璃,为的是借助于这种材料在其透明度方面的灵活多变,这种手法经常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成效。SANAA小组近年来风头正健,在全球各地设计了不少博物馆,屡屡引起设计界的瞩目。其中,小笠原资料馆建于1995~1999年间。在他们的博物馆设计名录里,它只是比较小的一例:小城市,小建筑,藏品的品级也只不过如此尔尔。但是,位于山谷中的这个小设计,典型地体现出了妹岛和世与西泽立卫的建筑特色,它与建在和歌山的N博物馆共同被称为一对“珠玉般的私人博物馆”。

虽然小笠原家的古迹只遗存下来了一小部分,旧书院的建筑还是被修葺得很完好,看不出丝毫的颓势,依然墙壁雪白,木架端整,屋顶的深暗瓦面上长着茸茸的草,衬在远山的葱茏剪影前。日本人保护古建筑的观念有别于西人也和我们不大一样,古迹的价值更多地体现在延续与承载历史文化的作用上,并不强调原封旧件神圣不可侵犯,只要建筑的形貌维持不变就行,故而定期翻修重建是很正常的事。据此一点,便很难断定现存的小笠原书院究竟是哪一年的版本。不管怎么说,全盘皆为清素木构的书院放进这一片荒野,属它的个性最为强烈。怎样和它对话、与之抗衡,同时还须满足一个博物馆自身的独立功能,是设计师无法回避的问题。

小笠原资料馆的地段位于山丘间的谷地,小气候温暖湿润,十分宜人。举目四野,植被的丰厚尚不必说,紧邻处更是旺盛着大丛密密的竹林。自王羲之的鹅池开始,这类景色就一直最让古典的文人雅士心仪,实在是个滋养书画的好地界。可惜,就书画的展示及收藏而论,此地的潮湿气候却大为不利。为保证馆内档案资料和展品免受湿气的侵害,建筑师将主要的展览空间完全抬高,这做法或许会让人想起柯布西埃用鸡腿柱的著名主张,不过,SANAA倒未必就是照搬现代主义的旧典:日本传统的木构建筑为了御寒防潮,古来就是坐落在架起的木头地坪上。所不同的,这里被抬高的却是锃亮完整的一枚现代体块,纯用钢材和玻璃,转柔和入坚硬了。

收在小笠原资料馆里的藏品都是日本的传统书画,无论纸本或绢本,全该是娇气之至的,不可以裸露在玻璃窗前任阳光肆意曝晒。矛盾的是,为了最俭省新建筑的表情,最轻巧地避免触动环境,建筑师选择要做一个“没有立面”的方案。沿着旧书院对面的山坡竹林,一条蜿蜒80米的玻璃长厢顺着山势的曲折,舒展开了楼体。新建博物馆的外表满是紧绷着脸的玻璃矩形面板,其中,大约有四分之三的玻璃板是不透明的,以此来保护展品不受日照。说实在的,本意既是要封闭外墙,便用了混凝土又有何妨,可建筑师对玻璃的痴迷绝不会让步于实用的考虑:有了这层玻璃外墙,就像给空间包上了一层玻璃的膜,就此有了室内外之间可以互相渗透的错觉。被架高的全部四百余平方米展馆,唯有靠着它轻盈的外层材料来蹑手蹑脚,潜在古雅的旧建筑身边。立面上值得注目的细部只有一组构造节点,成排的方形白色小夹子均匀地点缀在每块玻璃面板的四角处,既起到了连接作用,同时也在流丽的建筑外皮上画出了虚线,再度勾勒着、强调着其动势的蜿蜒起伏。

​游进淅沥竹风1( 蜿蜒的玻璃长厢上,白色节点是唯一的细部 )

这蜿蜒体块之所以能够悬空游动起来,全赖六根以玻璃包裹着的粗壮方柱。立面全用玻璃尚罢了,连柱子外也要包上玻璃的面层,并不避讳玻璃除了包裹之外别无二用,再次印证了SANAA的玻璃狂。建筑的底部被架空了,站在书院边就可以透过新楼,一直看到后坡的竹林里去。同样加强连通的,还有其间夹着的那一片沙砾地面,它毫不客气地延伸到新建筑的底下,延伸到山坡的脚边,为市民的聚会提供了户外场地,又把书院、资料馆与山坡竹林串成了一个连续的整体。

新建的博物馆悬在半空里,除了六根柱子真正是脚踏实地以外,还有一种重要的功能是着地的:就在端头那对柱子的近边上,一只矮胖的圆柱形墩子白着外墙没有表情,侧面有拉门,是博物馆的卫生间,这回却不用玻璃了。它仿佛是一个不相干的公共设施,不过是偶然地藏在了博物馆的肚子下面,与建筑主体完全脱节。从它的屋顶到博物馆的地板之间同样留有一线空隙,可以透空看将过去。

​游进淅沥竹风2( 隔着小笠原书院的板墙看过去,新建博物馆也只是另一道白墙而已 )

另外再有落地的元素,就是小笠原资料馆的两个“触角”了。既然已是被架高,至少入口总要和地面连上关系吧。在博物馆的背后,紧挨着满坡竹叶,是长长的不透明墙面,与竹林协力夹成一条郁暗的后巷。就在竹根间,溜着卫生间圆墩走过去,有长长的平缓坡道把人带上楼——选了如此背静的地方设大门,也是一桩异样之举,不过,走在淅沥的竹风里,是事先洗净尘嚣气的多好的程序呢。灰色的坡道和圆管金属扶手并无分毫细节,直溜溜地向前方升上去,带出了很安静的酷劲儿。它的直,与建筑的蜿蜒之间当然并不能吻合,因此不得不分道扬镳,逐次掰出了一线空缝。上升到与门厅同样标高时,坡道已和大门口拉远了距离,只得生硬地紧向左直转,才对正了走进一个从天花到地面全黑的水滑空间。迎面正对大门的墙上,赫然是这个博物馆里独一无二的一段透明玻璃墙面,它如同画框,框住小笠原书院的墙面和屋顶,借着人家古旧的美丽,为自己家里多添了一幅巨大的壁画。如果没有这幅活画将书院拉进博物馆,让新旧建筑亲如一家地隔着一重院落面面相觑,造就了流动序列中的高潮,那么,前面所做的全部玻璃铺垫也就平常。为了更方便你去欣赏长卷般的古老景致,迎着这片玻璃窗,像剧场里一样摊开了一群白色的座椅,天与地的黑色底衬如同另一重画框挟着这场面,戏剧化得分外惹眼。这群座椅古怪地全作甜甜圈状,是妹岛和世的设计。

地面上最后一处有功能意义的触角在卫生间的另一边,是小巧的旋转楼梯。它和坡道的颜色质感并无不同,敦实地蜷成了一小团,连接着第二个小门厅。由于楼梯和卫生间被剥离出去,真正位于展览层的功能空间就极其单纯,只分门厅和展室两种,其间的分隔墙和门也全用玻璃,展厅内部则不作分隔。除了门厅画框的那一片全透明玻璃以外,占建筑立面四分之一的半透明玻璃面板上,从头到尾蚀刻着细细的白色条纹,外人看着像是室内挂起了轻纱,屋里的感觉,则像是稀疏摇摆的竹影落在了墙上,又像是有谁耐烦地在练习着挥毫的笔力。细致的玻璃肌理上交织白色花纹的感觉,让人想起花绡或者织锦,纯正东方质感的料子,做完了一看,却是西装。随着你站脚的位置不同,这些线条会在玻璃表面变幻出不同的折射图案,光与影不动声色的细微变化,是SANAA一向于简洁中韵意无穷的特质。■

​游进淅沥竹风3( 戏剧化高潮的场景,是处理环境关系时举重若轻的大手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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